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洋漁船上謀生,要適應特殊的生存法則。
2014年,阿環來到義烏勞務市場,通過招工中介,找到這份聲稱一年能賺18萬到19萬的工作。他登上一艘遠洋漁船,每天下午醒來後,看著太陽降到海平麵以下,大海由湛藍變成黑壓壓的一片,在魷魚產量旺季,他一天隻睡四五個小時。
阿環上岸兩年後,2018年,正在浙江金華打工的21歲貴州人阿興,同樣為了掙錢,通過中介介紹來到浙江舟山,開始為期兩年的遠洋捕撈。
作為遠洋船員,他們在恐懼、沉悶、孤獨的環境下長期漂泊,最終返回陸地生活。
遠洋漁業是世界上最危險的行業之一。攝影師李頎拯曾在2011年專門考了海員證,跟船出海拍攝選題《怒海謀生》。李頎拯感覺到,對遠洋漁船上的人來說,大海或許是世界上最貧瘠、最饑渴和最荒涼的地方。
3月11日,山東榮成市一艘遠洋漁船在公海發生殺人案,船長遇害。4月8日,遇害船長家屬告訴澎湃新聞,目前涉事船隻已經回國返港靠岸,嫌疑人被警方抓獲。該案也引發了公眾對遠洋漁船上船員生活狀態的關注。
海報設計 祝碧晨
離開陸地:未知與隔絕
2018年來到舟山時,阿興對船員的工作一無所知。準備好出海必需的證件——船員證、健康證和護照,他出發了。
第一次的遠洋航期是兩年。阿興登上的漁船長77米,寬12米。公司幾十條船組成的遠洋船隊起錨後,一起駛向廣袤的大海。剛從碼頭出去的時候,漁船是嶄新的、幹淨的。船上總共35人,其中20多人是新手船員。船上有定位和監控,公司能隨時掌握漁船的動向和情況。
初次航行的阿興坐在輪機艙裏,好奇地模仿輪機長操縱船舵的樣子,兩眼望向海麵。漁船離陸地越來越遠。從舟山的碼頭到南太平洋,需要航行40天左右。前方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他不再回頭。
更早的2011年,李頎拯以海員身份登上一艘遠洋漁船——29號金槍魚捕撈船。此前他在一所遠洋學校經曆了三個多月的培訓、考試以及三次體檢,拿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員證”。
辦完海員證後,李頎拯曾打算買一份人身意外傷害險。他說,當時了解後才知道,遠洋海員在保險條例中屬於第六類職業。由於職業的高危性,保險公司不接受個人投保,隻有遠洋公司可以為整條船投保。
29號金槍魚捕撈船船體長約60米、寬約10米,船舷、桅杆上掛滿了各種旗幡,從舟山港漁業碼頭出海,上午8點18分,這是一個特地挑選的吉時。船長和妻子在甲板上舉行了隆重的祭拜儀式,高台上擺放著雞鴨魚肉等祭品,祈求平安歸來。
漁船出發前的儀式。本文圖片均為 李頎拯 攝
船上有15名船員。船長、大副、輪機長和甲板長曾經在國外的漁船上工作過,有十多年的遠洋捕撈經驗,其他船員多是捕撈金槍魚的新手。這次他們要一起遠赴東太平洋。
上船後,暈船是第一道難關。李頎拯連吃了兩顆暈船藥,還是吐得一嘴藥味,肚子空空卻毫無食欲。他頭疼欲裂,無法入睡。船長告訴新手船員們:毅力是克服暈船的唯一良藥。臨睡前,船長在他枕邊放了個蘋果。聞著清香,他感覺舒服很多。
