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縵卿
編輯|張瑞
出品|騰訊新聞 穀雨工作室
“曠世之戰”
十幾天前,拳王鄒市明度過了他四十四歲的生日。在他的社交平台上,視頻團隊為他打造的slogan多是“中年退休拳王”、“人到中年”、“中年男人的快樂”、“世界拳王的新挑戰”。在短視頻裏,鄒市明在深夜一個人烤肉配啤酒,一邊吃一邊喝一邊吐露心聲,他會聊起自己小時候學習拳擊的起因是被班級的女孩欺負,左眼留下了疤痕,為了不再受欺負,他去了體校,意外開啟了拳擊之路。說到這裏,鄒市明喝了一大口啤酒,又咬起了一串羊腰子,接著說自己的偶像是拳王阿裏。說到經曆多了,壓力和焦慮累積上來的時候,鄒市明告訴大家:常喝常有不要貪杯,最後一杯。
去年過年時,在三亞,鄒市明貪杯了,夜晚煙花絢麗,一杯接著一杯之後,他有點醉了,他當著三個孩子和妻子冉瑩穎的麵說,他要重新打拳,再打一場比賽。小朋友們聽到了很是開心,第二天一大早,男孩們興衝衝地去喊爸爸鄒市明起床訓練,他才驚覺自己說的“大話”被當了真。可仔細想想,鄒市明說,那也不完全是酒後的胡說八道,他有三個兒子,他經常對兒子們說,他是拳王,是兩屆奧運冠軍,但他最小的兒子從來沒看見過他在拳台的樣子,他的最後一場比賽停在2017年,老三還要等兩年才會出生。
要不要為了老三打一場?讓他看看?這一兩年,鄒市明常常會這樣想,他還夢到過自己仍在拳台,出拳、收拳、假動作,他收放自如。創業近八年後,曆經苦悶和冷暖,有時候鄒市明也不免想到自己最後一次站在拳台的純淨時刻,盡管比賽他輸了。那場比賽成為他人生的轉折點,輸了之後,他徹底離開了拳台,開始創業,學習成為鄒總。
時間回到2017年年中,按照冉瑩穎的說法,那場輸掉的比賽是他們夫妻二人的第一個創業項目,再往前大半年,鄒市明贏了泰國拳手,拿下了WBO(世界拳擊組織)的金腰帶,在這之後,鄒市明和當時的經紀公司發生了矛盾,關係急轉直下。最後,鄒市明和冉瑩穎脫離了經紀公司,決定由自己的公司牽頭承辦這場比賽,當時鄒市明36歲,對手是早就定好的日本選手。
“曠世之戰”,冉瑩穎的團隊當時這麽宣傳這場比賽,在上海東方體育中心,她帶著團隊搭拳台,請裁判,最重要的是讚助,她回憶,當時拉到了三千多萬,票房也很不錯,賽前十天才開始賣票,包廂賣出去三十多萬,總票房賣了二百多萬,開場前,林俊傑、張傑獻唱,眾多明星到場支持,上千萬人線上觀看,冉瑩穎很滿意這些數據。
這場比賽帶來的回報給了鄒市明夫婦日後創業很大的信心,“唯一的遺憾就是這個比賽明哥輸了,但是比賽輸,也說明我們請的裁判是公正的,對吧?”冉瑩穎現在這麽覺得,但在當時,她非常生氣,她認為裁判是不公正的,不應該裁判結束比賽。鄒市明也向拳擊組織提出異議,他在拳台上因為水漬滑倒了三次,其中一次倒在了讚助商的招牌下。
但幾乎所有看過這場比賽的業內人士都認為鄒市明輸在了體能上麵。張傳良教練是把鄒市明從遵義市帶到貴州“省隊”的伯樂,他一路領著鄒市明從少年走向青年,從普通運動員登頂奧運冠軍,將近二十年的相處,4月19號下午,我在上海崇明島見到了張傳良教練,他告訴我,那場比賽太可惜了,“他是體能出了問題,技術上絕對沒問題。”
鄒市明在國家隊時的陪練成波說,“我這種水平都能夠輕易地躲掉,但是鄒市明為什麽躲不掉呢?他知道對方的拳打出來了,但是沒體能。”
張傳良想著當時應該馬上打二番戰,好好訓練充分備戰,三個月後一定能再拿回來,但二番戰的推進當時並不順利,後來也就再沒有了。截至目前,這是鄒市明以拳王的身份站在拳台的最後一場比賽。
拳王轉身
