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OpenAI更新GPT-4o文生圖功能後,在全球互聯網掀起一股製作“吉卜力”畫風圖片的潮流(AI生成/圖)
2025年4月11日,TED(technology, entertainment, design的縮寫,即技術、娛樂、設計)2025大會上,麵對生成式AI是否構成知識產權盜竊的質疑,OpenAI CEO山姆·奧特曼回應稱,“我認為人們一直以來都在借鑒他人的創造力。人們很久以來就從他人那裏獲取靈感。隨著創造力的獲取變得極其民主化,人們不斷地借鑒彼此的想法,我認為有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新商業模式值得我們和其他人去探索。”
不久前,OpenAI更新GPT-4o文生圖功能,在全球互聯網掀起一股製作“吉卜力(宮崎駿創立的日本動畫工作室的名稱)”風圖片的潮流。家庭合照、經典影視作品、社會標誌事件等,都被吉卜力風格重寫。
近乎瘋狂的傳播讓人們再一次見證了吉卜力的魅力,也令ChatGPT的用戶數激增。“26個月前,ChatGPT推出時是我見過的最瘋狂的病毒式傳播時刻之一,以前5天才新增 100 萬用戶,而我們現在1小時內就增加100萬用戶。”山姆·奧特曼稱。
浪潮的另一麵,AI生圖在今天的突飛猛進令創意工作者感到恐慌,也將版權爭議推向高點,矛盾變得更激烈。

OpenAICEO山姆·奧特曼換上了吉卜力畫風的頭像
吉卜力為何還不起訴OpenAI?
網絡上流傳著吉卜力工作室發布的警告信,稱將采取法律手段阻止AI侵權行為,但吉卜力接受日本放送協會(NHK)采訪時表示,“發布警告信並非事實。”麵對侵權爭議,吉卜力仍保持沉默。
實際上,如果吉卜力選擇起訴,勝算或許也不大。
按照各國的著作權法,普遍都隻保護繪畫中的具體元素等“思想的表達”,不保護某種藝術風格等抽象的“思想”。上海大邦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知識產權律師遊雲庭告訴《南方人物周刊》,之所以這樣設置,是因為知識產權是在公有領域劃了一塊區域給著作權人保護,以激勵其創作,所以著作權的範圍不宜定得太廣;具體的表達可以保護,而風格屬於創意層麵,如果給予保護的話,相當於在公有領域圈的地太大了,對公眾利益不利。
他指出,目前隻有在AI繪畫作品存在明顯抄襲的情形時,才可以向其主張侵權責任,“主要是生成的文件如果符合具體的美術作品的特征,比如《千與千尋》裏麵的人物場景等,才構成侵權,如果隻是風格類似的,確實不構成競爭。”
美國Neal & McDevitt律師事務所的知識產權律師埃文·布朗也表示:“風格並未明確受到版權法保護,OpenAI在技術上並未違反任何法律。” 他認為,這場爭議更像是關於AI訓練資料來源的倫理問題,而非法律違規。
美國埃默裏大學法學教授馬修·薩格在接受《商業內幕》采訪時稱:“版權法保護的是具體的創意作品,而非藝術風格。如果你隻是喚起某人作品的氛圍,通常不會構成侵權。”也就是說,隻要不直接複製具體場景,吉卜力工作室就很難主張權利。
如今,已經變得更聰明的AI似乎已經完美規避了複製具體場景的發生。OpenAI也表示,ChatGPT拒絕複製“在世藝術家的風格”,但允許它複製“更廣泛的工作室風格”。
“人工智能服務把用戶上傳的照片轉換成特定風格,然後僅提供給照片的上傳者,不公開發布,這個技術服務是不侵權的。”遊雲庭也提醒,當用戶使用吉卜力風格的圖片時,如隻是把圖片上傳,生成的作品僅供個人欣賞,則屬於合理使用,不侵權。但如果用戶把轉換後的吉卜力風格照片發到網絡,隻要照片裏包含他人版權作品或者肖像的,就存在侵權風險。
此外,AI訓練之後因為產生的是新作品,可以合理使用,但如果產生替代性,就有可能被認定為侵權。“如果這個事情後麵打起官司來,我覺得哪怕通用人工智能構成合理使用的,這種專門輸出對應某種風格的並且作為營銷噱頭使用的情況是否構成合理使用,存在一定的疑問。”遊雲庭說。