剛出海時,阿興也無法適應。耳朵裏全是機器的轟鳴聲和船體振動的響聲,不分晝夜。除了船長和大副二副等幾位有經驗的老船員,所有新手船員都暈船倒下。
頭暈目眩通常會持續一個星期左右。暈船的四天裏,阿興每天吃不下飯,隻能喝少量水,胃裏翻江倒海。刺鼻的機油味加劇了不適,他想回家。但出了海,他沒有其他選擇。
離岸五個小時之後,手機失去信號。船上的人隻能靠衛星電話和外界聯絡,但費用昂貴。阿興回憶,漁船到達北太平洋時,打6秒鍾的衛星電話需要90元人民幣,而且是從嘟嘟聲響起就開始計費。
李頎拯每兩三天和家人通話一次。每次,他心裏先想好要講的話,跟發電報一樣,具體到說哪幾個字,主要告訴家人他還活著。每次掛掉電話,一看通話時間,正好6秒。
打衛星電話得選在天氣好、穩定的海域。大年三十那天,漁船特地找了一個信號好的海域,紮下錨來,船員們算好國內的時間,再和家人打電話。
“孤獨感是遠洋航行中最難逾越的一條鴻溝。”李頎拯說。
後來阿興才意識到,暈船隻是小事,出海期間最大的挑戰是沒有網絡,他失去與陸地的一切聯係,心裏不禁發慌。尤其是對奶奶和妹妹的思念,隨著在海上的時間越久而越強烈。
跟阿興同一批出海的人裏,有一個19歲的船員,在海上幹了兩個月,因為太想家而情緒低落,無心幹活。最後,公司隻得讓運輸船把他帶回岸上。
前三個月,阿興最為煎熬。他心裏一直有兩個小人在打架:如果回家,該怎麽回去?該如何跟船長開口?另一個聲音說,出海打魚,至少能多掙點錢。
遠洋漁船船員的勞務合同期限一般為兩年或三年,在海上作業五個月左右後,會在國外的漁港靠港補給。一個船期滿後,漁船才會回國。阿興說,如果違約,公司會收取一萬元的違約金,直接從工資裏扣除,用於支付坐運輸船回國的費用。坐運輸船返回的話,起碼需要一個月。
在海上漂著,幹了一段時間活兒,他好像變得有些麻痹。過了一年後,他心想,都已經做了一年了,再熬個一年也沒什麽。
船員在處理漁獲。
機械的工作,單調的日常
在遠洋捕撈漁船上,大部分空間用於捕魚作業和儲存漁獲,船員們的日常生活區域狹小。阿興的船上有10多個房間,是六人一間的上下鋪。床長2米,寬1米。臥室的過道裏剛好能容納下並肩而站的兩個人,衣物堆積之後,房間變得擁擠不堪。
阿環的房間有兩個上下鋪和幾個小櫃子,床鋪的寬度不到80厘米,翻身都有些困難。可供走路的空間隻有五六平方米,四個人要借位才能順利上床。
宿舍裏沒有浴室,也沒有獨立衛生間。船員們隻能在甲板上露天衝水,淡水在海上很寶貴,他們有時用海水衝澡。
至於公共場所,除了餐廳,幾乎沒有其他可供娛樂的地方。船員們僅有的休閑方式是打牌或下象棋。
船員們無心計較夥食。在顛簸的漁船廚房裏,“熟了”是衡量飯菜的最高標準。平常吃的菜是公司加工並洗好、切好後,一箱一箱放到船上的冷凍倉裏的,足夠所有船員吃上半年。最好儲存的是土豆和洋蔥,還有大白菜。
工作餐大多是一葷一素,素菜包括蒜苔、豆角、白菜、酸菜等。阿環的船上,根據餐標,二十幾個成年男子一餐隻能分食兩三斤肉。平均下來,一人能分到一點肉末。阿環最想念家鄉的臘肉。
新鮮蔬菜很少能吃到。阿興說,有時在海上遇到加油船,他們會得到少量新鮮蔬菜,或者啤酒飲料。過年的時候,船長也會把自己帶上船的啤酒和飲料分給船員。在船上,阿興吃公司準備的零食、礦泉水等,花費從工資裏扣除。
