縣城裏的“人生規劃師”:家長萬元求“穩”填誌願

縣城裏的“人生規劃師”:家長萬元求“穩”填誌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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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6日,多省市開始誌願填報。數據統計,每年的高考報名人數一半以上來自縣城。對這些家庭來說,高考不僅是人生的重大節點,也是一場信息的博弈。

幾天的填報窗口時間像一道窄門。在高考誌願填報麵前,規劃師成了很多縣城家庭的寄托。

縣城高考誌願規劃師王禹告訴記者,他所在的機構是一家連鎖品牌,選址的縣最少會投放6個規劃師,去年一個縣就接了100來個訂單。他身邊的縣城高考誌願填報師的月薪在6千元到8千元不等,在最忙碌的6月,月薪最高可達1.2萬元。

規劃師周一喬見到太多縣城學生的迷茫。他們在高中時埋頭苦讀,“每天的任務是學習、再學習”。高考結束,既定路線忽然迎來岔路口,性格、理想、現實和自我濃縮在一個重大的選擇中——很多人那時才開始意識到,並不清楚自己想要一個什麽樣的未來。

規劃師在麵向家長宣講。圖/受訪者提供

【1】誌願焦慮

太和縣是安徽西北部的一座縣城,在阜陽,它是知名的“高考強縣”。這裏有兩所省重點高中,每年本科上線人數和重點大學錄取數居安徽縣域前列。

除去在院校和專業間的信息取舍,如今高考誌願填報難度也在不斷攀升。29省步入新高考,誌願填報模式複雜,“3+3”“3+1+2”模式並行,“院校+專業組”“專業(類)+院校”交錯。對一些縣域家長來說,“專業組平行誌願”“投檔線差”聽起來就像另一種語言。

據《太和縣2023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該縣全年城鎮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41388元,農村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8454元。在這座人均收入並不高的縣城,為什麽家長願意花如此高昂的價格來買誌願填報服務?

周一喬在這裏從事了7年的高考誌願規劃師,填報服務定價為三四千元。他也做公益服務,給貧困生免費普及誌願填報的信息。周一喬稱,這個價格在縣城裏算是較低的水平,“6000元、8000元的都有”。

來谘詢的家長大多是體製內的、教育係統的、做生意買賣的,農村家庭較少。有的家長甚至會帶好方案前來,也有教師帶孩子來谘詢。在太和縣,補習班和填報機構同樣火熱,“物理不好,就找關係高價找老師補習”,“即便家庭條件不允許,也要借錢讓孩子去上”。

周一喬坦言,見到太多學生不知道自己想學什麽,對什麽感興趣。

規劃師在給家長介紹誌願填報信息。圖/受訪者提供

河南縣城高考誌願規劃師王禹告訴記者,他所在的機構是一家連鎖品牌,在城市和縣城均有設點。在最忙碌的6月,他們的月薪最高可以達到1.2萬元,“報誌願的那段時間,幾乎每天隻能睡四個小時。”

他在的縣城分店去年接了100來個訂單。多數是熟人間推薦來的,最多時,有一名家長三年給他推薦了20來個學生。家長向王禹谘詢最多的問題是,這個專業未來會怎麽樣,會不會像現在發展得這麽好?

以國家公費師範生為例,畢業後需返回家鄉省份中小學任教至少6年。有家長發愁,如今生育率不高,小孩越來越少,以後中小學會不會招不到學生,畢業即失業?“其實他們是知道關於專業的一些信息,但是他們對於事情未來的發展沒有把握,就會產生‘誌願焦慮’,這到底關乎著孩子的一生。”王禹說。

【2】一個原則

高考誌願填報,在機構眼中,是一場信息戰。為比其他機構多摸到一點專業未來趨勢的頭緒,6月之前,王禹時刻關注著時事新聞,參加各類論壇,以期能與相關領域的人士交談。

不少高考誌願填報師每天會刷學習強國,準時收看新聞聯播,如果錯過直播,他們還要把重播翻出來看,“要知道國家的發展方向,相對應的是哪些專業,了解它們未來五年到十年的發展”。王禹也會去看boss直聘,看哪些專業要得多,薪酬高。

王禹去參加交流會。圖/受訪者提供

周一喬會對來谘詢的學生進行測評,問題分為性格、能力、職業興趣和價值觀,“主要還是通過測評了解孩子的興趣點在哪個地方,適合哪個行業。上大學也是為了以後的就業。”

過去,高考填報機構宣傳的是,“不浪費一分,最大程度用好高考分數”。如今,多家縣城高考填報機構告訴記者,他們現在隻堅持一個原則:“專業優先”。

王禹的口號是盡力不讓學生專業調劑,“我們的作用就是讓他們錄到他想學的專業裏”。在他看來,專業比院校更為重要。“學校再好,如果調劑到了一個他不喜歡不了解的專業,如果轉專業又難,那就很麻煩,比如讓一個內向的人去學市場營銷。”

