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們會不會來找我?”事情過去了一個月,父親陳平(化名)還是能夠想起女兒說出這話時,臉上恐懼的神情。
今年3月14日,上高一的女兒小陳在放學路上被人偷拍。小陳身著校服乘坐地鐵的日常畫麵,被配上“放學了,這妹妹不錯”的暗示性文字,上傳到了短視頻平台。陳平嚐試了他能想到的所有維權手段——聯係偷拍者、向平台投訴、到派出所報案、給媒體爆料……試圖將該博主的賬號封禁,可結果是,平台僅下架了視頻。
4月17日,事件被媒體報道後引發關注。4月18日,上海警方發布警情通報:網民“一隻公交迷”在公共場所拍攝穿著短裙的女性視頻,配以誘導他人違法犯罪的文字在網上發布。軌交警方主動出擊將其抓獲。經查,薛某(男,24歲)為尋求刺激、博取流量,在今年4月期間乘坐地鐵時多次實施上述違法行為,造成惡劣社會影響。目前,薛某已被警方依法處以行政拘留。抖音平台也對這名博主的賬號處置全麵禁言並禁止被關注一年,無限期取消營利權限。
記者於近日晚高峰實地走訪小陳被偷拍的站點。和小陳身穿相同校服的學生告訴記者,學校不少同學都關注到了這起偷拍事件,班級群裏對此也有討論。
在站台巡邏的輔警們表示,他們已於近日接到“偷拍事件”的通報,會在日常工作中注意相關情況。
被偷拍,看起來沒有什麽實質性惡果,但陳平在這件事後,才真正理解了被偷拍者的困境。
維權的過程讓人意識到,法律法規有許多難以覆蓋的灰色地帶。但隻要更多人敢於站出來,就能不斷填補缺失的縫隙,為更多人織就一張安全的社會網絡。
以下是陳平的自述——
被偷拍後,女兒喪失安全感
我是在女兒被偷拍的第二天發現她被“掛”上網的。
那天是3月15日,周六。上午10點多了,女兒不願起床,一直悶在房間裏。通常,性格開朗的女兒很少會在周末睡懶覺,而是約上好友出去玩。我和她媽媽反複叫她,她也不願意起來,我感受到她可能有點不開心的事情,起初以為隻是同學之間鬧了別扭。到了中午,女兒還是沒起床,妻子叫她出來,她就說“有事”“知道了”。妻子覺得不對勁,進房問她怎麽了,她還悶在被子裏。
後來,她才告訴我們,前一天放學坐地鐵回家時,她被人拍了視頻,還發布到了網上。視頻裏,她和同學進了地鐵轎廂內,背對著相機,露出了側臉。視頻是偷拍的,畫麵看著還算正常,但是視頻搭配的文字很過分,是“放學了,這妹妹不錯”。評論區裏,有人問是在哪一條地鐵線路哪一站遇到的女兒,甚至還有人投了推流。我翻看了這個博主的主頁,他有20多萬粉絲,主頁數百條視頻中有不少是偷拍年輕女性在公共場所的視頻。畫麵中大多是正在乘坐公共交通的女孩子,她們有人穿著短裙,也有人在睡覺,而搭配的文字是“這個妹妹好看嗎”“上海第一射手可以上了”這種文字。這個博主還是帶貨的,顯然就是在用這樣的視頻引流賺錢。
我以前也刷到過很多這種“擦邊”視頻,劃一下就過去了,沒覺得是回事。如果女兒隻是單純被偷拍放到網上,我最多為了保護她,要求平台下架視頻。我可能不會去關注這個賬號發布的其它偷拍視頻。但是,看到他配的文字和評論區的留言,我覺得他觸碰到了我的底線。
女兒的同學聯係過偷拍的博主,指出他未經同意拍攝和公開他人視頻,侵犯了他們的隱私權,要求盡快刪除視頻。可是,博主回答的是,“你怎麽知道我說的不是旁邊那個呢?”