遠洋船員害怕生病。船上配有醫療室,備有應對發燒感冒、外傷的藥品。醫生一般由二副兼任,做些分發藥品的工作。患了小感冒,船員就知道自己該拿什麽藥吃。每隔半年,公司的運輸船會給他們補一次物資,同時拉走他們釣獲的魷魚。阿興說,如果病得很嚴重,船長會通知公司,通過服務船把病人送上岸救治。
考船員證時,阿興除了學習消防,還有緊急救生以及醫護。但碰上火燒眉毛的病況,依然束手無策。有船員感冒發燒,吃了退燒藥,不見好轉,一天過後發現他失去意識。最後隻能通知服務船過來打吊針。
比起感冒,阿興最怕有傷口,容易感染得破傷風。有一個船員,釣魚的傘狀鉤子線斷了,彈回來時掛到他的嘴皮,裂開一道口子,發炎感染。幸好公司另外一條漁船正要進港,那條船才帶著他去了秘魯,上岸治療半個月後好轉。
遠洋漁船上的崗位固定,沒有替補人員。不管是誰,除非生大病實在無法動彈,碰上小病小痛,隻能帶病工作。
工作雖然辛苦,但阿興想著能掙更多錢,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遠洋船員的收入按年薪計算,對阿興和大多數船員來說,保底工資加上釣魚的提成比在陸地上打工要高。
有保底產量要求,超產才能拿提成。一噸魷魚700塊錢,釣得越多,掙得越多。加上在船上包吃包住,沒有任何可消費的地方,通常能剩下不少。
回憶在海上的兩年,阿環想不到任何輕鬆的時刻。大部分時間,船員忙於工作,機械地完成每天的任務。
捕魚季產量的高壓有時候使船員間的競爭激化。一次夜裏十二點,船員都停止捕魚後,有一個船員還在用捕魚機生產。其他人看到他產量在增加,心裏不平衡,和他產生口角,幾個人打了起來,拿著盛魚的盤子打到他頭上。這是阿環在船上唯一一次見血。
類似的衝突並不常見。生活更多是沉悶和壓抑,阿環很少和室友交流。他們要麽抓緊時間休息,要麽獨自在床上沉默著抽煙。休息室裏擠滿了人,汗臭味和海產品的腥味混合在一起。
捕魚。
人與海,魚和浪
等天黑透,漁船亮起上百個大燈泡,海麵上出現一片光斑。受強光吸引,魷魚從四麵八方匯聚到船周圍。此時,從船頭到船尾,十幾個船員穿著黑色橡膠釣魚服,一人控製著一台釣魚機。
船員們一邊操縱機器捕魚,一邊手工釣魚。阿環將魚線捋順,掛到船沿的滑輪上,然後拋入海裏。一根魚線大約有一百多米,上麵掛著十幾個魚鉤。魷魚紛紛咬鉤,他收線拉魚,然後再拋魚線下海。每天,他重複這一動作,直到次日早上六點,太陽從海平麵緩緩升起。
天亮透後,船員們不約而同地停掉機器,船上密密麻麻堆滿上百筐魷魚。工作還沒結束。他們馬不停蹄地將魷魚轉移到冷庫,加工成冷凍魷魚後,再送進倉庫。這些魷魚會被運輸船送到工廠,最終在城市的商超流通。
李頎拯說,釣上來的魚要立刻分類清理,然後送進冷凍艙。在零下50多攝氏度的艙內工作,要防止凍傷,而且冰凍後的大魚就像一塊塊大石頭,一不小心就會砸傷手腳。
釣上來的魚都要立刻分類清理,然後送進冷凍艙冷藏。
阿興的漁船專釣魷魚。剛出海的時候,阿興不會釣,魚釣上來時會噴墨汁,噴得他滿身黑色。
在海上幾個月後,漁船四處是髒亂的黑色。阿興的頭發越來越長,他沒空理會。他喜歡戴著鴨舌帽,把頭發捆在帽子裏。幾個月後實在太長,就借船長的推子剃了個光頭。
那片有魷魚的海域在南太平洋的秘魯漁場,離岸幾百公裏,水深2000米到3000米左右。晚上,燈光先把魷魚引到幾十米深的水中,再放線釣。釣魷魚的鉤子是特製的,有一根夜光棒,看到光,魷魚的觸須一下子就跑上來。
