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朱秋雨
編輯 | 向現
海洋館複製大海的傳說，將珊瑚礁、觀賞魚和海底巨物搬進了城市。
但這似乎不夠。
有這麽一群人，想要複製人魚的傳說，她們將雙腳套在“魚尾”上，把自己放進“海洋魚缸”裏。
下水後，“美人魚”們會像魚遊泳時那樣擺動腰腹，上下翻動，懸停水中。有時，她們會對興奮的觀眾打招呼，比愛心，吐氣泡，甚至，緩慢地張開嘴巴（動作一定要唯美），隨後吐出一顆明亮的“大珍珠”。
可是童話畢竟是假的——2025年4月，一位太原海洋大世界的黃色“美人魚”在表演時突發溺水。視頻顯示，她在海洋館的“海底”蜷縮著身體，匍匐不動，場外觀眾一直驚呼，“這不是表演吧”“這麽長時間了”。後來，她被一名男同事撈起，送入醫院ICU。
施救過程
4月27日，太原市應急管理局對媒體表示，這名美人魚演員“正在留院觀察，沒有生命危險”。童話破滅，人們驚醒一般地回到現實，意識到美人魚浪漫的形象背後，實際是普通人在水下忍受呼吸的衝動，通過反複練習，不斷憋氣，給眾人打造出來的短暫夢境。
南風窗記者采訪了多位美人魚表演者，關於在選擇加入了童話的世界後，她們付諸的努力與代價。
為美麗而生
“傳說中你為愛甘心被擱淺，我也可以為你潛入海裏麵。”短視頻裏，在“海底”邊回眸邊向鏡頭打招呼、留下倩影的美人魚演員，多被配上了林俊傑的金曲《美人魚》作為背景音樂。
圈內人士都記得，這是一項自2021年開始，在全國各地海洋館流行的表演節目。這一從國外潛水運動發源的表演，從2010年前後就“飄洋過海”到中國，但演員多是金發碧眼的外國人。近年，短視頻的傳播加速了行業的爆發——身著各類魚尾的“美人魚”在手機屏幕上來回展示婀娜，讓更多中國人了解並加入了水底的“童話”工作。
1998年出生的廈雪在美人魚行列中屬於“大齡”魚。成為美人魚演員之前，她學舞蹈，專攻古典舞，跟著舞團在全國各地演出了4年。
但美人魚實在是太美了。2024年，身邊有朋友成為美人魚演員後，她也毫無猶豫地跟著學了。抱著巨大的好奇，她花了兩三天時間學會基礎技能。此後的三個月內，她反複下水、憋氣、練習臀踢、水下動作，終於借此回到老家甘肅天水，如願成為一名美人魚演員。
“美人魚，要比其他的都要更美、更好看。”廈雪解釋自己轉行的動因，“很膚淺，就是衝著它好看去的”。
@Aries小杦
美人魚演員都清楚，不僅要讓自己的動作完美，衣服亮眼，重要的是情緒也要到位，表情不能醜陋。上鏡、好看，就是美人魚在水底動作的唯一宗旨。
“00後”廖不甜有三年“美人魚”工作經驗。她說，表情管理是每一個美人魚演員必須學會的技能。為了在水裏笑出美麗的弧度，露出完美的嘴角，她曾花數月翻看自己在水底的視頻，糾正不好看的笑臉。
“在水下睜眼並不難，”在安徽做兼職美人魚演員的青青說，“難的是要表情自然，不猙獰”。
她的視頻展示了這條黃金準則。2024年，她每次變身各類五彩斑斕的魚時，臉上都帶著泳鏡形狀的潛水麵罩，這既能防止眼鏡入水，也是對鼻子的保護——許多美人魚演員都發現，脫下麵罩後，在水底容易嗆水，引發表演失常。但到了2025年，為了讓自己更好看，青青把遮擋住臉部大半部分的麵罩摘掉，選擇了裸眼入水。她因此每天花1個多小時化妝，眼睛也戴上了美瞳，不再披著瀑布般的長發了。
最新的視頻裏，她變身唐朝風格的人魚，做了複雜的妝容。她的頭頂被各類珠寶狀的發髻、花簪、鳳釵所裝飾，顯得很沉，但足夠雍容華貴。麵對鏡頭，她的寶石藍眼睛炯炯有神，在水底跳了一段古風的舞蹈。網友誇她，“這是目前為止看到的最好看的魚。”
古風美人魚
“多下水，多適應。”她告訴南風窗管理表情的“秘訣”。
表情管理如此重要，有美人魚教練專門在教學中設置了課程，“在水下做表情，最重要的是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眼睛和嘴唇上。因為這兩處是最容易緊張的部位。”還有博主推出了水下睜眼訓練，要求人在水底不僅要克服恐懼打開眼睛，還要趴在水下，用手指輔助，訓練眼神上下左右移動、橫掃，以便擁有一雙拍照出片的有神大眼睛。