偷拍的人隻是把帶有“妹妹”字眼的文案改掉了,不肯刪除視頻,表示他隻是在“拍地鐵關門”,而他們是地鐵上的乘客。
同學又說,如果真的有人因為這條視頻去找她,“真的出事了怎麽辦?”“可以告你。”“這關係到人身安全。”繼續要他刪視頻。
而偷拍的人反問同學,“你意思我視頻裏出現了一個美女,有人看到了去找了我還要負責任了”,而且恬不知恥地說,“4.7萬瀏覽量,真的有人找其實我一點責任都沒有。”
女兒也通過私信聯係到博主,要求博主刪除視頻,可對方還是拒絕,回複是“如果拍了景點的視頻,難道要視頻裏所有人同意才能發布?”
“他們會不會來找我?”女兒這句話讓我心痛。我覺得女兒在害怕。她擔心自己會在學校裏成為焦點人物。她每天放學坐地鐵回家都是固定的時間,固定的路線,更擔心在放學路上,真的會出現衝著她來的莫名其妙的人。
當天,我私信了這個博主,希望他能下架視頻,但對方說,隻是覺得配了不合適的文字,修改了文字,拒絕下架視頻。
那我隻能向平台舉報,兩個訴求,一個是刪除視頻,另一個是封號。我還聯係了女兒的老師,想谘詢校方是否有維權的渠道。老師答複,已經向學校政教處反饋,並建議我也去轄區派出所報案。他們還建議我的女兒在偷拍的事情妥善處理之前,佩戴口罩上下學。但“戴口罩”畢竟治標不治本。
下午,女兒去畫室上課了。我到了派出所。我告訴民警,那個博主不僅偷拍未成年人,而且還在視頻配文中用了令人不適的話語。民警答複,立案稍有牽強,因為對方並沒有拍到隱私部位。我對“不予立案”是有心理準備的,隻是覺得無奈。當然,更重要的是,我擔心偷拍者可能會報複我女兒,所以想最好能備個案。
我還通過媒體的求助平台反映問題。很幸運的是,記者很快就看到了我在微信公眾號後台的爆料留言,聯係我到電視台去接受采訪。我也不知道通過媒體報道能否推動事件的處理。
3月16日,短視頻平台對我的投訴有了反饋,我看到平台將那段涉及到我女兒的視頻下架了,但其他被偷拍者的視頻依舊存在,這個博主的賬號沒有被封禁。說實話,我不滿意這個處理結果。後來,我沒有再收到平台和記者的消息,以為這件事情就會這樣結束。女兒也以為視頻下架就是最終的處理結果。
一個月後的“勝利”
4月17日,相關報道刊發。這有點突然。本來看到這條新聞的我有一種“勝利”的感覺,但是我看到那個博主對記者的提問有過回應,原話是:“拍妹妹,我這叫擦邊蹭流量好吧。就是你正兒八經拍視頻,肯定沒這麽多人看。帶個妹妹就會流量高點,懂了嗎?”他太囂張了。看到這裏,我女兒也很氣憤,說“他居然還這麽說?”
隨著這條報道被更多人關注。短視頻平台發布消息,他的賬號被全麵禁言並禁止被關注一年,無限期取消營利權限。這也能看作是封號了,我的維權勝利了。
事情還有進一步的發展。當晚,有民警到我家給我女兒和我做了筆錄。辦案民警坦言,就這個視頻來說是挺難處理的,但警方會先把人找到,再根據實際情況處理。
第二天,我看到了警情通報,後來得知偷拍者薛某將被行政拘留15天。4月20日周日傍晚,一位民警到我家中,要我們簽署了一張“處理結果回執單”,我的女兒也在。我和她都簽了字。
這個結果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但我也有疑惑的地方。警情通報中提及的“拍攝穿著短裙的女性視頻”,顯然指的不是我女兒被偷拍的事情。但我注意到薛某被處罰的主要事由是“尋釁滋事”,其行為屬於治安違法,而不是按照“偷拍他人隱私”進行處置。
律師朋友給我解答,單憑原始視頻的確難以構成治安處罰要件。此事若沒有媒體曝光形成的輿論壓力,或許也很難處理到現在這個結果。這個細節一定程度上反映公安機關未隨意擴大法律適用,是公正正義的表現,但從被偷拍者角度看,這也顯示出當下法律的一些漏洞吧。