拋開苦悶的生活,阿興在海上見過最美的風景——一望無際的藍色。晚上釣魚時,一排船的燈光打開,照射到海麵上,海水被映照出彩色的紋理,晃蕩的波紋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畫。
不過,大海帶給他們更多的是危險。
李頎拯記得,每天,船上都能收到岸上發來的氣象傳真。但海上的天氣瞬息萬變,漁船經常遭到小範圍低氣壓風暴的突襲,有時局部最大風力達11級左右。
船長發現風暴會微調航向,盡量躲開,但如果在收線起魚的過程中遇到風暴,就隻能硬著頭皮應戰。3米高的大浪足以讓人體會到什麽叫“遠洋搏命”。
如今遠洋的船,都是能抵擋風浪的大船。阿興說,若遇到特大風浪,漁船要就近靠港;如果浪小,就停船等風過。
碰到惡劣天氣,包括台風,漁船的顛簸和搖晃沒有規律。人像一粒骰子,被裝進罐子裏上下左右搖晃。除了頭昏腦脹,還會嘔吐。有時一個浪打過來,海水就可能蓋過駕駛台,整艘船忽然像一艘潛水艇。
風浪中的船。
遠洋漁船出事也與極端的天氣和海況有關。阿興回憶,有些船因為操作不當,被台風卷入。有些船的鋼質桅杆被浪打斷過,還有的船一麵舷牆曾直接被巨浪掀掉。
阿興害怕台風。他在船上很難站穩,身體像喝醉一樣搖搖晃晃。呼嘯的海風夾雜著單調的馬達轟鳴聲,聽起來格外恐怖。海浪一聲聲打在甲板、船身甚至船頂上,海水傾瀉而下,撲向船員,衝進房間。
相較於船上人與人的衝突,更令阿環恐懼的也是極端天氣。他記得2015年5月底,漁船從大西洋回到太平洋,在出峽穀的時候遇到了台風。台風凶猛,那次的風力達到了13-14級,小船頂著狂風暴雨在海浪裏緩緩前行。
除了管理人員在上層操縱船隻,剩下的船員都在下層宿舍躲避風雨。透過窗戶,阿環看到浪在自己的頭頂,大概有十幾米高。船艙被海浪擊打,管道發出轟隆隆的聲音,“像是有榔頭在砸一樣”。
船被衝擊得非常顛簸,向上起伏一下,緊接著向下跌。“那種感覺像一個大人抱一個小孩拋著玩,我們就是被拋的小孩。”阿環說。當時,船員們躺在船上,沒有人入睡,阿環緊張地祈禱著,希望能活下來。
大約過了七八小時,台風結束,海麵逐漸恢複平靜。他在心裏默念“菩薩保佑”,才安心睡去。
船員在風浪中。
生存法則
遠洋漁船幾乎是一個雄性的世界。阿興和阿環、李頎拯的船上,人員組成是清一色的男人。在遠洋船員招聘帖裏,通常都有一條要求——不要女人。
漁船上的生活有時讓李頎拯感覺像活在“原始的動物世界”中。船員會赤身裸體走來走去。一群船員一起幹活的時候,旁邊再放一台電視,24小時循環播放“小電影”。
船上職級分明。有船長、大副、二副、管事、報務員、水手長等。輪機部有輪機長、大管輪、二管輪等。他們屬於職務船員,剩下的都是普通船員。
阿興的船上,年紀最大的船員56歲,最小的19歲。船長60歲左右,出海捕魚已經三四十年。阿興覺得自己很走運,船長性格不錯,從不打罵船員。有時船員工作強度大、太累的時候,船長還會主動關心他們。哪怕隻有簡單一句話,阿興也很知足。
李頎拯說,如果把一艘遠洋漁船比作一個人,船上的駕駛台就是大腦,由船長主管。船長對整艘船負責,主管船舶證書和船員證書,督促船舶安全管理體係的運行,遇複雜航區、大風浪、濃霧、狹水道、進出港時,在駕駛台指揮航行,棄船時最後一個離船。
