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老院的火災總要比其他地方來得更殘忍一些——被困住的,往往是那些連呼救都困難的老人。
4月8日21時許,河北省承德市隆化縣國恩老年公寓發生火災。據初步統計,截至9日淩晨3時,火災共造成20人死亡。據應急管理部官網消息,國務院安全生產委員會決定對該老年公寓發生重大火災事故查處實行掛牌督辦。
一名知情人士告訴《鳳凰周刊》記者,火災當晚,他認識的一位殯葬服務公司老板參與了事故現場處理。據該老板描述,滅火後,那20具屍體已然無法辨認麵目和軀體。“這麽大人燒完了就(不到一米)那麽一根”。這位知情人士進一步透露,國恩老年公寓是隆化縣最大的民營養老服務機構,他所在的村就有三位老人事發前住在那裏,“各個鄉的老人都有。把老人送到那的兒女就兩種——要麽是有錢的,要麽是把人送去等死的。”
在農村,像國恩老年公寓這樣的養老院屈指可數。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我國農村的60歲及以上人口約1.21億人,占農村總人口的比例為23.81%。但與之相配的養老機構卻嚴重不足。這些散落在鄉鎮的養老院,很多由舊校舍、老廠房改造而來,消防設施簡陋,護理人員短缺。即便如此,它們仍是許多農村家庭不得已的選擇——當子女外出務工,當老人失去自理能力,這些收費低廉的養老院成了最後的庇護所。
而發生在4月8日晚上的這場大火,使得農村養老困境再次凸顯。
逃過一劫的老人
陽陽是在4月9日一早知道消息的。
嬸嬸火急火燎地趕來告訴她,奶奶住的那家老年公寓,昨天夜裏著了場大火,“死了兩個人”。
幸運的是,奶奶王淑芳躲過了這場大火——就在清明節前一天,陽陽的父親去養老公寓繳費,想到嫁入外村的女兒放假要回家,臨時決定把老人接出來,一家人聚聚。
他們原本的打算是,過完清明,就送奶奶回去。“但我覺得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還是讓奶奶在家多待兩天吧。沒想到一大早,就聽說公寓發生了火災。”陽陽告訴《鳳凰周刊》,4月9日這一天,她都在四處打聽火災的消息,這次死亡人數變成了“十幾個”。養老公寓附近的一個姐姐說法更加駭人,“死了22個,還有的人在醫院搶救。”
事故部分傷者被安置在隆化縣醫院一號住院樓七樓
不清楚起火的原因,陽陽有些心焦。她打電話給老板娘,想勸她不要著急。發了幾條信息過去,一直沒收到回複。
據極目新聞報道稱,公寓相關負責人已被公安機關控製。《鳳凰周刊》致電該公寓,已無人接聽。名為“隆化國恩養老院”的抖音賬號共發布了約40個視頻,目前,“隆化國恩養老院”抖音賬號的全部視頻已不可見。
一名救護車司機告訴《鳳凰周刊》記者,事故發生後,縣市救護車都被調動出來負責轉運。傷勢較輕的老人被送往隆化縣醫院,傷勢較重的被拉去了承德市裏和省裏的醫院,“(轉運)一直忙到早上八九點”。本次事故的部分傷者住在縣醫院一號住院樓七樓。另有其他住院患者透露,原本住在七樓的患者不超過十五人,本次事故傷者送至醫院後,他們都被轉移到其他樓層病房。
醫院工作人員稱,目前七層每兩位護工照顧三位傷者,傷者人數尚不知悉。
“一級養老機構”
公開資料顯示,隆化縣國恩老年公寓成立於2016年,該養老院業務範圍是“養老,敬老,為老年人和殘疾人提供住宿、飲食、生活護理等”。注冊資金21萬人民幣。公寓床位300張,現已入住260人。該老年公寓在2022年被河北省民政廳評為一級養老機構。
據《河北日報》報道,養老機構的評定分為五個等級,從低到高依次為一級、二級、三級、四級、五級。級數越高,表示養老機構在環境、設施設備、運營管理、服務方麵的綜合能力越強。
這意味著,國恩老年公寓處於養老機構評級中的最低級。
一名隆化縣當地的出租車司機告訴《鳳凰周刊》,縣裏各個鄉鎮都有不少小型的養老公寓,但多數條件不佳。至於國恩老年公寓的曆史,據他了解,該老年公寓曾開在阿拉營村的衛校原址,後來房屋被一所職中征用,就移址到現在的地方,經營了約九年。
87歲的王淑芳已經在國恩老年公寓住了一年多,平時子女和孫輩都在外打工,隻有一個兒子晚上回來睡覺。2023年老伴因新冠去世後,她覺得孤單,“一個人待著沒意思,想找人聊聊天。”
養老院,此時成了化解問題的最優選。
2024年年初,子女們在附近到處打聽,實地探訪了三四家之後,選定了看起來相對幹淨的國恩老年公寓。陽陽告訴《鳳凰周刊》,之所以挑中這家養老公寓,首先是因為它幹淨亮堂,這是在對比了其他幾家後作出的評定,“有的養老院一進去就有味兒。”她還記得一家新開的養老院,樓道裏很暗,奶奶當下拒絕,說太黑了,不去。
國恩老年公寓的布局與其他養老院明顯不同——這裏大多是平房。王淑芳回憶道,走進大門就能看見左右兩側各有一排平房,往裏走共有五排這樣的單層建築。而在院落最深處,孤零零地矗立著一棟三層小樓,“那裏住著的,都是完全不能自理的老人。”
她因此懷疑,這次起火的地點,可能就是那棟三層樓房,“不然怎麽死那麽多人呢?”
