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024年8月3日，越南河內，越南國家主席蘇林當選越共中央總書記。視覺中國/圖
“無論是63個省市，還是34個，祖國始終是祖國。”
2025年6月15日，越南全國鄉級黨委、政府、祖國陣線和政治社會組織工作培訓會議閉幕式上，越南政府總理範明政鄭重強調，“為了共同發展，我們必須消除一切偏見。”
三天前的越南第十五屆國會第九次會議，通過一項重大決議——越南63個省級行政單位將被精簡至34個，包括28個省和6個直轄市。
行政重組後，越南將實施“省-鄉”兩個層級的地方行政管理模式，預計從2026年到2030年可節省行政經費約190萬億越南盾（約合522億元人民幣）。
“這是自1945年越南建國以來最大的一次改革。”越南內務部長範氏清茶形容。
從2月公布合並部分省級行政單位，到6月方案落定，越南的改革決心可見一斑。“這是越南曆史上前所未有的徹底變革。數月內，數千個機構被裁撤，縣級政府被廢除，改革速度之快、力度之大，令人震撼。”新加坡尤索夫伊薩東南亞研究所越南項目訪問學者阮克江（Nguyen Khac Giang）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在他看來，此次行政區劃改革不僅是一次地理邊界的調整，更是對整個國家治理體係的深度重構。
“如果相關改革執行得當，或許能夠重塑越南的治理模式，推動其在2045年建國百年之際邁向高收入經濟體的目標。”阮克江說。
“重塑格局”
麵積約16500平方公裏的義安省，地處越南中北部，是胡誌明主席的故鄉，曾為越南麵積最大的省份。隨著行政區劃改革調整，林同省將取代義安省，成為越南最大的省級行政單位。
越南內政部官網公布的數據顯示，與得農省和平順省合並後，新成立的林同省總麵積將達到24233.1平方公裏，總人口逾380萬。
越南第一大省讓位，是此次省級行政區劃調整的一個縮影。
越南國會6月12日表決通過的省級行政單位合並決議，將全國63個省級行政單位精簡至34個。越南全境除高平、奠邊、河靜、萊州、諒山、義安、廣寧、清化、山蘿等9省和河內、順化2市原樣保留以外，剩餘的52個省市進行合並重組，組建成23個新的省級行政單位。
“這項雄心勃勃、影響深遠的行政改革，可能會重塑越南未來幾十年的政治和經濟格局。”新加坡尤索夫伊薩東南亞研究所越南項目高級研究員兼協調員黎鴻協（Le Hong Hiep）表示。
南方周末記者梳理越南內政部公布的行政區劃調整信息發現，越南此番省份調整多是兩省合並，如將北寧省和北江省全部自然麵積和人口劃歸為一個新省。新省采取“留名不留駐”的方式，以北寧省為新省名，省會城市則設在北江市。
少數行政區劃改革則采取三省合並、“留名留駐”的方式，如將永福省、和平省和富壽省合並為新的富壽省，省會設在原富壽省首府越池市。
“重組省級發展空間有助於促進經濟協同，抑製地方主義。”黎鴻協分析。
越南是世界上最狹長的國家之一。其國土呈S形，南北跨度達1650公裏，而東西最窄處僅50公裏，宛如一根“扁擔”——北端擔著政治中心河內，南端挑著經濟樞紐胡誌明市。
越南國土麵積約為33萬平方公裏，和中國雲南省（約39萬平方公裏）大體相當。相比之下，雲南僅設16個州市，越南全境被劃分為57個省和6個中央直轄市。
碎片化的行政區劃衍生出龐大的政府機構與人員編製，形成龐大的財政支出壓力。在越南謀求經濟快速發展的當下，其弊端日益凸顯。
公開報道顯示，越南政府官員和工作人員超過250萬。當前，越南大約70%的國家預算用於支付公務員薪水和常規國家開支，剩下30%用於投資和發展。
“如果我們隻用這些錢養活自己，就沒法發展關鍵基礎設施。”越共中央總書記蘇林在2024年10月的講話中強調。
“越南領導層認為，現有行政區劃過細過小，阻礙區域整體優勢發揮，故推進合並改革，核心是解決行政成本高、區域協同不足等問題。”鄭州大學越南研究所所長、黃河科技學院副校長於向東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在省級行政區劃“瘦身”同時，越南同步推進地方治理架構的根本性變革——廢除沿用已久的“省-縣-鄉”三級行政體製，構建“省-鄉”兩級管理模式。
根據改革方案，原縣級行政單位將全麵停止運作，其約三分之一職能向上移交至省級，三分之二下放至鄉級。此外，全國鄉級行政單位將從10035個大幅精簡至3321個，壓縮比例達66.9%。