不同的縣城,對於專業的偏好會有所不同。河南縣城裏的家庭更偏好追求一個安穩的未來。王禹麵對的最多的需求是,“學醫”或者“軍警”。但醫學是最熱門的,即便醫學分數高,很多學生仍然願意降低學校的位次,一心學醫。

他也遇到過堅持自己選擇的孩子。有學生分高,能上臨床醫學,但是他一心想學動物醫學,母子倆吵得不可開交。王禹把資料整理給母子,“現在縣城也有動物醫院,持證的獸醫在縣城裏很緊缺。”他給家長和學生翻出招聘軟件上的信息,有關於動物醫學專業的招聘月薪達到兩三萬元,“有市場需求”。

最終母親妥協,那名學生順利報上動物醫學專業,還給王禹送了一麵錦旗。

在谘詢室裏,父母與孩子的吵鬧聲時常出現。“比如家長就讓他學文學,他就不學,不喜歡當老師。還有一些院校上的問題,孩子想出省讀,有些家長說不行,不能離我太遠,你就得在河南讀。”

王禹要充當家庭調和劑,他更願意站在一個中立的位置,“讓父母聽孩子的,孩子聽老師的”。有家長想讓學生讀中文,而學生更想學審計,他通常說服家長,“孩子學審計,也能在大學考教師資格證,甚至學得好的話,將來就業方向更多”。

學生想出省讀書,他也幫著勸家長,“如果你們讀了大學,是不是也想走出去?我們都已經在縣城這麽多年了,是不是讓孩子出去闖闖會更好?對下一代會不會更有幫助?”

而周一喬的方式是,將院校和專業信息講清楚,讓他們回家商量,別把家庭矛盾一直暴露在外人麵前,他認為這樣能“保護孩子的自尊心”。“我們隻做谘詢輔導,不做任何決定。”

也有過本科線的學生,最後選擇讀專科。去年,王禹遇到一個選專科的學生,因為家裏三代鐵路人,他最終也報了鄭州鐵路職業技術學院,畢業後有機會進入鐵路係統工作。

“這也是縣城裏的一個趨勢,一些人放棄本科學校,反而願意去讀專科。”王禹提到,這類情況通常發生在對孩子有很強的就業規劃的家庭。他說,同樣受歡迎的是定向培養軍士的專科院校,畢業生服務於火箭軍、海軍等部隊,“定點培養和輸入,學三年畢業後進部隊,不用上招聘軟件找工作。”

【3】規劃師

“在一個標準化的高報機構裏,培養一個規劃師是很難的。”王禹的機構對誌願填報師的要求是:學曆本科以上;年齡30歲-35歲之間,不要應屆生;更傾向於招有教育行業從業經曆的人。“雖然在縣城,但我們的規劃師大多不是本地人。”

但周一喬和王禹是例外。他們是本地人,在縣城長大,在城市裏工作,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出生的縣城。

王禹是當地走出去的大學生。他32歲,相比於自己那時,他覺得現在縣城的孩子越來越知道要什麽。

他回憶起自己的成長曆程,選專業時不知道以後該幹什麽,隻是接受身邊人的意見。畢業後,他也在鄭州找了和就讀的理工科專業不相關的教培工作,“因為工資較高”。

2018年,受到教培改革的衝擊,他改行從事誌願填報,也從鄭州回到自己出生的縣城,做了這座縣城第一家高考誌願填報機構,第一年接了26個訂單。這個數字在7年後翻了近三倍。

但返鄉最直接的原因是,在鄭州買房太難,“首付都付不起”。戀愛後,考慮到結婚和成家,他決定返鄉,“沒有保障,也不穩定,工資再高也解決不了房子的問題”。

如今給學生規劃誌願時,他也會講起,自己從縣城到城市,再回到縣城的經曆,也會結合學生的家庭情況來分析,“要把理想化為現實”。

他先後幫一對兄弟規劃過誌願,他們的父母務農,偶爾做點買賣,隻會寫自己的名字。最後這對兄弟在他的建議下,一個去了985的軍校,一個去了211的警校。

“他們走軍警的分數夠,也不近視,身高高,學習好。”王禹提到,剛來谘詢時,這對兄弟也沒有目標,他幫他們捋出來,軍警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這個哥哥的分數也夠上浙大,“讀其他的專業出來就業的話,甚至於買房,他們的家庭很難給到一些幫助,軍警是最合適的途徑。”

規劃師在做谘詢。圖/受訪者提供

周一喬也是2018年從教培行業轉向高考誌願填報。他原本在鄭州的高報機構工作,後來也想在老家做這樣的服務。和自己那時相比,周一喬覺得如今最大的變化是學曆貶值,“特別內卷”。走出去的孩子出路也難,“他們大學畢業,找工作特別難,一般中學招老師也最少要研究生畢業”。