“我的最後一場比賽,我沒有很好地備戰我的體能。”4月17號下午,四十四歲的鄒市明這麽說,在他上海的家裏,他穿了一身寬鬆的灰色運動服和我見麵,他看起來精神不錯,頭發燙了,又染成了栗色,但曾經的拳王也有小肚腩。
他的第一個兒子鄒明軒已經長成了帥氣男孩。十年前,《爸爸去哪兒》的熱播,讓鄒市明成為了網絡熱議的“軒軒爸爸”,這檔真人秀節目之後,代言、商務活動,接連不斷的綜藝節目——《天天向上》、《極限挑戰》、《與星共舞》等等擠滿了他的行程。經常,他醒來不知道自己在哪裏,飛機起飛,飛機落地,又是一個新的活動。拳王鄒市明也結交了越來越多的明星朋友,2016年末,他接受“懶熊體育”專訪時說,“這幾年,我的愛人給了我更多時尚,也認識了一些娛樂界、金融界的朋友,豐富了我的生活和視野。以前我想的事情都在拳台上,現在我的視野更寬了,想的是如何把拳擊和時尚、娛樂、金融結合在一起。”
最後一場輸掉的比賽,張傳良猜測鄒市明在備戰時“不太容易靜下來”,而運動員需要專注而持久的訓練。1997年,張傳良去遵義挑苗子,他在當地武校看到了十六歲的鄒市明,一個小個子,靈活的小個子,貴州的大部分拳手是進攻型,出拳又重又快,但鄒市明不一樣,他步伐特別靈活,能打反擊,不怕拳,對手朝他臉上來一拳,他迎著繼續打。
張傳良把這個小個子帶到了貴陽,同為“省隊”的隊員成波記得那時候和鄒市明一起在貴陽訓練的場景,他比鄒市明小五歲,那會還是未成年,貪玩,放假了,就想著回老家畢節,他問師兄鄒市明借鬧鍾,方便星期天能起來趕車,鄒市明告訴他,不用鬧鍾,我喊你起床。“不訓練你起來幹嘛?”“我要去跑步”。
在所有人眼裏,鄒市明就是這麽刻苦,小個子的刻苦換來了回報,自從2003年第一次參加世界拳擊錦標賽,就在48公斤級別收獲亞軍,此後是雅典奧運會的銅牌,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金牌,2012年在倫敦奧運會衛冕冠軍,榮譽等身,鄒市明從一個無名之輩一步步成長為一代拳王。
然後在三十二歲的年齡,鄒市明想打跟奧運會、世錦賽不一樣的拳擊——職業拳擊。這是一條真正在拳台上會流血,甚至會重傷的殘酷之路,規則也跟奧運會完全不一樣,觀眾樂於看見拳台上的激烈對抗,觀眾願意為此付出高昂的門票價格。
2013年的春夏,鄒市明在澳門贏下了他職業拳擊比賽的第一場勝利,他技術性擊倒了墨西哥選手,從此之後,他在職業拳台上的道路越來越順利,他告訴我,那會,他隻要打三場比賽,就能在好萊塢北部買下一棟別墅,收入一百多萬美金。但金錢背後的代價是鄒市明長期訓練、比賽造就的傷病:眼眶多次骨折,左眼視力受損嚴重,踝關節的陳舊性扭傷,跟腱損傷,腰肌嚴重勞損等等。
2013金光決戰黃金拳賽。©視覺中國
直到2017年7月,他輸掉了那場衛冕之戰,現在,回憶起,鄒市明說,“那時候我也挺累的,苦了那麽久,身心疲憊,我都把差不多半條命都搭進去,我就想,可能也是到時候了。”
“拳館必須在江邊”
告別運動員的身份之後,鄒市明開始覺得他是不是自由了,在國家隊時,訓練期間,也沒有任何的娛樂活動,鄒市明喜歡熱鬧的生活,卻不得不隻能釣魚取樂。他不能離開居住地半小時車程的範圍,國際興奮劑檢查組織全球飛行,隨時對運動員進行“抽檢”,隻要工作人員落地之後通知運動員,半小時之內,運動員沒到,就算違規。
“苦行僧”的生活,鄒市明過了很多年,同時期的運動員,破世界紀錄的劉翔舉國皆知,遊泳冠軍孫楊則紅極一時。但作為首次為中國在拳擊項目中拿到金牌,並且衛冕奧運冠軍的鄒市明在那時卻沒有太大的關注度。那時候,鄒市明甚至有點羨慕那些穿著西裝出席各種商務活動的運動員,“天天穿著運動服太單調了,什麽時候可以穿上西裝,出入在各種辦公室、酒店、商務宴、談判局的?”他想。