阿拉營村入口,交警稱機動車一律不得進入,行人須查驗身份
平房內則住滿了身體相對健康的老人,兩人一間。王淑芳說,這也是她看中這家公寓的原因之一,“平房出門活動方便,老人都不喜歡坐電梯。”
另一個考量當然是開銷。國恩老年公寓每月收費800元,如果需要增加“包月打飯”的服務,則再多繳100元。陽陽說,在附近農村,這是相對便宜的價格了。當初實地走訪的時候,她還參觀了幾家養老公寓,收費在每月1200元-1500元不等。
這樣看來,這個離家大約25公裏的養老院,已經是性價比最高的那個。
在陽陽眼裏,50多歲的老板娘“蘭姐”,人看起來大大方方的,很實在。平常她愛和老人湊一起嘮嗑,也會在社交平台發布養老公寓的日常,“我經常看到她發的朋友圈,不是過節吃餃子,就是老人在一起跳舞或溜達。”
陽陽一家沒少和老板娘打交道,“我奶奶要求比較高,好多事都找她。”陽陽有時從網上買了東西給奶奶,也都是托老板娘去站點取,再轉交給老人。
在陽陽的印象中,蘭姐挺愛照顧老人。有一次,她擔心奶奶半夜上廁所摔著,讓蘭姐幫忙買一個尿盆,“她馬上就買了,錢也不收。”還有一次,他們家幾口人都在外地,來不及繳下個月的費用,蘭姐告訴她,“回來再說”。
蘭姐對火災並不是沒有防範。去年2月,她的賬號裏還發布了一張“消防疏散演練與員工教育培訓”的合影,15位身穿白色護理服及3位身穿保安服的員工,參與了這項活動。陽陽聽人說,蘭姐一家在北京還有一家養老院,是她的丈夫和女兒在經營。
王淑芳殘留著不少有關老年公寓的記憶——公寓飯堂有4個大廚,日常菜品也有不少,但“都不好吃”;緊挨著飯堂的邊上有依靠幾棵樹搭建起來的棚子,供大家休閑娛樂;天氣好的時候,老人們會坐在外麵曬太陽;公寓還有衛生所,有老人犯病,老板娘就去診所裏叫醫生過來。
今年春天,公寓裝修過一次,安了燈,粉刷了房間,貼上了瓷磚。王淑芳感慨,“弄得挺好的”。
另有一名78歲的老人告訴《鳳凰周刊》,她的兄弟去世前,曾住在阿拉營村的一家養老院。她和老伴則住在距鎮中心60多公裏外的村裏,子輩們都常住外地。她患有心髒病,和老伴相互照顧,每人每年都要到縣醫院住三次院,開藥加調養算下來,每次都得花1000元上下。而他們的收入主要來自土地流轉,每畝地年承包價200元。
據這位老人透露,隆化縣很多村鎮都有類似的養老公寓,供子女不在身邊或喪偶的老人居住,其中大多是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
留下的老人和出走的年輕人
對於一個2020年剛剛脫貧“摘帽”的北方縣城來說,想要找到一家像樣的養老院,恐怕比想要找到一個願意留下的年輕人還難。
根據公開資料,隆化縣處在冀北山區,2023年GDP總量在承德市各區縣中排名第4;而這一年,承德市的GDP總量則在河北省11個市中排名第10。
承德市統計局2020年發布的報告稱,“由於我市屬經濟欠發達地區,就業壓力較大,特別是工業發展壓力巨大,再加上高中教育水平的落後,造成我市人口流出現象嚴重。2019年全市戶籍人口382.53萬人,而全市常住人口隻有358.27萬人,兩者差值近24.26萬人”,“流出人口比較嚴重的是圍場縣累計超過
10 萬人,隆化縣累計超過7萬人。”
這份報告同時指出,承德早在2000年之前就進入了老齡化社會。2022年,承德市人民政府對《河北省第十三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第1206號建議的答複》中給出的數字是,承德市常住人口約
333.63萬人,其中60周歲及以上老年人口約75.48萬人,占總人口的22.62%;65周歲及以上老年人口約50.98萬人,占總人口的15.28%。據預測,到2025年,承德市60周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將接近83萬人,到2035年將超過百萬。
聚落分散,普遍缺乏近距醫療設施,也是農村養老的一大挑戰
“我國現在養老服務業人才(員)缺口大。由於長期受計劃生育、少生優育思維的影響,重視抓生育而忽視抓養老,由此造成我國養老服務業發展遲緩,從養老機構、基本養老設施,到相關服務照護人員都明顯不足。”複旦大學特聘教授、中國人口學會副會長王桂新告訴《鳳凰周刊》,“我知道在農村還有不少貧困老人有病無錢醫,他們最需要的、擺在第一位的可能是吃飽一頓飯、能多活一天。”王桂新曾看到一篇文章,介紹一位農村貧困家庭的患病老人,為了不給子女增加沉重的生活負擔竟乞求一死,這樣的養老現狀令他感到十分難過和感慨。
與此同時,王桂新發現,聚落分散,普遍缺乏近距醫療設施,也是農村老人養老的一大挑戰。
這也是隆化本地人的感受。接受《鳳凰周刊》采訪的出租車司機稱,在當地,養老確實是大問題,越來越多大大小小的老年公寓也應運而生,裏麵住著的多是沒有親人照料的老人。他經常從老年公寓拉上老人到縣醫院,或者從縣醫院拉老人到養老公寓。大多數情況,陪伴著的都是老年公寓的工作人員,他總要幫忙把老人從車上抱下來。“身上那個味兒,可難聞了”。
對王淑芳來說,眼下養老公寓是回不去了。除了為那些正在搶救的老朋友們揪心外,她最大的擔憂是——
不知道往後去哪尋找下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