周一喬的孩子如今在讀高中,他對孩子的期望是,“有能力就讀個好學校,沒能力就讀一般的”。他說,大學隻能代表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

王禹也有一個孩子。他對孩子沒有過多的要求,希望孩子能“自由成長”。在做縣城高報時,他看到很多家長對孩子保護得太多。“我隻希望能給他一個更好的教育和環境。他的人生具體如何過,我隻能引導,但不能決定。”

在雞娃和雞自己之間,王禹選擇後者。他想未來自己還是要給孩子一個更好的起點,“最少還是要走出縣城。”

【4】出口

自2018年到現在,高報機構如雨後春筍般在縣城發展起來。有受訪者稱,在江蘇阜寧縣,高報機構有十來家。在太和縣,類似的高報機構不少於4家,周一喬形容“多數是小遊擊隊型”,並不正規,有些機構隻靠軟件給學生規劃誌願。

據艾媒數據,2024年中國高考誌願填報市場付費規模達10.2億元,2027年將增至12.2億元。企查查顯示,全國高考誌願相關企業中,有60%集中於二、三線城市及縣城。

王禹在縣城的這些年,看到高報機構一年起來好幾家,又倒閉好幾家,如此循環。他提到高報行業機構的亂象,“很多人不了解高報就去開店,我知道原來一個做酒的,了解到高報,就自己去開了高報機構,起個名兒就開始做。”他提到,很多開高報機構的人並無教育行業從業經曆,高報行業門檻低,從業者質量參差不齊,“以前做啥的都有”。

這樣的機構通常隻能存活一年之久,招生較難,很快就被市場換了一波。“現在很多縣城家長的認知並不低,有的也對誌願專業了解得比較多,一些問題也能把高報師的水平試出來。”

高報在城市與縣城間也出現了發展的差距。王禹提到,如今城市的高報漸漸轉向生涯規劃,他將其稱為高報的2.0形態,“從高一服務到大四,高一建議學生選擇學科,高三高考誌願填報,再到大學規劃考研留學、實習就業。”

有規劃師曾在采訪時提到,更願意將高考誌願填報師稱為“人生規劃師”,王禹也有同樣的感受。“高報師其實是在給你規劃人生,而不是專業。”

但縣城仍停留在以“1.0”誌願填報為主。一些填報機構將服務範圍免費擴展至1.5形態,即從高三服務到大四。學生上大學後遇到新問題,比如要不要加入學生會,要不要入黨,要不要考證,他們也提供輔導和幫助。周一喬也建立了準大學生特訓營服務,規劃大學生涯和持續服務。

“因為縣城高考填報誌願機構如今越來越卷,隻能複製城市高報的那套方法,並且不漲價,才能吸引到家長。”王禹說,但他對於縣城高報的未來很樂觀。他覺得,縣城對於高報的需求越來越大,需求點也越來越明確。他打算繼續深耕高報行業,“起碼高報師在五年內是不會失業的。”

縣城高考誌願規劃師。圖/受訪者提供

去年6月18日,教育部提醒,廣大考生和家長應謹慎對待各類誌願填報指導服務,切勿輕信“高價”指導谘詢,也明確表示有關部門從未發放過“高考誌願規劃師”這類職業資格證書。2023年,四川簡陽等縣推行“中學-機構共建”模式,將填報服務嵌入課程,剝離商業溢價。

但另一邊,高報市場依然火熱。今年,製作《7分鍾解讀34所985高校》的知名規劃師的服務價格漲至12999元/人,最高甚至接近2萬元/人,一票難求。

數據顯示,縣中承擔了全國54%的高中階段學生培養任務,但縣中生涯教育或生涯規劃課程覆蓋率不足40%。縣城家庭的誌願焦慮,與高報市場的魚龍混雜何以紓解?

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告訴九派新聞,誌願填報機構並不能精準預測某一專業的未來走向,他建議縣城鄉村的孩子不要輕信,要提升自己收集信息和識別信息的能力。

他提到,教育部“陽光高考”信息平台也麵向高考生免費開放“陽光誌願”信息服務係統,提供誌願推薦、專業介紹、心理測評、就業去向及前景查詢等服務。

比起誌願填報,熊丙奇認為,學生更應該去了解自己的興趣所在,要分析進入大學後該如何進一步發展。“很多學生填誌願會產生一種誤解,隻要選了個好學校,輕鬆學完,就能很好就業,這是不可能的。現在進入大學後,如果不努力學習,就無法在畢業時有就業競爭能力。因此,要以正確的態度對待進入大學之後的發展,這才是我覺得對於學生來說是最為關鍵和最為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