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著一隻通常會出現在大排檔的紅色塑料凳,再踮起腳,夏飛的手才能夠到大落地窗的頂端。她身形很小,一米五五的身高,薄得像張紙。但塑料凳仍然不停晃蕩,落地窗太高,她使不上勁,得一點點往上夠。
此刻,天已經黑了。一扇窗戶,兩扇窗戶,從臥室、衛生間到客廳,她擦了十幾扇窗戶,雇主家裏為什麽這麽多窗戶?各種顏色的抹布、百潔布、清潔劑、玻璃刮、魚鱗布、地刮、平板拖,十幾樣工具塞滿了背包。從裏到外,從上到下,培訓的時候是這麽說的。但是現在,這些事都來不及細想。她的腦子裏隻有玻璃,亮晶晶的,折射出唐山的夜色,有時是她自己的臉。
夏飛在路邊
夏飛今年36歲,這之前的很多年,她是家庭主婦。丈夫早出晚歸,下班累了,就往沙發上一躺,開始刷手機。夏飛想讓他幫幫忙,一說丈夫就發飆:“你平時都在家裏頭,除了收拾屋啥也不幹。我在外邊累死累活掙了錢回家,你還天天這麽抱屈。你在家幹啥?”
去年下半年,夏飛開始幹保潔,當時正是旺季,沒有老手願意扔下掙錢的機會帶新人。她接不到啥活兒,一周在當地的保潔群裏撿到三四單算是多的,大部分時間還是蹲在家裏。線上也沒閑著,她在“附近的工作”小程序裏找兼職訂單,這是同行介紹的。
丈夫一開始不支持她幹保潔,也嘲笑她:“自個家不收拾,你還給人家幹活去。”她說不一樣,“就願意上外邊幹活”。她想,以後歲數大了,最終的目標也是這個行業。早晚都要步入這個行業,不如提前了解一下。“你如果有更好的安排也可以,你沒有更好的安排,我隻能先按自己的方法走,試過了以後才知道,對不對?”一向軟言細語的夏飛決定強勢起來,丈夫也拗不過她。她更頻繁地走出家門,開辟了家庭以外的另一個戰場。
在中國,像夏飛一樣,渴望開辟新戰場的靈活就業人員已超2億人。他們離開格子間、會議室或者廚房,創造了更加廣闊的就業形態。2025年政府工作報告也提出,要多措並舉穩就業促增收。相關部門倡導打造“十五分鍾”就業服務圈,促進人力資源的高效匹配。
那天的保潔服務因為是平台落地唐山後的第一單,工作人員一直跟進著她的工作。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了,早就過了點,她還沒有打卡下班。打電話過去,無人接聽。直到夜裏10點左右,她才清理好廚房和衛生間,把沙發搬開,地板拖幹淨。把玻璃擦得亮堂堂以後,好像心裏也敞亮了不少。
被選擇的人
人們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成為靈活就業者,他們希望一直被選擇的人生,也能主動選擇一次。
夏飛自覺是個“平平常常”的人,過著一種“平平常常”的人生。她大學學的文秘,畢業之後在辦公室做些簡單的工作,打印打印文件,沒幹多久就結婚了,很快有了孩子。每天困在雞零狗碎裏脫不開身。趁著孩子隻有熟睡的時候抓點緊,把剛剛玩耍弄髒的地板和沙發擦幹淨,洗洗涮涮,解決掉廚房的鍋碗和洗衣機裏的衣服。還沒幹完,孩子就醒了,一切又變得亂糟糟。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重複,沒有止境,“沒有幹不到的,隻有你想象不到的活。”
夏飛在客戶家清掃
夏飛的丈夫在飯店當廚師,一個月能掙個七八千。也因為這樣,他顧及不了家裏大大小小的事,也理解不了一個家庭主婦,能有啥可忙?夏飛沒有工作那幾年,有時候丈夫上一天班,累了煩了,跟夏飛說話也帶刺。她暗暗想,“要是自己不上班,總花他的工資的話,講話也不太氣勢。”“不管掙多掙少,自己掙錢,說話還是有點分量的。總在家裏待著,靠人家養,自己也感覺不太現實。”熬到孩子上了幼兒園,為著這點家庭話語權,夏飛也要出去上班。
零工群體中,有一批像夏飛這樣的人。他們處在一個平平常常的位置,隻能順著時代漂流。他們手裏不握有自己的命運,無論在生活還是職場裏,常常是那個“被選擇”的人。
