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霆的相機記錄了當時菲律賓人員登船巡查的情形。受訪者供圖
2024年9月5日,11名來自中國與馬來西亞的“不速之客”落地菲律賓的阿基諾國際機場不久,就被戴上手銬,塞進一輛中巴車。
他們被送入一處簡陋建築群。按照一位被拘者的描述,那裏彌漫著一股腐敗的垃圾味,昏暗的遮雨棚下,數百名被囚者躺在破敗的鐵架床上,與老鼠、臭蟲作伴。
中巴車的終點,是菲律賓移民局拘留中心,那裏拘留了數百名等待遣返的外國人,他們大都有違法犯罪、簽證過期等問題。不過,這批中馬來客其中6人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他們都隻是“釣魚佬”。
4天前的9月1日,在馬來西亞東海岸的仙本那鎮,他們海釣時誤入菲律賓海域,被菲方截獲、拘留。直至10月初,在多方斡旋下,他們才陸續得到釋放。
這是一段堪稱魔幻的經曆:幾分鍾前,他們還是試圖在礁盤躲浪的釣魚佬;幾分鍾後,他們就被手持步槍的菲律賓士兵登船帶走。被“軟禁”時,他們一度看到了希望——菲律賓人答應他們很快就能走,然而最終他們還是被投入了拘留中心。
在那裏,他們墜入了靠金錢、權力、人情維係的叢林法則。有人安之若素,在肮髒的鐵架床上過活;也有人豪擲數萬元,試圖換取稍微體麵一些的生活。住得久了,它甚至開始吞噬被拘者的內心。一位釣客不由得提醒自己,不能過於適應裏麵的生活,也不能失去逃出生天的意誌。
同行
出海後,手機就沒了信號,一切導航工作都交給船長。
39歲的高霆算得上是資深釣魚佬,運營著一個記錄釣魚見聞的自媒體賬號。2024年的一場直播中,他提了一嘴想去馬來西亞釣東星斑。此前,他從未釣過這種魚,有朋友告訴他,馬來西亞這樣的魚多。
很快,24歲的文昊通過社媒賬號聯係上他,向他發出了去仙本那海釣的邀請。文昊自稱2024年2月左右來到仙本那後,就常在當地海釣。
2024年8月,高霆打算去“玩一下”。他稱支付了八千多元費用,當時他還跟對方說,可以多約些人分攤船費。不過,他們沒有簽訂任何形式的合同。
如果沒有其他因素的幹擾,仙本那會是一個不錯的旅行去處。在2011年版的《孤獨星球》旅遊指南合集中,這個旅遊勝地被稱為“能夠讓遊客為之發狂的地方”,如同“一片片瓷罐的碎片隨意地散落在蔚藍色的大海上”。
這個海洋天堂也上了楊祿、鄧斯賢夫妻的旅行地備選清單。這對新人分別在廣州、深圳工作,2024年1月,他們剛剛領證結婚,還沒來得及享受一個蜜月假期。為此,兩人計劃安排一次長途自由行。
兩人選定了仙本那作為目的地。8月中旬,楊祿在小紅書上發現了一位陳姓的旅行博主。博主寫過多國的旅行分享帖,其中包括仙本那的海釣經曆,這也是她大力推薦的旅遊項目之一。
兩人的聊天記錄顯示,楊祿向博主谘詢了當地海釣服務的收費後,博主提供了一張不同種類海釣項目價目表。楊祿選定了其中一項海釣服務,支付了500元定金,並定於9月1日出海。
與高霆類似,楊祿夫妻也沒有與博主簽訂合同。最終,這兩班人馬成了同一批出海的釣友。
9月1日之行,還有更多同行者。按照多位釣客的回憶,一行共有15人,除去4名巴瑤族(東南亞的海洋遊牧民族,世代生活在海上,無國籍)船工、3名馬來西亞人外,其餘8人均為中國人,其中包括:高霆、楊祿夫妻、從事教育行業的福建釣客夏源與他的一位朋友,以及一位大學生,大學生是楊祿夫妻潛水時結識的,兩人邀他一同來海釣,文昊與陳姓博主亦在其中。