等到開始創業,鄒市明終於開始了原來他有點羨慕的生活,西裝革履的生活,可以隨時喝酒的生活。夜晚三五好友成群,他成為了別人口中的“鄒總”。鄒總說,想開拳館。冉瑩穎就去找場地。鄒總說,拳擊是西洋拳,是在碼頭登陸的,所以我們的拳館要開在江邊,開在碼頭,冉瑩穎就沿著黃浦江四處尋覓合適的地段。
拳王開拳館看起來是理所當然,擁有UFC(綜合格鬥)多條金腰帶的張偉麗,也有自己的拳館,運動員自身的光環就是他們最大的資本。而當時的時代背景也契合了火熱的欲望:大眾創業,萬眾創新,所有人都相信,隻要敢想敢拚,未來就是一路登高。
但現在複盤,鄒市明和冉瑩穎仔細想來,把拳館開在碼頭,遠隔陸家嘴,遠離上海市中心,脫離人群是個致命的錯誤,是整個創業失敗的關鍵點。“我的第一個想法是找商場,大家下班了,或者有時間就來,我老公不同意,他說拳擊被叫做西洋拳,是在碼頭登陸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得了這個理論,反正給我們一頓科普,要做,就要在江邊做。”
而黃浦江邊,外灘太貴,價格接受不了,北外灘找到的場地層高不夠,拳台一米二,層高需要五米,最後冉瑩穎找到了浦東區世博大道760號,場地麵前大概二百米就是黃浦江,但那裏離上海最繁華的商務中心陸家嘴也要近六公裏,離南碼頭也要兩公裏,至今,世博大道地鐵站仍在修建中。在2018年,760號是個前不著地鐵,後不著人群的地方,飛進來蒼蠅,冉瑩穎都覺得,哎呀,有活物了。但那時的鄒市明意氣風發,他有著過億的身家,資本市場看起來也是欣欣向榮,居民的消費力,在宣傳下是一天更比一天好。
定下地段,談房租的時候,鄒市明形容那時候自己的商業理念就像電視劇裏的霸道總裁,多少?能再便宜點嗎?不能了啊?好,拿下。一個月,近百萬房租,五六千平,空空曠曠,水管,燈光,周邊的綠化,什麽都沒有。
有時候,鄒市明晚上應酬完了,還和冉瑩穎一起過來看看裝修進度,拳館黑黢黢的,他打開手機的閃光燈,這是人生的又一程,一條嶄新的道路。拳館占地和一個足球場差不多,硬裝、軟裝,這是鄒市明的第一個拳館。人家來練拳了,這附近上哪兒吃飯喝酒呢?他又在拳館旁邊開餐飲店和酒吧,這算一個小小的綜合體了。餐飲店賣什麽?鄒市明覺得他是從貴州走出來的,他要在上海賣貴州酸湯,他帶著團隊去黔東南的農村,找酸湯做的最地道的師傅,派冉瑩穎的姨媽在當地學習酸湯秘訣。餐廳裝了一次,他不滿意,花錢又裝修了第二次,最後,綜合體的投入成本超過了一個億。但那時候,他覺得值,鄒市明夫婦想打造上海市最好的拳館,最好的拳館就要有最好的裝修和最好的教練。
鄒市明說,從拳台上下來,他算是三十七歲了,再過幾年就是不惑之年,但自己有太多的疑惑,他的同學們讀高中時,他就在為國家的榮譽而訓練了,同學們上大學時,他已經在大賽上拿了成績,得了獎金,帶錢回家了,等同學們大學畢業時,他還在打拳、打拳。現在,同學們是中層幹部了,他從頭開始,什麽體製保障都沒有了,隻有一張上海市的勞模卡,每年送一次體檢,發一兩千塊錢。
2018年,鄒市明的拳館慢慢成型,團隊也在穩定擴張,有次,鄒市明走進辦公室,看到冉瑩穎招的二三十個員工,以前,鄒市明身邊是隊醫、教練、司機、康複師等,這些人全部為他服務,用他的話說,他什麽都不用想,隻需要吃好、睡好、比好賽。現在,他是鄒總,看到那一屋子的員工時,他有一種“老子的隊伍要開張了”的淩雲壯誌,但同時也有些焦慮,這些人的一切工作都需要他來安排,他要領導,要協調,要發工資。
