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歲的方女士,是在中日兩國之間往返十多年的外貿從業者。她出生在北京,父母是退休多年的普通工人。
“我爸身體一直很好,他之前是做工程的,一米八幾,走路帶風的那種。誰能想到退休不到十年,就因為生了場大病開始臥床。”
五年前,父親突發疾病引起半身癱瘓,從此行動不便,完全依賴母親照顧。每次方女士回國,家裏的氣氛都格外沉重,母親明顯憔悴許多。在那之後,方女士開始認真考慮把父親接來日本。
“我是獨生女,我不管他,就沒人管了。”
方女士大學畢業前往日本深造,獲得碩士學位後,就在當地一家大型的綜合商社工作,十多年奔波,她在大阪都市圈全款買了套100平的公寓,並且拿到永久居住的身份。
據日本出入國在留管理廳數據,截至2023年底,在日擁有永久居留資格的中國人超過33萬人。在這些群體中,拿到“永住”並不等於“人生已穩”。當獨生子女逐漸步入中年,父母養老問題迫在眉睫。
“真正遇到事,才發現這些製度都沒法幫你真正解決問題”,日本官方對永住人群親屬來日,隻有短期探親簽證或旅遊簽,大部分的停留時間最長為單次90天,所以為了能長期照顧父親,方女士做了件讓朋友聽來都覺得“太拚了”的事——主動把身份從“永久居住”轉為“高度人才簽證”。
按照日本的移民政策,擁有“高度人才簽證”人士的父母在“子女婚育後、家中確有照料需求”的前提下,可以以親屬身份長期在日本居住,並且享受日本的各項福利待遇。
這徹底打破了她在日本的穩定生活,結婚懷孕生子的計劃突然出現在生活計劃裏。
方女士在2020年相親成功,和一位同齡國內男性結婚。2021年,孩子出生了。“希望在日本建立自己的小家,也會讓父母來日本更加順利一些。”
她記得自己懷孕六個月時,正值日本夏季最炎熱的季節,她挺著肚子仍堅持查資料、翻譯父母簽證文件。她甚至報了一個為期三個月的日本行政書士的學習課程,以便更好準備申請文件。
一邊養育年幼的孩子,一邊準備父母的簽證手續,她都咬牙撐了下來。2023年底,她終於順利地把父親帶到了日本。
“我爸坐輪椅出關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這一生最難的一關終於過了。”
“起初是想讓他住家裏,但老公一開始就很抗拒。”
丈夫雖然是中國人,不過在日本工作時間長,很少和國內親友聯係,習慣了個人邊界感很強的生活方式。父母到日本之後,一家人關係逐漸變得緊張起來,雙方甚至為了一些雞毛蒜皮多次發生爭吵。
“有一次我媽隻是簡單抱怨了句日本菜難吃,我老公就非常不高興,吵到最後我媽哭了。我自己也覺得特別委屈。”
“在和父母的關係上,他不是不孝,而是不懂獨生子女的壓力。”方女士的丈夫有六個兄弟姐妹,父母輪流住在哥哥姐姐家,他絲毫沒有撫養父母的壓力。
為了維護家庭關係平衡,方女士開始物色養老院。考慮到父親不會日語,她特地挑了幾家華人社區推薦的、配有中文護理人員的機構。
“去參觀過那種很高級的養老院,真的像酒店一樣,房間帶陽台,還有各種服務很齊全,每個房間都有一整套監控設備照護老人的,但問題是費用太貴,一個月40萬日元起步。”
最終,她選擇了一家設有“日托+半護理”服務的機構,收費相對親民,且每周可以由家屬接回居住。
但問題也隨之而來:
“養老院裏的日本老人都能跟護理人員溝通,老人之間還能聊天。我爸基本就像在一座孤島上。”
方女士努力安排中文陪護、讓母親輪流來住、甚至考慮再請一個懂中文的看護——但效果都不理想。
“我爸常說他活得沒意思,說還不如在老家”,但她也清楚,回老家是不現實的。
“我媽一個人照顧不了他。國內護工不好請,醫院也不收長期臥床的。把他帶來日本是我能做的極限。”
中日在養老方式上的差異此刻變得極為刺眼:在中國,家庭看護依然是主流;而在日本,機構養老是常態,子女探望頻率遠不如國內。
“我爸一開始是拒絕去養老院的,他覺得丟人。但在日本,這可能是最常規的辦法了。”
無奈中,她和丈夫商量在家附近租了一間公寓給父母住,同時方便照顧父親。剛過了三個月,方女士就開始感到一種莫名的疲憊。
每天早上她要先送孩子去保育園,再趕去上班,晚上回家後要處理父親看護計劃、與母親溝通飲食作息,有時候還要和丈夫“開家庭會”協調下一階段的分工。
有時候,她甚至會覺得自己像個“中轉站”,在丈夫、孩子、父母之間傳遞需求與情緒。
最難熬的時刻,方女士甚至懷疑當初堅持把父母接到日本是否正確,幾乎是同時,她又會強行否定這種念頭:“這是兒女的責任,我如果不做,以後一定會後悔。”
對方女士來說,在日本照顧父親,已不單單是一個單純的倫理問題,而是一場關於家庭資源、製度與情感的拉扯,“如果照顧不好他們,以後孩子怎麽看你”。
投入金錢不是最重要的,時間、精力與家庭關係的調度和分配可能是更大的挑戰——而這些,很難量化成真正的價值,也很少有人真正體諒她。
“在夾縫中盡孝,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宿命。我希望自己的女兒將來對此能有選擇,而不是隻有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