在這個拚湊出來的出海團裏,15人分乘兩艘船。船隻由45歲的李姓馬來西亞人提供,他搭乘著其中一艘船,另一艘跳島船跟隨他所在的船出海。當時,李尚未辦起一家經由馬來西亞旅遊部門確認資質的旅行公司。按照他的解釋,他的海釣旅遊公司直到2025年初才辦好,當天是朋友相約出海。“博主跟我釣魚很久了,文昊也跟我釣了一段時間,他們帶他們的朋友,我覺得大家就平攤一下(出海的成本費用)。”
而在9月1日那次危險之旅之前,8月底,高霆已出海海釣兩天,他並不知道去的是哪片海。出海後,手機就沒了信號,一切導航工作都交給船長。
遇險
“他們拿著槍要上來的那一刻,我是最恐懼的。”
天公不作美,海上風大浪急,海釣也收獲寥寥。多位釣客回憶,變數發生在下午兩三點。當時,李正試圖在一處礁盤躲浪,他也不知道身處何處。在他的印象裏,船上有帶GPS的魚探,但沒有馬來西亞的海圖,他主要憑借各個島嶼來分辨方向。
突然,一艘木製小艇開始駛向海釣船。抵近後,小艇上的人員登上了海釣船。高霆隨身攜帶的運動相機拍到了這批人的裝束:有人戴頭盔,蒙麵罩,身穿軍綠色的迷彩服,端黑色步槍,足蹬靴子;也有人戴棒球帽,在迷彩服上套一層臃腫的藍色背心。
高霆認出了臂章是菲律賓國旗。此外,他還注意到一位登船者藍色背心上的標誌,圖案像是一個即將沉入水底的錨,頂部寫著Marina(菲律賓海事工業管理局)。
李記得,艇上人員出示了證件,“開始檢查我們的護照,問我們是哪裏人”。海釣船上隻有高霆帶了護照。
來者隨後登上了跳島船。見到槍,鄧斯賢心裏一沉:“他們拿著槍要上來的那一刻,我是最恐懼的。”她甚至聯想到,對方或許是海盜。
夏源提醒全船人,在搞清狀況前,不要亂說話。頗具默契地,大家都聽從了。他們也無法提供護照,當時船上沒有人隨身攜帶它。
從後來菲官方通報來看,他們被認定進入了菲律賓水域。以當地的地理環境而言,這並非不可能。“仙本那就是在菲律賓海域的隔壁,每一個島都靠近菲律賓。”李說。
交涉完畢後,這隊人並沒有要放釣客走的意思。李說,他們當時要求兩船前往菲律賓西唐凱的一座小鎮接受檢查,理由是“確認不到我們的身份”。
這位自詡跑過仙本那周邊眾多水域的船主稱,他此前從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眾人隻能從命。夏源記得,跳島船上,最初沒有人願意挨著幾個士兵打扮的人坐。眼見船要失衡了,他們才勻了幾個人去士兵那一側。

中國釣客一行經過的地點。劉宇宇製圖
圈子
一種區分“他們”與“我們”的微妙氛圍逐漸形成了。
下午,到了小鎮,事沒平,他們再次被要求轉場接受調查。晚8點左右,眾人終於在菲塔威塔威省邦奧的一處碼頭登岸,此處距仙本那的直線距離已達150公裏。
碼頭上,高霆做了最壞的打算:“非法入境的話,肯定要關押你去做調查。”他打算一旦被拉去坐牢,就給大使館打電話。
幾十分鍾後,釣客們在一處辦公點見到了數位身穿製服的人。數位釣客都記得,他們被告知,菲方當時正通緝一位華裔嫌疑犯,該嫌犯與他們其中一人長得相似。他們不能離開,可以選擇在監獄過夜,或者自費住酒店,所有人都選擇了後者。
自此,眾人算是被“軟禁”在了島上,酒店門口一度還有士兵站崗,外出也有執法人員陪同。