李頎拯進一步比喻,船上的機艙是心髒,由輪機長主管。甲板部的甲板長在船靠港時,負責裝卸貨物和船舶維護保養;出海作業時,帶領船員捕撈,包括放網和收網,以及清理漁獲。
在海上30天時,李頎拯已經完全適應了船上的生活,隻是越來越想家人。而工作越來越繁重,船員們白天下餌,晚上起鉤,兩班輪流,24小時作業,每天的休息時間隻有3到4個小時。
新船員很少能堅持完一個航期。李頎拯所在船上的15個船員中,最後幹滿兩年的隻有5個人。在海上漂泊了一個月後,和船員們天天在一起,李頎拯能明顯地感覺到,每個人都比上船之前更瘦更黑。在遠洋漁船上工作,李頎拯說,標準是能活著就好。
他在的船上,船員分別來自浙江、江蘇、山東、河南、四川、雲南等地。李頎拯發現,遠洋船員大多來自中國比較貧困的地區,他們在城裏找不到工作,沒有太高的文化。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方式相對簡單原始,他在遠洋船上體會到的,是叢林中一般的生存法則。
如果兩個船員是兄弟,他們不能上一條船。“正常情況下,兄弟在一條船上可以互相照顧,但他們擔心兄弟會拉幫結派。”此外,來自同一個地區的老鄉也盡量不安排在一條船上,“容易結夥,船長或者大副不好管理”。
阿環那艘船上一共有20多個船員,均為男性,年齡從20歲到50歲不等,阿環是最小的船員。船員們來自河南、湖南、貴州等地,還有一個來自印度尼西亞。在做釣手前,他們大多是農民工。
船上是一個小社會,船員來自五湖四海,每個人性格不同。一起在海上漂泊,摩擦難免。這時,大副就會出麵,他專門管理船員之間的糾紛矛盾。
阿興曾經因為釣魚的事情,跟二副吵過架。二副說他釣魚的方法不對,但他認為自己是對的。爭吵起來後,大副聽到了,趕緊把兩人分開,單獨和他們交流,好言相勸,一直到兩人和好為止。
有衝突在船上發生時,船員無法像在岸上那樣尋求他人的幫助,隻能先從內部解決,逐層上報。在難以調解的情況下,船長、大副這些職務船員,會把兩人分開,然後打電話通知公司處理。如果矛盾實在無法調和,船員就分批坐運輸船上岸。
每條船上真正彼此熟悉的,隻有職務船員。部分堅持到最後的船員,上岸之後可能會成為一輩子的朋友。阿興因為那次爭吵記恨了二副一段時間。但如今再回想起來,他覺得並不是什麽大事,內心早已平靜。能在海上一起待兩年,共患難,回來感情甚至比親兄弟還要親。如今,他還會跟當年一起出去的船員保持聯係。
關於船上偶爾的衝突,起因經過是混亂的,阿環很難厘清。他試著去理解船員的行為:他們都太孤單,在海上久了,性格慢慢會有問題。
有一次,他去其他宿舍聊天,一個喝醉酒的船員無端打了他。一怒之下,阿環回了一耳光,兩人扭打起來。這件事發酵成小範圍的抗議,主動打阿環的船員無法忍受工作的高壓和低薪,鬧著要回家。最後,船長用運輸船送兩三個船員離開了。
李頎拯觀察後發現,有船員想家想到精神不正常,甚至出現幻覺,因此會做出一些過激行為。
一些殺人事件在船員間流傳。李頎拯常聽船員們說,長期孤單的航行,再加上繁重的勞動,船員很容易產生幻覺,老感覺有人要害他。