“‘省-鄉’兩級管理模式簡化了政府體製，精簡了官僚機構，意味著權力可以更直接地下放給地方政府，有助於幫助地方政府更快、更有效地采取行動。”阮克江表示。
在黎鴻協看來，精簡的官僚機構有望減少繁文縟節和腐敗，有助於提高政令執行速度並吸引外商投資，“長遠來看，精簡的體係有望促進高效的政策執行和區域經濟集群，從而推動越南經濟增長。”
峴港市是越南中部地區重要交通樞紐，擁有中部最大海港—仙沙港。行政區劃調整後，峴港市與廣南省合並，定名為峴港市，行政中心設在峴港。圖/顧月冰
向海拓省
越南大刀闊斧的行政區劃改革，並非單純的地理版圖重塑，而是一場拓展出海空間的戰略嚐試。
此次省級行政區劃調整後，越南沿海省份數量雖從28個精簡至21個，但占比卻從44%躍升至62%——所有沿海省份均配備港口，更有多個內陸山區省份通過合並獲得出海通道，實現向沿海經濟帶的轉型。
以目前的越南第一大省林同為例，與礦產資源豐富的得農省和沿海省份平順合並，將使林同內陸地區直接通往海岸，“預計將釋放巨大的區域互聯互通潛力”。
“合並重組後，大多數新省份將擁有出海通道，從而促進沿海貿易和基礎設施發展。”黎鴻協表示。
更為關鍵的是，在合並平陽省和巴地頭頓省後，越南的經濟中心胡誌明市，將成為擁有超大型海港係統的越南第一經濟和人口大市。重組後的胡誌明市擁有99個海港碼頭，遠超越南目前最大的海港城市海防市。
“胡誌明市與平陽省和巴地頭頓省的合並，預計將使其升級為亞太地區的主要經濟樞紐，從而充分利用胡誌明市的國家商業和金融中心地位、平陽省強大的工業基礎以及巴地頭頓省完善的石油天然氣、物流和海上旅遊基礎設施。”黎鴻協分析。
位於中南半島東部的越南，瀕臨泰國灣、北部灣和南海，海岸線長達3260公裏。優越的地理條件為越南發展海洋經濟、出口貿易提供了得天獨厚的優勢。
越南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據顯示，2024年，越南GDP達到4763億美元，經濟增速為7.09%，是東南亞經濟增速最快的國家之一。越南總理範明政預測，2025年GDP增長目標將達到8.0%。
“越南在經濟快速發展進程中也遭遇現實瓶頸，經濟增速持續放緩，生產率增長陷入停滯。長期依賴廉價勞動力與外國資本驅動的發展舊模式，已難以維係增長動能。”阮克江分析。
越南是典型的出口導向型經濟，出口占該國GDP的90%。其中，美國是越南最大的出口市場，對美貿易額占越南GDP近三分之一。
而重返白宮後，特朗普宣布對越南產品加征46%關稅，越南被高關稅逼到牆角。“貿易摩擦持續升級、保護主義浪潮迭起、全球供應鏈深度重構，越南正麵臨全球不確定性的疊加衝擊。此次改革通過精簡政府架構、削減冗餘支出，旨在將資源精準投向經濟發展與韌性建設的核心領域，以重塑國家競爭力。”阮克江分析。
“盡管改革是在美國關稅威脅出現之前提出的，但正因如此，它們現在顯得格外重要和緊迫。”黎鴻協補充說，“越南需要加強政治治理和經濟韌性，以更好地應對外部衝擊和不確定性。”
越南河內街頭。圖/顧月冰
最佳時機
在越南，行政區劃的“分分合合”是政治治理中的常態。自1975年南北統一以來，越南已進行三次大規模的省級行政架構調整。
1975年，南北統一前夕，分別保有28個和44個省級行政單位。完成統一後，越南實施首次大規模合並，省級行政單位總量精簡至38個。
1986年，越南發起政治經濟革新運動，推動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由此進入省級行政區劃持續拆分階段。三年後，越南迎來第一波拆分浪潮，平治天省、義平省和富慶省被拆分為8個省份。此後十五年間，省級行政單位從40個增至64個，增幅達60%。
以2008年為戰略轉折點，越南再度由省級拆分轉向合並。同年，越南將河西省全境以及和平省和永福省部分縣鄉並入河內市。自此，越南保留了63個省和直轄市，直至2025年改革前。
“越南行政區劃長期存在‘分分合合’的調整，以適應不同時期治理需求。”於向東分析，越南當前推行的行政區劃改革是蘇林總書記執政以來的重要改革舉措，需置於越南革新開放、國家總體發展和優化區域經濟的大背景中審視。
2021年召開的越共十三大，提出了越南的“兩個百年奮鬥目標”——到2030年，即越南共產黨建黨100周年時，成為工業朝著現代化方向發展的中等偏上收入發展中國家；於2045年，即越南建國100周年時，成為高收入發達國家。