那時,釣客們已然成為新聞人物。9月2日,菲律賓移民局通報稱,菲海事工業管理局、海軍和陸軍聯合開展海上邊境巡邏時,截獲15名無證外國公民,均無合法入境記錄。當時的移民局局長稱,懷疑該批人員企圖非法入境務工,他們將麵臨驅逐程序,並被列入入境黑名單。
9月4日,馬來西亞旅遊、藝術與文化部發表聲明稱,經過進一步核實,菲方發現這批人員是合法的遊客,他們前往被截獲的水域是為了釣魚,沒有任何犯罪意圖。該聲明還提及,一家名為Borneovac的旅遊公司的執照已被暫停,以待進一步調查。2025年2月,這家公司的執照被吊銷。
Grace是Borneovac的經營者。她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9月2日,公司客服接到馬來西亞警方通知,其有一艘船進入菲律賓水域。經查詢船號,她發現那是一艘公司此前放在船廠的船,並且該船的船證自疫情以來就沒有更新了。
一艘本該在船廠的船為何進入了菲水域?Grace稱,船本應轉讓給公司的一位前合夥人,但割名手續一直沒有辦好。前合夥人也確認了這一點,不過他已將船賣給了李,也沒有告知Grace。目前,Grace稱,她已針對執照被吊銷的情況提起申訴,但尚未有結果。
2025年4月,南方周末記者致電馬來西亞前述部門,試圖了解Borneovac與此次海釣的關聯。一位工作人員要求以郵件形式發送相關問題,截至發稿,未獲回複。
夏源很是心急,時不時拉著楊祿夫妻等人開小會,商量出路。他與楊祿回憶,當時主要是李在與菲方交涉。這個過程中,一種區分“他們”與“我們”的微妙氛圍逐漸形成了。夏源把李、高霆、文昊等幾個海釣船上的釣客與博主歸為“一個團體”,認定他們不是自己人。楊祿也有類似的感覺,覺得李的圈子很少把信息分享給他所在的圈子。
李以“不方便透露”為由,沒有講述他是如何與菲方交涉的。他覺得自己與跳島船上的中國遊客交流得“還好”。文昊也稱,除了兩邊不熟悉之外,他當時認為很快就能脫身,沒必要做太多解釋。
事實上,兩個圈子的裂隙還不隻在信息共享上。住酒店時,眼見有釣客要自己掏錢,夏源頗為不平,便說了聲“我沒錢”,最後李埋了單。
不過,在李看來,住宿費是他主動出的,他還包了釣客們島上的飯錢等費用。文昊也替他說話:“可能李虧損的是最多的,他們也不是不知道李對他們怎麽樣。”
由船主主事的話語規則也在改變。由於不確定李能否“擺平”菲律賓人,楊祿也做了另一手準備。9月2日,他和幾個中國釣客表達了想要聯係使領館的想法,很快有人聯係上了中國駐菲大使館。
但他沒有告知家人實情,以為幾天就能解決問題。文昊倒是一五一十跟家人講了,父母的解決方式很直接:“就給我打錢,問我多少錢能解決。”
事情開始有了一些轉機,先是看管鬆弛了。文昊記得,上島兩天後,去酒店附近買香煙和零食,執法人員基本不管了。高霆則記得,後來還有執法人員領著他們去逛街、吃烤肉配泡菜。
回家也一度有了眉目。高霆稱,9月3日上午,他們被告知可以返回馬來西亞了。但他的高興勁兒還沒焐熱,當天中午,這個決定就不作數了——變數來自菲律賓首都馬尼拉。
“一個菲官員過來跟我們說,菲律賓移民局現在要介入這個事情,可能還沒那麽快。我一聽就覺得完蛋,肯定要多待幾天了。”高霆回憶,“移民局介入了,就要增加調查別的東西了。”
鄧斯賢記得,9月4日上午,一行人被告知,下一站是馬尼拉。

在邦奧,在執法人員陪同下,釣客可以外出。受訪者供圖