一個船友告訴李頎拯,他上一個航期是在境外的漁船上,其間親眼見證了一起命案:當時,一幫船員在甲板上幹活,船上有專門殺魚的刀具。船員都在忙碌著,有人在灑水,有人在殺魚,有人在清理漁獲。突然,殺魚的船員舉刀朝對麵的同伴捅過去,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船員。
“能上山,莫下海”
“能上山,莫下海。”這是船長莊軍送李頎拯離開時說的話。
他們認識時,莊軍已經漂泊了20多年,李頎拯親眼見過他勇搏大白鯊的樣子。隻是當船長走下遠洋船時,拖著的是一條僵了的腿,還有抽搐的右臉。
45歲的莊軍畢業於浙江舟山水產技術學校,上一個航次,他擔任金槍魚漁船的大副。從太平洋回來休息了不到四個月,他又登上29號遠洋漁船,這次當上了船長。
2013年4月的一天,莊軍突然覺得右眼皮一直跳。距離船期結束還有4個月,這樣的狀況持續了一個多月。正當他慢慢淡忘時,一天早上醒來,他突然覺得右臉麻木了,臉部肌肉不受控製,口水莫名地流出來。
船長麵癱了,緣於長期抽煙喝酒、風吹日曬、睡眠質量差。這種病在船員中時常出現。靠岸時,莊軍幾近失明,後來右半邊身體的行動受到影響。經過半年治療,他恢複得不錯。但他再也沒上過遠洋船。
每天夕陽西下時,莊軍習慣於在船邊靜靜望著中國的方向。
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沒有人願意出海。阿環今年29歲,來自貴州凱裏的一個偏遠山村。他14歲就離開了家鄉,和同村的發小到不同城市打工,輾轉北京、廣東、浙江等地。19歲前,他大多在電子廠工作,每月工資四五千元,從沒想象過海上的工作是什麽樣。
2014年,他前往義烏勞務市場,希望能找一份工資高點的工作。他遇到一個招工中介,聲稱去遠洋航行兩年,能賺18萬到19萬。這樣的薪水對於他來說很可觀。雖然不清楚具體工作內容,阿環還是決定去試試。
經中介介紹,阿環來到浙江舟山。簽完兩年的合約後,他花3200元辦了海員證,錢從最終的工資裏扣。阿環說,現在辦理海員證的費用已經高達上萬元,“有的公司還會扣住(海員證),他怕你跳槽”。等待半年後,20歲的阿環登上了遠洋魷魚漁船。
兩年結束,下船後阿環算了一筆賬。實際工資14萬,除此以外,還要扣除在船上生活用品的費用,包括煙酒、零食、魚鉤魚線、雨衣雨鞋等。雖然合同隻簽了24個月,但由於交通的耽擱,阿環實際上在海上工作了27個月。他最終隻拿到了10萬元。
航行一年時,阿環所在的漁船因為維修在秘魯靠了港。他跟家裏人聯係,發現在這麽長的時間裏,他們沒有收到錢。海上沒有網絡和信號,船員很難知道工資的到賬情況。“有的老板有錢就給你打,沒錢了,你(隻有)問他(才)給你打。”在阿環的催促下,老板最終結清了工資。
現在,阿興的工作是在近海幫公司看管漁船和招工。每次有人想當船員,阿興都會先提醒對方,船上的環境不像在廠裏,不喜歡了,你可以隨便換廠。上了船,你隻能在那一條船上。他知道,每個人都愛陸地。
在海上捕魚七八個月後,阿興的漁船在智利的港口靠了岸。但這不意味著他們能回家,隻是在智利待上十天半個月後,接著去海上作業。
靠岸的前一天,阿興興奮得整晚睡不著覺,一直睜眼等著船開到那一刻。靠岸的時候,船長給每個人發一點現金,讓他們買東西。公司的代理帶他們上岸,並告訴他們哪裏能去、哪裏不能去。他們先辦一張當地的電話卡,馬上跟家人聯係。