隊友成波從貴州來到了上海,進了鄒市明的拳館當教練。成波總是覺得鄒市明不像個老總,沒有什麽架子,有時候鄒市明在自家的酒吧看到下班的員工,他就請他們喝一杯。酒吧的酒水有員工折扣,但員工也不太付錢,鄒市明知道這些,他不說。
成波是拳擊組的教練,每次上課,都能有那麽十來個學員,多的時候,能有二三十個,有的學員衝著鄒市明拳王的聲名而來,從寶山開一個多小時的車,就為了60分鍾的拳擊課。成波很滿意鄒市明給的底薪和提成,月入過萬,很長一段時間,餐飲店還提供員工兩頓餐食,租房也有補貼,鼎盛時期,公司有兩百多人。開年會的時候,大家熱熱鬧鬧的,但這些人力成本在以後給了鄒市明和冉瑩穎巨大的經濟壓力。“一個月,幾百萬就出去了。”
2018年10月8日,冉瑩穎生日這天,綜合體開業,鄒市明搞了個儀式拜了拜,祈求生意興隆,冉瑩穎又搞了慈善晚宴,請了一圈明星好友加持。同時和拳館生意一起進行的,還有籌辦拳擊比賽以及“拳擊進校園”的項目,後兩者不需要硬件的投入,賬麵是盈利的,拳館的生意反而不溫不火,但貴州酸湯意外地銷售不錯,餐飲店的利潤一直在補貼拳館的高昂租金。
那會,鄒市明仍是信心滿滿,每次出門見合作方,他都會把西裝仔細地熨燙一遍,然後跟著冉瑩穎,他會介紹,這是冉總,人家還是喊他冠軍,冠軍你好,他上前握手,坐下聽冉瑩穎和對方交談,“讓我說話的時候,我就說兩句,不說話,我就點頭。”
開業之後,應酬的日子太多了,鄒市明夫婦明白他們是上海灘的外來客,在這裏需要人脈,他們不得不參加更多的飯局,“創業有飯局,經常來我的餐廳,一來就喝酒。”時間久了,鄒市明又有點懷念那時候穿運動服的時候,國家隊員穿著國家隊服,他說,不好意思啊,後麵還有比賽,今天就先走了。對方馬上就說,好,好,趕快休息,好好休息,為國爭光,為國爭光。但作為鄒總,“有時候很累的時候,不行,我還得去,還要問領導有沒有時間出來坐。”
另一邊,冉瑩穎主推“拳擊進校園”的項目,在課間操、課後興趣班教小朋友們最基礎的拳擊概念和動作,借著“進校園”,冉瑩穎又搭建了以拳擊為主的冬令營、夏令營,“都做得挺不錯的,沒有場地成本”,2019年,冉瑩穎生三胎,投資人追到產房門口要投“進校園”的項目。
但很快就2020年了,“新冠”病毒來了,世界滑向了另一個軌道。
吵架、很多吵架
2022年,新冠第三年,冉瑩穎經常和鄒市明吵架,她覺得不應該再把拳館堅持下去了,與場地方解約,遣散員工,及時止損。
除了疫情,也因為他們終於從險惡的教訓裏發現,上海居民的買單習慣是不會跨江消費,浦西的人不會到浦東的拳館來訓練,浦東的陸家嘴的大部分金融人也不會來到一個人煙寥寥的地方健身,拳館一直不冷不熱地運行著。
鄒市明不同意,剛開始,他的態度很堅決,覺得應該堅持,他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個子成為聲名響亮的拳王,憑得就是咬緊牙齒,“焦灼的時候,有可能我鬆弛一點,我就輸了,但是我就咬緊那個地方,他沒信心了,就被淘汰了,我的條件並不是最好,但是我咬,我拚了他,最後他不行了,他放棄。”
鄒市明想著,那個時候就是“咬著”的時候。拳館沒有人訓練,一直盈利的餐飲店同樣沒有顧客,酒吧更是見不到人影兒。而隻賺不虧的籌辦比賽和“拳擊進校園”的項目同樣受阻,國內外往來困難重重,比賽隻能停辦。校園的孩子們在上網課,冉瑩穎希望鄒市明親手打造校園的課程體係,但鄒市明的心思不在這塊,冉瑩穎隻好高價請人做產品經理,可出來的課程,拳王鄒市明又不是那麽滿意,兩人又是吵架。談起當時的事,冉瑩穎說,“我跟你講,很多吵架,夫妻感情也挺影響的,解決得不太好。”