需要保持美麗的還有下水後的身姿。變成美人魚演員一年後，廈雪在回看自己的表演視頻時，經常對自己的動作感到不滿。
“不好看。”她說。
美人魚的魚尾是美麗的代名詞，但廈雪介紹，人穿上魚尾後，雙腳無法像自然潛水一樣分開劃水，隻能使用腰腹以及臀部力量發力。她記得自己剛穿上魚尾時，覺得自己“雙腳怎麽被綁住了，我會淹死的”。
美人魚服的魚尾會束縛住雙腳
習慣的力量是強大的。逐漸習慣自己的腳被綁住後，廈雪發現，美人魚的水下表演，主要是模仿魚的動作。其中一個重要的標準是，人不能彎曲膝蓋。“（要想成為）一個遊得好的美人魚，你就要想象你的下肢是癱瘓的。”
這也讓她時常對自己不夠滿意。為了在水底輔助發力，她的膝蓋有時情不自禁地彎曲，這又導致腰腹較少發力，無法展示身體的曲線。這樣的下意識動作會讓她看上去動作變形，“一個美人魚隻有下肢不怎麽動，才能出現一個好看的形態”。
隱秘的危險
美麗不是吸引人魚演員的唯一原因。許多演員都提到，最早吸引她們入行的另一原因——高薪。
在社交媒體上，關於美人魚“輕鬆過萬”的消息很多，這吸引了很多年輕女孩。在遼寧的中專生小玖今年20歲，此前在老家省會當遊泳教練。2023年，她去了山東德州一海底世界，成為了三名美人魚演員之一，一個月能領7000元工資。
小玖記得，美人魚的火爆是近兩年的事情。隨著潛水在全國各地的普及，許多遊泳培訓機構開始轉型教起了各類潛水課程，其中包括美人魚課。小玖就是在遊泳館做教練時學會了美人魚技能，深諳這對年輕人的吸引力。
@Aries小杦
“教練都說，花一兩千學會一個（美人魚）技能，以後掙得多，還不累，（大家）應該都挺想去的。”
在昆明某遊泳培訓機構教美人魚技巧的教練小歐對南風窗介紹，“美人魚運動是一個對人腰腹臀很好的運動，是自由潛和水下藝術的融合。”即使是零潛水基礎的人，通常隻要學習10節課，即可掌握全部技能。等課程畢業，學員可以拿到機構頒發的美人魚證書，這也是美人魚演員入行的門檻。
在他的學生群體裏，既有被美人魚的動人吸引的年輕人，也有五六十歲的女性，甚至還有幾歲的小孩。“大家都是為了童話夢想而來，”他說，“感謝安徒生老先生給了我們《海的女兒》這個美麗的童話故事。”
但是，在小玖看來，拿到美人魚證書和成為表演的從業者，理應是兩回事，許多人卻忽略了其中的差別。“現在的一些教練都隻管教學，也沒什麽安全意識，就隻管上課，畢業後就說你可以直接做演員了。”小玖說。
她還表示，許多海洋館招聘的是兼職演員，麵試時也沒有對美人魚技巧的嚴格考核。
許多人、包括海洋館的主辦方都忘記了，潛水本來就是一項高危運動。更何況，美人魚穿了約10-15斤的腳蹼，並拖了一條從幾斤到30斤重不等的魚尾。
《美人魚》劇照
正式成為一名表演者後，小玖才有切身體會，水下運動比在陸地要消耗更大的體力。水下表演10分鍾後，她經常感到特別疲累，生理期時更是渾身發冷，小腹也疼。她隻能在表演間隙的40分鍾裏趕緊吃巧克力補充能量，直到演出全部結束後再大口吃飯。
也正因為需要體力和耐力，小玖說，美人魚表演時常會伴隨各種意外。比如，當人潛入10米左右的深池，如果憋到一半覺得自己沒氣了，人可能連上岸的體力都沒有了。
廈雪也總在擔心著安全問題，“許多人覺得這（指安全問題）沒什麽，目前來說我也沒有出現過意外，但是我依然覺得很危險。”
她曾聽聞不少美人魚演員的安全事件，“出事都是一瞬間的事”。而多數情況，這類“意外”都是從微不足道的細節引起的。比如，美人魚演員表演到一半，因為麵鏡脫落、分神等原因嗆了水。
在海洋館的“深海”嗆水和在泳池裏不一樣，“（美人魚）呼吸不過來的話，如果沒有一個人來幫你，整個四肢很快會出現發麻的狀況。”她說。嗆水是能把人給嗆死的。
2024年，廣西崇左白龍洞，穿著美人魚尾的女孩潛水時溺亡
更危險的狀況是潛水行業裏常說的黑視昏厥，簡稱BO。意思是，如果“美人魚”在水底憋氣太久，超過人的極限，大腦開始缺氧，人的意識會突然喪失。如果沒有及時救援，BO將導致人溺水甚至腦損傷。