晚上,公司安排一次聚餐,接著是自由活動。船員們去剪頭發、購物。除了買生活用品,還買飲料和啤酒,以及特別多的水果。
上船時,阿興身無分文。他隻帶了10瓶洗發水、10瓶沐浴露,以及薯片和煙。他最後悔的是沒有帶上辣椒醬,在船上吃任何東西都索然無味。後來漁船靠岸異國時,他索性購買了幾十瓶國外的辣椒醬,但迥然不同於他習慣的家鄉風味。
那是阿興第一次出國,他對一切都感到新鮮和好奇。他聽不懂異國的語言,身體也很疲憊,但他終於呼吸到陸地上的空氣。當看到那些在大街上、人群中自由走來走去的海鳥時,他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這些海鳥和他在大海上遇見的不同,它們不害怕人,還會等待人類投喂食物。
海鳥飛過海麵。
短暫停留整頓後,船員們再次回到海上。阿興又開始期待下一次靠岸。
到船期結束,真正上岸的那天,阿興的頭發長得已經蓋到耳朵下麵,他形容自己像街邊要飯的。腳踏到陸地上的那一下,他腦袋眩暈。“出去的時候是暈船,回來的時候是暈陸地。”但喜悅的現實蓋過了眩暈——他馬上就要領到工資,馬上就可以回家。
2020年,第一次遠洋歸來後,阿興考上了二副的證書,這成為他最驕傲的事情之一。阿興說,想升到二副,除了看資曆,還要看一個人是否肯學。在船上的時候,他趁機學會了拋錨、起錨、放纜繩、綁繩子等。
從此,他不再隻是一名普通船員。
背著相機重新回到岸上時,李頎拯體會到從未有過的踏實感。那次出海,李頎拯原計劃跟船半年,待中途停靠到國外的海島,再聯係船隻回國。但60天後,他提前返程了。
他太想家,尤其想念女兒。出發之前,他剛陪女兒過完周歲生日。在海上隨著波濤的起伏,他常常想象女兒搖搖晃晃剛學會走路的樣子。
那時他不到四十歲。從上船第一天到最後一天,他每天拍一張自己的照片,結束時發現,整個人滄桑憔悴了許多。
李頎拯在船上三十天的變化。
上岸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小店買了包香煙,狠狠抽了幾口。煙癮又回來了,他卻很高興。直到離開,他終究沒能習慣船上的夥食。
29號漁船上的船員們還要繼續在海上工作。剛上岸時,他曾替船員們捎回了幾封家書。在船上,他們就提出要他把在海上給他們拍的照片洗出來,附在信中寄給家人。對選照片,他們的要求很統一簡單:不要選那些看起來太危險太辛苦的,要選笑眯眯的。
每次離港遠航,女人們都會帶著孩子到海岸邊來送行,計算著回航日子。
李頎拯上岸600多天後,大年初三,距離29號漁船回國還有一個多月。輪機長的女兒打來電話說,她的父親沒能堅持到歸航期,生病死在了船上。李頎拯打了個寒戰。出海那兩個月,他和輪機長住在同一個船艙裏。
兩年航程結束時,阿興一共拿到了12萬多元的工資。收入比他預想中低了些。他原本想拿著這些錢回家做點小生意,但生意沒做成。他隻能出來打工,沒找到合適的工作,2021年,他再次踏上遠洋漁船,航期仍是兩年。
又一個兩年後,阿興回到岸上,找了女朋友。去年結了婚,今年生了小孩。他結束了海上漂泊的生活。
這次,他決定真正遠離大海。
夕陽下,船員們停下手上的活計,站在船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