吉卜力還可能抓住的點是,AI大模型的訓練過程中,如果沒有得到對應作品的著作權人的授權,那訓練行為就存在侵權的風險。
但目前也隻能用“風險”來定義。作品被投喂給AI,是否應該獲得授權,目前尚無定論,也是爭議的焦點。

特斯拉CEO埃隆·馬斯克也玩起了AI生成吉卜力畫風圖片(AI生成/圖)
“一場盛大合法的搶劫”
東映知名動畫人、《海賊王粉絲來信》導演石穀惠發文抨擊,她表示這是對吉卜力的玷汙,無法原諒。
藝術家歐提茲正在起訴Stability AI繪圖網站侵犯版權。她認為, AI生成吉卜力風圖片是OpenAI等公司不關心藝術家的作品和藝術家生計的又一個明顯案例,是利用吉卜力的品牌、名稱、工作、聲譽來推廣OpenAI的產品,“這是一種侮辱和剝削。”
在社交平台,該話題討論激烈。一位長期關注插畫與AI的網友表示擔憂,“AI時代如何管理版權問題至關重要,如果一個作者拒絕自己的作品被AI吞噬但仍無法保障自己的權益,那便是竊奪人類的勞動果實來取締人類勞動。人類花費三四年、五六年學習繪畫不是為了給AI生產飼料來淘汰掉自己,現在的AI(生成吉卜力風圖片)實質上就是一場搶劫運動。”
知識產權專家、湖北元申律師事務所合夥人張家鬆曾參與修訂《新知識產權法》。他告訴《南方人物周刊》,關於AI的法律問題是一個“很大的課題”,影響著傳統的著作權法、競爭法、社會倫理等。
張家鬆指出,當下的難點是,一方麵,經過訓練的AI模型輸出的並不是原來的作品,而是新作品,沒有“替代”受保護的原作品,其訓練過程是學習過程,從現行著作權法看沒有構成侵權,也不需要原作者授權。
“另一方麵,AI對原作者全麵徹底地惟妙惟肖地模仿,足以使公眾認為‘這’(AI作品)就是原作者的作品。AI的吉卜力作品就是明例。對原作者是徹底的替代,是摧毀性的侵權。這就意味著,一個極具創意的作品發表,甚至隻是出現,這個作者就可能會被AI替代。越有創意越容易被AI模仿。”張家鬆表示,如何保護版權作品的作者,確實是AI大行其道的當下,人們麵臨的迫在眉睫的新問題。
2023年7月,1萬多名作家簽署了一封信,信中提到:“數以百萬計受版權保護的書籍、文章、散文和詩歌為人工智能係統提供了‘食物’,這些無窮無盡的‘大餐’卻沒有任何賬單。你們花費數以十億美元計的資金開發人工智能技術。你們使用我們的作品應該支付補償,這樣才是公平的,沒有這些作品,人工智能將是平庸和非常有局限性的。”
當年9月,《權力的遊戲》原著作者喬治·馬丁等17位知名作家通過全美作家協會向紐約曼哈頓聯邦法院提起集體訴訟。近兩年,作家、音樂出版商、視覺藝術家等從業者都曾就版權問題對大型科技公司提起訴訟。
其中,部分指控被駁回,法官認為,作者們沒有證明他們的書與ChatGPT輸出的內容之間存在“實質性的相似”。
當然也有轉機。2025年2月20日,紐約聯邦法院駁回OpenAI的請求,裁定新聞機構The Intercept指控其濫用版權文章訓練ChatGPT的訴訟將繼續推進。但目前尚無定論。
張家鬆認為,對於AI訓練收取授權費的提議,即便是作者親授,最後影響的仍然是作者將來的作品、市場和收益,因此,並不是簡單的“需要授權”就能解決,更何況拒絕授權的作者也可能會“被代表”。他提到,“有觀點認為引入競爭法調節,以彌補著作權法的不足。還可以對著作權法的使用做適當的限縮解釋。使用AI生成的作品,‘生’本身就是模仿性使用,而非著作權法中的合理使用。”
爭議暫時無解,而日本是全球主要國家中唯一明確允許在版權作品上訓練AI模型的國家。日本文化廳在2024年發布的《日本AI與版權的一般理解》文件中指出,若AI在開發與訓練階段使用版權材料,且目的不是為了“享受作品表達的思想或情感”,則無需版權持有人的許可即可使用。
遊雲庭認為,在此情況下,如果吉卜力要起訴,最好到日本之外的國家,比如歐盟、美國、中國。

《千與千尋》劇照
束縛還是解放?