你要敢於站出來
最近,我和女兒都關注到了安福路的偷拍爭議。她告訴我,之前她和同學逛街的時候,也被那些有著“長槍短炮”的人拍過。我問她是怎麽處理的,她說同學故意側過身體,擋住鏡頭,而那個人還是盯著同學在拍,她們隻能很快地離開那個地方。
我妻子喜歡騎行,穿的都是貼身的單車服。她經常在騎車的時候,碰到一些人一直盯著她看,甚至還有人跟她搭話,或者在後麵偷拍。她也不知道這個照片有沒有傳到網上。對她們來說,這種被偷拍的事情太普遍了,他們覺得不要傳到網上還好,看不見就算了。真的碰到很過分的人,她們會報警,但是警察來了,那些人早就跑掉了。
經過這件事後,我才理解對於一個被偷拍的當事人來說,在心理上擔著千斤重的壓力。
然而,當我們要去為自己或親友維權的時候,則會麵臨巨大困難。我谘詢過律師朋友,他告訴我,如果去告這個博主會遇到諸多困難,比如我首先得提供證據,但從現實上來說,我隻能看到一段視頻,無法掌握發視頻博主的個人信息,單看視頻畫麵也沒有什麽不妥的,隻要不是隱私部位,就不是有效的證據。再有,對於大多數人而言,為了這樣一段視頻,是否值得他花大量的人力、財力去為自己維權;即使維權成功,最終的結果大抵是下架視頻,賠禮道歉,甚至都很難主張經濟賠償。可以說,對於我們這樣的維權人而言,通過法律途徑解決是個性價比極低的方法。我不得不承認,在處理整件事情的過程中,我都沒有考慮過要通過告到法院來解決。
事情發生後,女兒問我,那個博主為什麽要拍這個視頻?
我的工作涉及銷售、推廣等不同領域,所以我也熟悉行業規則。我說,這裏麵有著利益關係。博主拍攝這樣的“擦邊”視頻是為了博流量,緊接著能夠帶貨。隻要視頻中不涉及明顯的違法情節,平台可能會默許這類遊走法律邊緣的視頻存在。而像安福路的事情,我和女兒說,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拍的那些照片會流向哪裏,很可能存在著一條灰色產業鏈,他們會把照片賣給別人。
這些,我都如實告訴了我女兒。因為我是把她當做一個成年人看待的,我想讓她知道,真實的社會並不全是美好的。互聯網的發展太快了,法律監管可能跟不上,出現漏洞。而就是有人會鑽這個漏洞,打“擦邊球”,比如偷拍別人的手臂或者大腿,這不算隱私部位,所以我們怎麽衡量它是否算偷拍,算侵犯了隱私權呢?還有,什麽是“街拍”?什麽是“偷拍”?這兩者的邊界也很模糊。這些都沒有辦法定義。
我跟女兒說,我們融入社會的過程中,也需要保護好自己,盡量不要給別人有機可乘。可我這樣說了以後,並不覺得自己的話有說服力。
此前報道中,有一位市民是這麽評論的:“你如果感覺自己被別人拍了,好像隱私被暴露,你可以多穿一點”。這話聽著刺耳。明明我的女兒和被偷拍的女性什麽都沒做錯。就算發生了這件事情,我和她媽媽都不會叫她出門多穿點。這是她的自由。她現在已經學會了怎麽保護好自己。
新聞播出之後,我朋友也和我說,他們自己的孩子,甚至說每個人的孩子都有可能遇到這種事情。我們都要敢於站出來去維護自己的權利,如果不維權,這樣的事情以後在社會上隻會變得越來越多。我完全同意,我也跟我女兒說,到時,你不能逃避,要第一時間報警,也可以同時向路人求助,我相信在上海這個地方,一定會有人站出來幫助你的。
前兩天,我還不放心我女兒,擔心這個事情會給她留下心理陰影,就問她要不要跟心理輔導老師聊一聊。她一口就回絕掉了,她說“不要,把人抓起來就好了”。
她現在已經恢複了往常的狀態,嘻嘻哈哈的。上個周末天氣不錯,她就約同學一起出去逛街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