老阮57歲了,這大半輩子,他打過不少工。20多歲的時候,他在廣州的小巴公司上班,管著一批售票員。幹了4年,為了照顧年邁的父親,他回到江門,輾轉各個水龍頭廠,空調批發商行的倉庫,建築公司的倉庫,還在技校當保安,去建築設計院做司機。後來,設計院要搬遷,老阮被留在了江門。又過了幾年,設計院也倒閉了。
老阮上一份工作也是在一家工廠裏看倉庫,幹了兩年多。這些年,工廠的訂單越來越少,於是工廠也越來越少。老板要裁人,讓老阮在家裏待崗三個月,工資從每個月5000多塊降到1000多塊,是江門的最低工資。
“沒辦法,他叫我待崗,就這1000多,還要養女兒。(這是)逼著你離職了。”老阮重重歎了口氣。女兒現在在讀大三,一年學費一萬多,加上吃穿用度,家裏處處都要用錢。就算畢業了,短期內能不能找到工作也很難說。“我這個人,做啥工都沒問題。車間裏也能做,去倉庫也能做,做管理也能做。但是人家給不給這個機會?你現在到這個年紀,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想,隻能隨便找個工作,等退休算了,沒得你選。”
劉闖也是那個在命運裏顛沛流離的人。2004年,他剛剛從學校畢業,就進了首鋼,負責維修工業設備。“說簡單點,就是說哪塊壞了,給我們圖紙我們就幹。”一開始,他以為自己拿到了好的人生劇本,拿著3000多塊錢工資,在唐山也算是不錯。到了2008年金融危機,工資一下子就掉到了1000多。朋友勸他,忍過這幾個月就好了。結果幾個月過去,有一段漲回兩千五,沒多久又降到1000多。劉闖不幹了。
那些年,唐山遍地工廠,滿天都是煙囪。劉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樣,闖蕩在這些鋼鐵廠、機械廠中間。時代的寒風確切地吹到劉闖身上,“幹著不行了就撤,換地兒。”劉闖自嘲地笑起來,“我幹黃了好幾家企業。”
2023年底,最後一份鋼鐵廠的工作也黃了。沒事幹,休息了一段時間。有朋友介紹劉闖去做清洗油煙機的工作,他想總待著也不行,沒多想就去了。但這行也在肉眼可見地變“卷”,第一年冬天,找他清洗地暖的人特別多。到了第二年,下降了三分之一。他想,也許是因為這一年的冬天特別暖和,又尋思,也許是“可花可不花的,就先不花了”。他搞不清。
沒活幹的時候,他也沒想過去勞務市場轉轉。以前在一個快銷公司當調度員的時候,有一回要從13米的大卡車上卸貨,他去一個勞務市場找裝卸工。站在那兒,周圍人就呼啦啦地擁上來:“要啥?”“幹啥?”所有人都想擠過前麵人的頭頂,向劉闖撲過來。那種對生存的強烈欲望讓劉闖產生了一種負罪,“不知道怎麽的,不知道怎麽要人了。感覺我選他沒選他,好像有那種錯誤似的。”後來他自己沒工作的時候,也不願意上勞務市場,他覺得自己做不到他們那樣,“尊嚴很低”。
劉闖在清潔空調
騰訊出行服務團隊產品經理安然曾去廣州花都獅嶺鎮調研,那裏聚集了差不多8萬家箱包工廠和個體戶。在走訪了零工勞務市場和用工企業之後,他們發現臨時用工需求很大,但線下招工困難,效率低下。而與此同時他們也看到,每天淩晨4點就有一群老人在馬路邊“趴活兒”,有時苦等一天也沒有收入。“可能有一天我也要去做類似的事情,要理解他們的處境,關注他們的需求,希望能做點什麽幫到他們。”安然想。
調研回來後,他們開始籌劃“附近的工作”產品功能,做了很多研究,從各地政府關於靈活用工的政策,到市場調查報告,再到行業現狀。2024年10月,“附近的工作”第一個試點的就是廣東江門。現在,他們提供的服務已經覆蓋廣東江門、河北唐山、江西九江、廣東深圳、北京朝陽等多地,幫助兩萬多用戶達成了求職意向對接。
轉機
去年9月份,老阮從倉庫辭了工。普通話裏帶著濃重的江門口音,也不太會用互聯網,他沒什麽門路。出去大街上轉,發現路邊貼的招工廣告要麽是假的,要麽早就過期了。打電話過去,大部分無法接通。年輕的時候靠熟人介紹工作,現在也越來越行不通了。他拿一家電視機廠舉例,招聘年齡最大限製是45歲,“50多歲不要,能做都沒用。”這是很多工廠的普遍狀況。老阮有點酸酸地感慨,大學生都不想進廠打螺釘,不然哪有進不了的?