拘留
被拘者與老鼠、蟑螂、壁虎為伴,床墊裏則暗藏吸血蟲。
9月5日,除了4位巴瑤族船工外,餘下11人啟程飛赴馬尼拉。落地機場不久,全體男性就被戴上手銬,女性除外。那一刻,楊祿意識到:“他們要限製我們的人身自由,把我們當嫌疑犯或者是罪犯了。”
沒人告訴他們要去哪兒。一開始,鄧斯賢還覺得能住上酒店。車行幾十分鍾後停住,她走下車,一堵長長的白色圍牆出現在眼前,圍牆中間是一道鐵門。
他們被領著穿過了鐵門。先是檢查身體狀況,有無文身、基礎疾病;然後套上黃色衣服拍照,填信息,摁手印;最後是登記隨身攜帶的物品,手機、相機等都要上交,隻能帶些隨身衣物與1萬比索(菲律賓貨幣)進入。
這裏是菲律賓移民局拘留中心。據菲律賓媒體報道,該中心坐落於達義市,是菲律賓國內唯一專門收容待驅逐人員的地方。其作為臨時關押場所,用於拘留在菲外國公民,直至其被驅逐出境。
楊祿還記得裏頭的構造:主要建築是兩棟兩層的樓,其中既有辦公室、廁所、淋浴間,也有在押人員的住所;兩棟樓之間,搭著塑料布頂的棚子,棚下擺放著大通鋪與各式雜物,還設置了灶台。
等到夜幕降臨,鄧斯賢被帶到女子區。一棟兩層建築內,擺放著約二十張上下鋪的鐵架床。地麵滿是汙漬,髒得難以落腳。
沒人管分床位的事。裏麵的中國人告訴她,因為人員爆滿,進來的人都得各自找床位。有人找不到鋪位,就在走廊裏架折疊床睡覺。
聽完,鄧斯賢不知所措。幸好有中國人“施舍”了一些飯食、換洗衣物。也是靠通英語的中國人幫忙,她當晚才找到了半個床位,和一個外國人擠一起。
初入男子區,夏源也大受衝擊:四處都是隻穿著褲衩、滿背文身的在押人員。那天夜裏,或許是因為台風過境不久,夏源還能感覺到塑料布頂棚上的雨水滴落。
“不是人待的地方,說白了。”高霆說。
2019年,時任菲移民局局長在回應一起拘留中心爭議事件時,曾稱中心“設施體麵,且能滿足基本生活需求”,但不少釣客不會認同他的說法。數年前,就曾有英國媒體曝光此中心的非人道拘留環境。
緊張的床位隻是開始,被拘者還要與老鼠、蟑螂、壁虎為伴,床墊裏則暗藏吸血蟲。夏源記得,他被吸血蟲咬過,一咬,身上就是一大片紅疹子。
早餐是半個拳頭大小的麵包、麻球或蛋糕,午飯晚飯發兩個不到拳頭大小的袋子,一袋米飯和一袋配菜。180斤的楊祿有意瘦身,光靠“牢飯”過日子,一個月成功瘦了20斤。
鄧斯賢最擔心的是,困境看不到盡頭。她剛進去時,一位自稱來自東南亞的人告訴她, 自己“已經關了快兩年了”。

拘留中心汙穢滿地。受訪者供圖
金錢
金錢將生活區分為三六九等,維係著一切的運轉。
資源匱乏,拘留時間長,一套存在於暗麵的秩序自然生長、成熟。
金錢將拘留者的生活區分為三六九等,維係著一切的運轉。“這裏麵除了呼吸不要錢以外,什麽東西都要錢。”夏源感慨。
多數時候,錢都流向了拘留中心內的“百貨係統”。數位釣客稱,中心內開設了多家小賣部,“店主”均為在押人員。他們以國籍區分各自的店鋪,如中國、印度、菲律賓小店。中國小店成為了釣客們消費的主力戰場。一進來,他們就可以在中國小店開設賬戶,還能先記賬,等欠債累積到一定金額了再銷賬。
中國小店尚可使用微信、支付寶付費,但其他小店隻收現金,而要買諸如水果、蔬菜等必需品,又得去其他小店。夏源沒有現金,就用微信或支付寶給有門路的中國人轉賬換現。比索與人民幣正常匯率約是7∶1,而他的“待遇”是9∶1。