另一個被4位美人魚演員共同提到的危險境地，是幾米長的魚尾在“海底”被珊瑚等異物勾住。遇到這種情況時，多數時候演員已經沉入很深的水底，身體受到的壓力正在變大，憋的氣也馬上不夠用了。這時，演員隻有保持淡定，迅速把魚尾脫掉，使盡全力遊到水麵才能脫險。這些都是對美人魚演員心理素質和專業素養的極大考驗。
小玖等多位美人魚演員都告訴南風窗，按照規定，美人魚演出應該設置安全員，或者潛伴（即兩位演員一起下水）。但現實卻是，出於成本的考量，許多海洋館沒有對美人魚演員專門設置安全員，即使有安全員，也多半是身兼多職，很難注意到美人魚水下的安全問題。在遇到險情時，海洋館更是缺乏成熟的應急方案。
“我希望在這項運動裏能更安全，”上述不願意具名的演員表示，“但是現在很矛盾。海洋館要增加安全性，我們麵臨成本被轉嫁，演出費用可能會降低；但如果不增加安全設施，我們會變高危（職業）。”
保護夢境
美麗是有代價的。美人魚演員們都告訴南風窗，代價有很多，“習慣了就好”。
2024年，廈雪進入這個行業時正值盛夏，她那時候也並不清楚，這項運動真正的考驗來自於北方的冬天。當室內因為暖氣變得暖烘烘時，魚仍在25-28攝氏度的恒溫水池裏遊，人也要在哆哆嗦嗦中下水，變成魚的一份子。
與魚共舞 / @Aries小杦
“變的不是溫度，而是人的感受。”廈雪如此自我安慰。
因為練舞和美人魚的工作，她的膝蓋、脊椎都落下了傷病。最近坐公交車，隻要站上10分鍾，她就感到渾身不舒服。
但回想以前，她為了考大學，十幾歲開始練舞蹈，練得狠的時候，一天有12小時要泡在練功房。高二馬上快要藝考時，她經曆了一次腿部韌帶撕裂，曆經半年才恢複過來。那段期間，她長期失眠，每天要忍受缺眠帶來的焦躁與頭皮發麻，還要瘸著腿，繼續訓練上半身的舞姿。
對比而言，成為美人魚的代價變得可以接受了。
小玖也記得自己在變成美人魚後，身體遭受了很多的傷害。因為長期潛入深水，她患有中耳炎和鼻竇炎，一碰上感冒，鼻竇疼得嚴重，有時甚至噴血。一到下雨天，她的膝蓋就會像積了水一樣，十分難受。
有時，比起水壓帶來的身體壓力，海底“同事”的襲擊會讓人更疼。在海洋館與魚共舞時，一次，小玖被遊過的豹紋鯊咬住了身體，突然的襲擊讓她的膝蓋留下一大圈紅紅的牙印，但幸虧她將“襲擊者”甩開了，成功上岸。
小玖被咬傷的痕跡 / 受訪者供圖
被咬的傷口讓自認為可以吃苦的她“痛得懷疑人生”，但到了醫院，醫生也沒有專門對被魚咬的診療辦法，隻能消毒傷口了事。
“掙的就是這份錢，沒辦法。”她表現得坦然，“這都是我應該受的。”
小玖說，想想這份工作，是由她的愛好變成的能掙錢的事，她已經很滿足。“我隻會遊泳，其他什麽都不會。”
接受采訪的5名“美人魚”都告訴南風窗，她們願意留在這一行，不隻是因為美麗和薪資，更多的仍是熱愛。她們參與了童話的製造過程，在幫人創造美人魚夢想的時候，自己也仿佛穿越到異世界。
廈雪說，海有一種魔力。當人到了水下後，身體會變得輕盈，不需要思考，“就光想著下一次動作做完之後就可以呼吸了。人隻有呼吸的欲望，沒有其他任何的煩惱”。
小玖也說，比起做遊泳教練，美人魚的內容相對簡單，“不需要費勁想太多事”。她經常注意到在場下為她歡呼的觀眾，裏麵有許多穿著美人魚衣服的小女孩。“可能有點虛榮，但是我看外邊的小朋友為我鼓掌的時候，我內心開心爆了。”
美人魚與小朋友互動 / @Aries小杦
廖不甜說，美人魚的工作讓她有機會去全國各地，從廣東到廣西、到江西、到江蘇，最遠去了新疆。全國各地都在招兼職美人魚，她因此有了感受各地歡呼聲的機會，為此十分快活。
唯一讓這些美人魚感到有些擔心的是，在這個以美麗吸引關注的行業，如果她們青春不再，能否再有出場展露自己的機會。
很多人沒有肯定答案。這個行業短時間內在全國崛起，觀眾們都抱著新鮮勁前來圍觀。2025年，她們恍然發現，周圍拿到美人魚證的人越來越多，行業薪資也在“內卷”中越來越低，從1萬多到7000元，再到5000元，4000元……
很多美人魚都擔心，未來她們會被更青春靚麗、要價又低的人取代，不再擁有成為魚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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