這麽大年紀沒工作,還被家裏人念叨“你怎麽這樣”,老阮心裏很煩。那一天,他想去工廠碰碰運氣,偶然路過江門驛站,看見那裏貼著招工信息,死馬當活馬醫,走進去報了個名。沒想到,一個電話打過去,一個近60歲,以為自己已經被市場淘汰的人,得到了一份保安的工作。
老阮身高一米七,體重160斤,身體素質很不錯。“我沒那麽老,”他說,“好多人都說看上去40多歲,所以我一麵試,他就要了。”
在驛站報名之後,老阮就被拉進了一個群裏,裏麵有驛站的工作人員,大家都管她叫“好姐姐”。“好姐姐”每天都會搜集很多招工信息發到群裏,提供給那些沒有找到工作的人。電話大多可以直接打到工廠裏,方便不少。後來,工作人員通過與騰訊“附近的工作”合作的廣東郵政“郵薪領”平台,為他推薦了幾份保安工作。
像老阮這樣勞動能力還很強的大齡打工者,被稱為“活力老人”。他們尚未退休,也還擔負著養家的職責,但工作一天比一天更少,他們需要就業的機會。老阮對這份保安工作很滿意。每個月賺的錢剛夠女兒的夥食費,他自己在單位裏吃飯堂,每頓隻要一塊五,兩個肉,一個蔬菜,湯,還有米飯和水果。不過,他還在線上平台上伺機而動,希望能蹲守到更好的工作。
決定上班之後,夏飛在就業市場跌跌撞撞了很久。一個沒怎麽工作過的家庭主婦,能選擇的工作寥寥。刷了幾天招聘網站,夏飛發現上麵大多數崗位是辦公室文員、銷售什麽的。坐辦公室要坐一天,但幼兒園下午三點就放學,孩子沒人接。做銷售吧,她又不是那種巧舌如簧的人。後來終於得到一個飯店服務員的麵試機會,一坦陳家裏的情況,老板明麵上不說什麽,隻客氣地表示“回去等消息吧”。她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後來也跟著親戚跑過保險業務。幹了一個月,沒幹出業績。孩子太小,工作這事又擱置了。
孩子從小班升到大班,兩年過去,夏飛終於找到第一份長期工作,在酒店裏幹前台收銀。上24小時,歇24小時,夜裏兩個人倒班。由於工作時間太長,腰椎、頸椎都出了毛病。去家電公司做售後算是時間最久的一份工作。“辦公樓不說有多氣派,但是也挺幹淨整潔。外麵那麽冷,屋裏剛一進來就是熱的。”不愉悅,但高低算是“坐辦公室的”,她想,先幹吧。後來她也嚐試過全職保潔。
“像電視劇上演的那種,又是職業女性,又能照顧到家庭,真的很難做到,都得舍棄一頭。”夏飛說,工作以後,孩子老是一個人去吃小飯桌,她時時感到虧欠。
但現在,在夏飛的生活天平上,做兼職保潔成為一個相對合適的選擇。從前她覺得,一個家庭主婦的“成功”,就是生活過得去,老人身體健康,孩子也聽話懂事,平平淡淡的。現在,她每天線上接單,空出中午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給孩子買菜、做飯。除了照顧家庭,也有了想在事業上做出些成績的念頭,“有一點自己的小事業,經濟來源不斷,也算成功的一種。”她說。
夏飛在線上接單
靈活就業已經是一種不可或缺,也無法避免的就業形態,但兼職者在職場裏仍然沒有保障,如同裸身穿過荊棘。“有活hopped”是騰訊“附近的工作”在唐山等地的合作夥伴,他們幫助接入了不少地方的工作資源。“有活hopped”運營副總經理張小紅說,“傳統意義上的招聘平台,不管是互聯網公司還是線下招聘會,絕大部分還是在解決全職招聘的需求。一些平台也提供了很多兼職崗位,但上麵的信息參差不齊。有些平台把有吸引力的兼職崗位當作鉤子,用戶到了線下之後,實際上要再去交信息服務費或報名費。”