自來水髒,隻能去小店買水;白天酷熱難耐,小店有風扇出售;中心不許帶手機進入,但小店有渠道進手機。夏源算過賬,這裏物價奇高,外麵的紅雙喜香煙一包約10元人民幣,在小店裏要賣70-80元。
房也分幾等:不想睡通鋪,有單間和用冰塊降溫的高級房“冰房”,二者明碼標價,每月收幾千元人民幣。
吃飯業務是小店的重要進項。可以找小店點外賣,也可提前訂內部餐。高霆說,店裏找了些會掌勺的做飯,一個月交1萬多比索,就能吃上中國飯。“早餐5點開始,豆漿、油條、煎雞蛋,有時候做點福建麵線。晚上就簡單了,炒兩三個菜,弄個盒飯。”其他時候餓了,“你可以再叫他給你炒,2000比索一個菜。”文昊說。
根據多位釣客的描述,權力與人情在此處與金錢相伴相生。高霆深諳此道,進去不久,他就找到當時一家中國小店的店主聊天。店主堪稱那裏中國人中的“老大”,給他介紹了一幹關鍵人物:×總可以幫你搞外賣,買手機;×公子管著一百多人的飯;老×拌涼麵;小×等幾個人做早餐……
除了摸清關係,高霆還送了一輪人情。有時候不吃飯,還得照訂餐,這是照顧人家的生意;去小店買幾包便宜煙,散給廚子們,對方也念你的好,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能幫上忙。
文昊也走了類似的路子。他嚐試去蹭在冰房裏的中國人的床位,對方不睡的時段,他臨時借住。“裏麵的中國人其實都蠻好說話的,你就是請他們吃個飯,買包煙。”
最終,高霆的生活提升了一個檔次。進來一周多,靠著與“老大”的關係,高霆搬進了冰房;每天,看守都會查違禁品,他們一出動,關係網上的線人還會通風報信。
文昊後來也正式住進了冰房。在他看來,個中奧秘是“給錢”,再“沒事跟他們抽煙,吹吹牛”。他承認,“老大”的影響不容小覷——通常來說,拘留所裏很難喝上酒,但跟著“老大”就能喝到。
權力關係中,看守是另一重不能忽視的角色。多位釣客稱,不論是點外賣,還是從外麵進貨,都得交一筆“進門費”給看守。其他要打點的情況就更多了。夏源記得,雖然手機在這裏公然流通,但看守還是會當違禁品查收。有看守給幾千比索,就能把被沒收的手機贖回。
楊祿也記得,他曾給看守塞過飲料,以求去健身區以及與妻子見麵時,對方能行個方便。

拘留中心的一角。受訪者供圖
等待
“我一直在做心理建設,你不能習慣這裏。”
冰房裏,高霆的日子過得晝夜顛倒,夜裏通宵打手機遊戲。中國小店提供租書服務,楊祿和夏源都看書。睡夏源斜對鋪的人告訴他,有人把一整套玄幻小說《大奉打更人》看完就出去了,於是他也租來看,以此麻痹大腦。
楊祿見縫插針尋找與妻子見麵的機會。盡管每天都見,他們還會給對方寫信。“每天先把自己的一些想法感受寫下來,然後等到見麵的時間再交換。”楊祿說,他記得妻子寫過,她想去成都吃蹄花、吃火鍋,這本是她從馬來西亞返回後的計劃。
餘下的時光,就被打牌、喝茶、聊天所分割。文昊回憶,自己跟人玩牌賭錢,輸了一兩萬元。
裏頭的一切漸漸熟悉,高霆卻突然生出一種恐懼感:“我後期一直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就是你不能習慣這裏。”
幾位釣客形容,他們都在各自想辦法。最初,楊祿想過找律師。進入拘留所後,他告知了家人實情,他的哥哥、姐姐甚至所在公司老板都加入了幫他對接菲律賓律師的行列。夏源也一度堅持要請律師打官司。