越南雖懷有發展雄心，但與目標仍存差距。按照世界銀行的標準，中等偏上收入國家的人均GDP在4516美元至14005美元之間，高收入國家人均GDP不低於14005美元，而越南2024人均GDP為4700美元，仍處於中低收入國家行列。
“眼下，越南的革新開放、國家發展已經到了重要階段，也即所謂衝刺時期。”於向東認為。
2024年8月，蘇林當選為越共中央總書記。甫一上台，他便將精簡機構作為實現“越南崛起新紀元”宏偉願景的關鍵改革措施之一，開啟了越南新一輪政府“瘦身”改革。
2025年2月，越南第十五屆國會第九次特別會議通過政府機構改革方案。根據決議，越南政府機構經過精簡後由國防部、公安部、外交部、內務部、司法部、財政部等17個部門組成。
“行政區劃調整並不是孤立的，而是與中央機構改革相配套，涉及行政機構和人員的精簡，旨在為國家發展和經濟社會發展目標實現奠定更好基礎。”於向東表示。
在阮克江看來，越南進行體製改革的時機“恰到好處”。
“越南憑借提升的國際外交地位、亮眼的經濟發展及人口結構紅利，為邁向新階段奠定基礎。”阮克江強調。
當地時間2025年4月26日，越南胡誌明市，越南民眾在人民委員會大樓外聚集，紀念越南戰爭結束50周年。視覺中國/圖
陣痛
關於行政區劃調整，越南政府已給出精確的時間線：各省將於6月30日公布新的省級行政區域管轄範圍、鄉級行政區域管轄範圍以及新的黨政領導機構，自7月1日憲法修正案及《地方政府組織法》修訂案生效起，縣級政府將正式停止運作。
這場目標遠大的改革，過程難免會伴隨陣痛。越南高層對此早有預判。
“有時我們必須吃苦藥、忍受痛苦、切除腫瘤，才能擁有健康強壯的身體。”越共中央總書記蘇林2024年底的講話，揭示了改革背後的複雜性與挑戰。
“越南通過精簡官僚體係與政府機構，既旨在為社會經濟發展注入新動能，也包含著鞏固領導層政治遺產的戰略考量。”黎鴻協強調，改革初期仍可能遭遇一係列現實挑戰。
最需直麵的問題，是逾十萬名被裁撤人員的分流安置。
據越南內務部長範氏清茶介紹，省市合並後，預計將有約79339名公務員辭職或提前退休。加上此前中央機構改革受影響的約23000人，越南將麵臨超過10萬名公職人員的轉崗壓力。
而從長遠來看，在省級合並、鄉級單位重組和縣級取消之後，涉及人員將達到25萬人，其中包括13萬名官員、公務員和公共雇員，以及12萬名鄉級兼職人員。
為此，越南內政部拿出約130萬億越南盾（約合357億元人民幣）的遣散費，幫助公務員應對困境。該部門同時強調，人員精簡將減少持續的經常性支出，並降低國家預算對退休官員和公職人員的社會保險、醫療保險和工會費用繳納，預計未來五年將為國家預算節省約113萬億越南盾（約合310億元人民幣）。
與此同時，這場自上而下的機構改革並非局限於行政區劃，而是延伸至國家治理全鏈條。越南還對警察和軍隊進行精簡，縣級警察部隊將被廢除，各項職能移交公安部。
“從經濟角度來看，改革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麵，減少官僚主義、簡化行政程序，可以增強越南對外國投資者的吸引力，這與越南持續保持GDP增長和深度融入全球價值鏈的願景相契合。另一方麵，快速的重組步伐也帶來了轉型效率低下的風險。這些幹擾可能會在短期內損害政策執行和投資者信心。”阮克江表示。
黎鴻協亦表示，網絡上關於合並後省名和行政首府的爭論，可能會導致即將失去原有名稱的地區部分省民在短期內產生內部異議。此外，工作人員需要時間適應新的職責，在此過程中，投資的決策和審批以及公共服務發放或會出現中斷。
盡管如此，談及越南改革的前景，多位受訪專家均持樂觀態度。
在黎鴻協看來，蘇林領導下的越共中央展現出強大的領導力和執行力，使得改革幾乎獲得一致通過。
“預計任何幹擾都會是暫時的。”黎鴻協認為，此次改革通過提升行政效率、強化經濟協同，解決了越南長期存在的官僚機構臃腫問題。免費教育和醫療計劃贏得了民眾支持，而投資者也似乎逐漸擺脫了對行政混亂的擔憂。
在阮克江看來，“地方層麵長期形成的行政慣性和固有做法，確實構成了執行上的挑戰。然而，依靠嚴格的中央監督機製和分階段的推進策略，政府有效降低了改革過程中可能出現的阻力與僵局風險。”
但他同時表示，越南過去數十年改革的經驗教訓表明，光有雄心壯誌並不能保證成功，“政府的政治意願和改革熱情顯而易見，但其能否貫徹落實才是真正的考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