從積極的角度來講,創作者與AI工具之間目前或許並不是非此即彼的替代關係,更多的是用技術手段幫助人類提升效率,減少重複性工作,幫助創作者更好地去創作。
導演陸川接受采訪時說道,AI是一個知識平權的過程,能夠讓年輕創作者跨越一些門檻,直接地把自己的創意視覺化,並快速地部署出來,呈現給潛在的合作方。在未來的實踐過程中,又可以通過AI快速地把創作鏈條縮短。
傳統的藝術創作需要專業的技能和設備,而AI工具讓普通用戶也能輕鬆實現個性化視覺敘事,讓不同能力的用戶都能平等地享受AI技術帶來的便利和價值。
英偉達高級科學家Jim Fan感慨,創意產業在隨著“計算能力擴展”。很快,好萊塢在做預算時將不再考慮手工勞動的小時數,而是考慮運行和推理的計算小時數。
有人表示擔憂,AI技術讓練習變得無關緊要;有人感歎,一邊學畫畫,一邊學AI,為AI的迅速發展“感到失落”,繪畫將變成手工藝品一樣的存在。如果通過練習,熬過漫長的時間讓自己的技能超過AI繪畫,“我的畫也將會被AI拿去訓練。”
版權焦慮的背後,是一位創作者的畢生心血所形成的個人風格,輕易地被算法吸收、學習,形成一組參數,批量複製,會進一步影響藝術創作的價值。
一些藝術家對其口誅筆伐,也有一些藝術家開始使用AI協助進行創作,有人警惕,有人擁抱,這或許也是曆史進程的必然。
宮崎駿對待AI是什麽態度?多數人以日本NHK電視台的紀錄片《宮崎駿——永不停歇的人》舉例,視頻裏的研究人員向宮崎駿展示他們用AI製作出的動畫怪物,宮崎駿稱人工智能“非常惡心”,是“對生命本身的侮辱”。從該片段來看,2016年的AI動畫技術的確與今天相差甚遠。
宮崎駿以堅持手繪和對細節的執著而著稱,他常常捆著標誌性的白色大圍裙,拿著鉛筆出現在工作室。吉卜力的創作者堅信,“機器畫不出手繪的溫度。”
2001年,宮崎駿導演的《千與千尋》上映,獲得美國奧斯卡金像獎。該片從1999年春季開始製作分鏡劇本,2000年2月至2001年6月間繪製原畫,在17個月內完成11.2萬張圖;《龍貓》中姐妹倆在雨中等車的場景繪製了三個月,隻為還原水珠從傘骨滑落的完美弧度;《起風了》4秒的鏡頭,便耗費了一位動畫師15個月的時間;《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因為一幀幀手工繪製,一個月僅能完成一分鍾,製作周期因此從原本預計的3年拉長到7年……
宮崎駿曾說,“我認為,最重要的,還是人要如何生存的問題,或者是如何看待人與萬物之間的關係等這一類對人的關懷。”他希望機械的作用是“幫助人們從束縛中解放”。
AI對生產效率的提升,究竟是束縛還是解放?按照山姆·奧特曼所說,人類最寶貴的是創作精神,AI是為了能創造更好的藝術、更好的內容,他深信人類將處於這一切的中心。
如果能降低動畫創作的成本和時間,如果水珠從傘骨滑落的完美弧度隻需1秒鍾生成,當一切都為了效率而生,似乎一切都唾手可得。
然而創作時的卡殼、等待、焦灼也變得更為珍貴。“不知道。有點卡住了。今天早上我以為想好了開頭。但現在我又開始猶豫了。”在紀錄片中,創作時焦頭爛額的宮崎駿將雙手抱過頭頂,向前走去,“分鏡會畫完的,電影會做完的。世界會完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