文昊不認同這個路子。在他看來,請律師麻煩,耗時長,遠不如自願遣返來得快,“我不在乎它是不是給我拉進黑名單,我隻想回家”。
高霆差點因此被坑了。他記得,有人向他推薦律師,一開始收費20萬比索,後來漲價到50萬比索,他不置可否。結果漲價的第二天,高霆就收到了一份遣返流程中的關鍵文件。他不由得懷疑,對方是提前知道了消息,來趁機敲詐的。
最終,希望還是落回使領館身上。“我就一直堅持一條路,你信大使館就不要再去找別人了。”高霆說。
事實上,還在邦奧時,釣客們就與使領館工作人員拉了微信群。眾人被關入拘留中心後,也有工作人員不斷在群內更新與菲交涉的進展。不過,鄧斯賢聽說,走官方程序出去,大體要在5份官方文件上簽字,在那之前,一行人隻有等待。
不巧的是,一行人很快又碰上當時的菲移民局局長被撤職,決定釣客遣返命運的流程一度生出了複雜因素。到了9月30日,一位釣客在群內詢問進度時,被告知沒有進展。“我們跟大家一樣,也是希望大家早點回去,想盡了各種辦法。”一位工作人員說。
除了使領館,一名在菲經營旅行社的華商也在幫忙遞交文件,催菲方辦事。2025年4月,南方周末記者曾聯係該華商,試圖了解她如何協助釣客脫困,但她並未接受采訪。
回家
夏源睡在家裏的床上,覺得床格外軟。
高霆記得,進入10月後,流程大大加速。9月30日,新任移民局局長走馬上任。次日,前述工作人員稱,他已約了新局長於10月7日會談,推動遣返進程。會談當天,菲方答應盡快遣返。
最終,大部分釣客的回國航班定在10月11日,那是他們被拘的第37天。
2025年2月和4月,南方周末記者數次聯係拘留中心,希望了解釣客在此的生活與遣返事宜。4月11日,該中心一位工作人員答複,拘留中心不對接媒體采訪需求,應聯絡移民局新聞辦公室。南方周末記者此前已多次聯係後者提出采訪訴求,除被告知已將相關訴求轉達外,未得到回複。
2025年4月,南方周末記者多次致電中國駐菲大使館,希望了解其如何協助釣客遣返,但電話未有人接聽。
回到福建當天,夏源睡在家裏的床上,覺得床格外軟。但他依然有種不真實感,分不清哪些是現實,哪些是幻覺。一兩天後,這種感覺才逐漸消散。
10月底,楊祿夫妻也在廣州團聚了。與眾人不同,楊祿的遣返因故多出一道手續,直到10月30日才得以離開。相會那天,楊祿記得,自己消瘦了不少,在拘留中心留的胡子也剃了,妻子最初沒有認出他來,“她說,怎麽不像你了”。
但對這對夫婦來說,餘事未了。2024年11月,楊祿給博主發了一條微信,希望對方給予賠償並道歉,她沒有回複。當年年底,兩人以鄧斯賢的名義在廣東省高州市法院提起了民事訴訟,案由為合同糾紛,請求博主賠償44000餘元並在小紅書、微信朋友圈道歉。2025年4月15日,該案一審開庭。楊祿說,其代理律師告訴他,開庭當天,博主沒有出庭,也沒有委派代理律師。
對此,博主稱,她長期在外,並不知道自己被起訴了。“真的是無稽之談,”她說,“我都不知道怎麽回事,我自己都是受害者。”
夏源想過起訴李,但礙於不熟悉馬來西亞法律,最終放下了此事。到家第二天,他就開始忙工作,試圖向前看。然而,他還是被困在那段日子裏。直到2025年春節前夕,夏源告訴自己,一切都過去了,活好當下才重要。
“我開始慢慢地忘掉這個事情了。”夏源說,“拘留中心裏一些很不好、煩躁、痛苦的記憶,我大腦自動選擇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