總之,那一年,沒有幾個事情是順利的。鄒市明堅持“咬”到了2022年底,全國徹底告別那些離奇與痛心的時刻,人們終於可以像以往一樣正常出行了,但是這一年“咬”下來,鄒市明付出了巨大的經濟代價,以至於到了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他沒有自有資金繼續維持拳館的地租和員工的人力成本了。
借錢,很多借款
回憶起來,三年前可以說是鄒市明夫婦的人生的十字路口,為了拳館經營,鄒市明夫婦開始賣了自己的一些房產,冉瑩穎也把奢侈品的包拿出來賣。場地房租、員工工資、社保、裁員賠償,每一項都是大支出,有時候一個月幾百萬就出去了。
走下拳台,選擇創業,鄒市明夫婦都覺得他們失敗了。總結起經驗,冉瑩穎覺得很困難的一點是兩人的意見不統一,“這個過程當中,人家說,冉總怎麽樣,他會覺得,鄒總說的不算嗎?所以企業就很難有一個真正的主人。”
最開始時,鄒市明夫婦的團隊隻有二十多人,員工們在共享辦公室上班,冉瑩穎覺得大家擁抱度很高,一起工作很開心,每月支出幾十萬的成本也不覺得有壓力,但拳館、餐廳、酒吧的綜合體開業後,“盤子”越來越大,冉瑩穎說,鼎盛時,團隊有二百多人,但在團隊管理、團隊效率中都出現了不少問題。拳館的教練成波有一點很驚訝,他曾經也開過拳館,銷售們都要出去發傳單,拉客,但鄒市明拳館的銷售不用出去,隻在拳館等著客人主動上門。鄒市明也認為自己的管理經驗、認知不夠,“一下子鋪太大,所謂進退兩難,你把自身的積蓄全部都投進,船大了,不好調頭。”
2022年,鄒市明陷入了一種從所未有的難過,有那麽幾個月,他幾乎不出自己的臥室門,到了飯點,冉瑩穎把餐食送到他的臥室門口,鄒市明媽媽開玩笑說,兒子在坐月子。現在,鄒市明能坦然地回憶起那段“坐月子”的時候,我問他怎走出來的,“什麽走不走出來,走一天看一步,最後收拾攤子”,鄒市明說,“最難的是沒有辦法,我在比賽或者是訓練,我真的好累,壓力好大,但是我知道明天要幹什麽。那時候,我不知道下一步要幹什麽,未來在哪裏,到底明年還能不能成功?我們現在需要發工資,還這個錢,但是我又不知道怎麽辦,去哪裏找錢?明天要幹什麽?”
那兩年,鄒市明和冉瑩穎經曆了很多人情冷暖,用他們的話說,就是看清很多人事。以前,鄒市明很願意幫助一些認識的人,這個10萬,那個5萬,他捐款一樣散出去那些錢。但是等到他需要錢時,他給自己做了很多心理工作才發出那些借款的信息,有的了無音信,有的朋友即使借了錢,事後的態度卻很是難堪,“朋友不會當麵問你,讓財務來問,財務就會說得很難聽,你是不是不守信用,你是不是怎麽的?其實我們有在還了。”
在鄒市明鬱鬱寡歡時,家裏的債務溝通是由冉瑩穎承擔起來的。我在鄒市明的家裏時,冉瑩穎就在另一間房和銀行貸後部門的工作人員溝通著還款計劃。
冉瑩穎身上似乎有著用不完的力量,她的聲音聽起來是一種不停說話而產生的嘶啞,她在她的直播間或者其他公開場合多次說過她的成長經曆:她的媽媽生她的時候,夜裏飄著毛毛雨,媽媽自己走到了醫院,醫院沒有沒有床位,媽媽躺在走廊,在走廊生下了冉瑩穎,出生的第三天,爸爸才來看,看到是一個女兒,爸爸扭頭就走了。兩歲時,父母離婚,媽媽獨自帶著冉瑩穎,有時候,母女倆連肉都吃不上。媽媽告訴冉瑩穎,一定要讀書,讀出貴州,要自立,要自強。
在直播間,冉瑩穎告訴姐妹們,“任何時候都要為自己點亮一盞燈,人生隻有生死是大事,其他都是擦傷,你看瑩姐創業失敗了,很多人在我的直播間來罵我,你敗家女一手好牌被你打個稀巴爛,我沒有下牌桌,一副牌打得稀巴爛怎麽了?我隻要不下,這個牌局牌可以重洗,我們都有機會,答應我,太陽每天照常升起,每天都有希望美好在前麵。”