重要的是要確保兼職者能拿到錢。他們把整個任務流程“在線化”,從兼職者找單、接單,開始服務、結束服務到收到明確定價的報酬,全流程都不脫離平台操作。企業有用工的需求,要在小程序上完成準入,開戶、充值。發布任務的時候,錢已經到了平台的賬戶,由平台向兼職者結算,當天就能到賬。這樣,他們就不至於被黑心的雇主克扣或拖欠工錢。
讓更多人有選擇權
做保潔身體上勞累,但是精神上是放鬆的。現在的夏飛已經練出了肌肉記憶,看一眼屋子就能演算出該使用什麽工具,該從哪裏開始,大概需要多長時間,如何使用速度、力量、技巧——夏飛使用這些詞,將保潔工作描述得像某種競技運動。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她開始掌握這些“超能力”。
當了保潔以後,她慢慢構建出一個舒適區,那裏麵隻有自己——她沒遇見過不講理的雇主。他們常常是忙自己的事,不會盯得她心裏發毛。碰上沙發這些一個人搬不動的物件,雇主也幫著一起搬。她有點社恐,也不愛說話,隻想埋頭幹活。所以她喜歡這樣的工作環境:沒有衝突和投訴,也沒有孩子的啼哭,她隻聽見抹布擦幹淨玻璃、清潔劑冒泡泡的聲音,這讓她放鬆。
夏飛在客戶家清掃
“我知道我是新幹的,所以都幹一些小活。剛開始都是能幹到位的,盡量都給他幹到位。省時間或者啥的,那東西都不太考慮。”因為身上有股倔強的認真,珍惜所有的機會,幾個月過去,她攢起來些老客戶,一天怎麽也能接上一兩單。保潔活兒幹完了,她也沒事刷刷“附近的工作”,找找地址核驗、線上審核的兼職。這些工作很簡單,比如為平台核驗一些企業是否有實際辦公地,拍個照片上傳。審核招聘內容是否合法合規、有沒有歧視性內容。一單五六塊錢,不多。但每天順道做幾單,也能掙點買菜錢。“家裏的活幹夠了、幹煩了,出去工作反而是輕鬆的。”夏飛說。
最重要的是,她有了自己的收入,雖然一個月隻有三四千元,但也不用手心朝上跟丈夫要錢,忍受他的奚落了。“現在我自己掙工資,想買什麽都可以隨便買。”
“它是一個難而正確的事情。不管是寶媽、學生還是馬路零工,你會覺得能夠實實在在去解決他們的一些就業上的困難,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情。站在平台的角度,我們希望能夠給這一類型的求職者更多的選擇和機會。”張小紅說。
有了騰訊“附近的工作”搭把手後,劉闖多了一條找活的新路子–通過“附近的工作”在“有活hopped”平台找活。他是個熱心人,在客戶家清洗油煙機的時候,時不時總碰上幹保潔的同行。有的人年紀大了,不太會操作手機。“他們說不好找活,我就說試試這個,上麵有活。”他教他們怎麽注冊、怎麽登錄,怎麽學習平台規範,“一次兩次之後,他們就都會了。”
劉闖在分享他線上找活經驗
過完年,家電清洗行業進入淡季,劉闖最近正為沒活兒的事煩躁不安。家裏兩個孩子還在上學,他不能休息太久。好在這是一個喜歡折騰的人。一天晚上,他拿著手機刷騰訊“附近的工作”,地址核實,就是拍一個公司的門頭,這也是活,但錢少。兼職辦公及IT安裝,不知道是幹啥的。代駕,做飯,收納整理,日常保潔,牆體打孔,跑腿,一個個滑下來,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語調高高揚起:專業陪診服務!“這挺好,100塊到400塊一單。”他又找到一個新路子了,“這可以,我得研究一下。”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