但在2023年年中,很有力量的冉瑩穎也有點堅持不下去了,她給自己放假,去走了西北的戈壁灘,4天,走了128公裏。“我徒步回來,我又跟他說,創業就像徒步,可能前方泥濘我們可以跨過去,但是如果此刻是暴風雨,我們應該找個地方避一避或躲一躲,我們還可以走,但是不一定頂著冰雹、暴風雨還往前衝不停。”
這一次,鄒市明聽了冉瑩穎的話,2023年底,拳館徹底搬離了黃浦江邊,搬到了一個酒店的健身房,到今年的4月底,拳館完全結束了經營。鄒市明和冉瑩穎在2017年開啟的創業之旅,在2025年畫上了一個句號。
東山再起
4月19日下午,我去到鄒市明曾經的拳館綜合體所在地,餐廳換了風格,現營粵菜,定位高端,十人甄選套餐超過四千,而酒吧仍在蒙塵,無人接手,拳館的門口長出了野花,隨風搖曳。幾年過去,附近的商家舊人換新人,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從前這裏有家拳王的拳館,麵對黃浦江,隻有江景依舊,一艘貨輪順江而來,驚風掠過。
進入2025年,鄒市明的狀態越來越好,鄒市明和冉瑩穎也在努力經營著自己的自媒體,爭取更多的商務合作,一家人正在朝著輕鬆的方向前進。
投入全部身家創業的這些年,鄒市明和冉瑩穎的人生都有了一些成長。剛開始,兩人因為工作吵架,冉瑩穎會覺得很傷心,現在,她改變想法,她把丈夫當成兒子對待,“他不聽我的,有自己想法很正常,我跟我兒子就是很好的朋友,兒子我也不要求他聽我的,我很尊重我兒子,後來我慢慢的,就在這個關係當中找到了平衡。”冉瑩穎也不再盲目地去認識新朋友,有那麽兩年,她說她的日子是白天工作,晚上吃飯喝酒,沒有時間陪伴孩子的成長,家裏的老人也沒照顧好,“現在回想,我就覺得渾渾噩噩。”
而鄒市明也在這段關係和創業中,找到了與自己,與家人相處的方式,在我們聊天的那個下午,到了三點半,他就被經紀人喊去接孩子放學,他更多地參與到了家庭事務中,也會留出空白和自己相處。以前,鄒市明總是離不開朋友,他太喜歡和兄弟們待在一起了,聊那些男人的話題,以往的焦慮時刻,他喝很多的酒,稀裏糊塗地亂說一通,第二天什麽也想不起來。現在,他每天會拿出一兩個小時,享受一個人清醒的時候,那通常是在半夜,“你知道,這個時候也沒誰會打電話給你了。”
偶爾,鄒市明也會回憶起創業之前的時光,和家人們四處旅行,這個國家走走,那個國家看看,身上沒有大擔子,但他和冉瑩穎也不後悔創業,如果沒有做過拳館,他們一定會一直想嚐試,“現在輸了,就認,這點錢都擔當不了,以後還要幹什麽?就算以後我們一輩子也掙不到那麽多錢,也沒關係。”
如今,鄒市明的社會身份似乎隻剩下上海拳擊協會的會長,華東師範大學的老師,而冉瑩穎簽約了一家MCN機構,每周晚上都會有直播。看著冉瑩穎直播賣貨養家,鄒市明也想自己是不是還要打拳,他的位置在哪裏?四十四歲的年紀不算小了,體能的恢複,專注力的集中是件特別困難的事情,鄒市明的身體狀態早已不似當初,耳鬢的白發也在悄然長出。鄒市明說,他正在做心理建設,他知道自己逃不過年齡和身體周期的自然規律,他需要說服自己接受勝算四成,大概率失敗的結果。
但冉瑩穎支持他,她說:“這麽多年來經曆了創業的艱難,人生的起伏,他從很多方麵會覺得自己是失敗的,但我們作為家人覺得,你用心做過這個事情,應該被認可的,如果打拳讓你覺得能夠找到自信心,我們是支持的,沒有什麽不可以。”今年的夏天,冉瑩穎說,等孩子們放暑假了,一家人準備去海外,為鄒市明的複出,好好和那邊談一談。
事實上,拳王鄒市明從未辦過任何正兒八經的退役儀式,多年商海浮沉後,拳王還是不甘瀉掉那股心氣兒:“改天老子再來,東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