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萍:小時候媽媽對哥哥的偏愛 我用了60年去和解
鳳凰衛視
2025-03-26 06:54:31
對話 · 倪萍
以下為采訪摘要
媽媽的愛 抹了芥末
對話 倪萍
姥姥和媽媽,影響了倪萍一生。她在節目裏談及媽媽,理不清的愛恨情愁,在書裏追憶姥姥,溫暖、催淚。
溫暖、親切,是她;堅強、倔強,是她;幽默、“毒舌”,也是她!
田川:有媽媽在家,您會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孩子嗎?
倪萍:那太沒有了。我照顧媽媽更要有擔當,我覺得自己比我媽歲數還要大。每天要問她今天吃的怎麽樣,大便怎麽樣,睡得怎麽樣,血糖高不高,全是這些。我媽是青光眼,雙目失明了。
前天我去成都出差,今天飛去,明天做完節目當晚就飛回來了。我媽拉著我說:“你可回來了,這兩天可想你了。”我轉頭跟助理說:“快看,我這一身雞皮疙瘩。”其實,這是我的不對,但我是不由自主。
對話 倪萍
倪萍從不諱言她和母親不親近。她1959年出生在山東青島,家中還有一個大她兩歲的哥哥。母親是工廠的總會計師兼生產廠長,廠裏管著幾千人。和父親離婚後,母親一個人又要工作又要帶孩子,隻顧得上哥哥,顧不上她。不到兩歲,倪萍就被送到幼兒園長托,幾個月才接一次。姥姥看不下去,把她接到了鄉下。直到上小學,倪萍才回到青島母親的身邊。她說母親的嚴厲、規矩讓她緊張,努力讀書、刻苦考高分隻有一個目的:別讓母親不滿意。
倪萍:我媽是個特別厲害的人,不像我姥姥那麽愛笑。每天雞下個蛋,我姥姥都高興得不行;我上河裏抓幾條小魚,她也能樂嗬半天。我媽總是冷著臉,下班回來後,家裏的氣氛緊張得讓我都不敢動。在我姥姥家,我翻箱倒櫃、上炕下地,在院子裏來回跑,就沒好好走過路。但在青島我們家,我隻要坐下寫作業就不抬頭,我不想看到我媽那張冷冷的臉。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想到我姥姥的話,我媽不容易,一個人要養活兩個孩子,在單位上肯定也有很大的工作壓力。我年紀那麽小就明白,可能我媽是累了,就不會再覺得憤怒。
對話 倪萍
小時候倪萍覺得母親偏心哥哥,給哥哥吃煎蛋,用煎蛋剩下的油給自己煮白菜吃;哥哥用大肥皂,而她隻能用小的。一到寒暑假,倪萍就立馬大包小包,把母親家裏能拿的東西都拿上,回鄉下找姥姥。她和姥姥數落著媽媽的種種不是,姥姥聽她宣泄,也用自己的道理開解她。
△倪萍和哥哥合影
倪萍:我媽對孩子是有這份心,但是她有事不好好說,她跟我姥姥太不像了,一樣的話從我媽嘴裏說出來就像抹了芥末一樣嗆人。
我姥姥的解釋就是,因為她從高小畢業就去了青島,在她舅舅舅媽手下打工,受的都是虐待。她舅舅家有四個孩子,逢年過節四個孩子都穿新衣服,我媽還穿著那套破衣服。我媽是特別勇敢的人,跟她舅媽說,弟弟妹妹都穿著新衣服過年,我也想要,她舅媽就大罵她一頓說,你有飯吃就不錯了,還要什麽新衣服。
我媽十六七歲,世界觀剛剛形成的時候,她就開始一個人去上夜校補文化,還要同時工作,所以她對這個社會始終帶著一份防備心理。
田川:她可能也不知道用什麽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愛。
倪萍:對!她給你一個吃的,就給你扔眼前,不是好好放下。我這種性格,看到你扔在那,我就不願意接受。我不願意我媽削了一半蘋果,把爛的地方都摳完了,剩下這塊扔在我眼前。我在那寫作業,就趕緊寫完了去睡覺,我不吃。
對話 倪萍
1976年,17歲的倪萍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績被山東藝術學院錄取,老師說她可以再等等,中央戲劇學院、電影學院馬上也會來招生的,倪萍說她一天都不能等,哪兒先考上就去哪兒,她恨不得馬上就走。出發去濟南上學前,揣著安慰媽媽的心,倪萍去給自己改了姓,她原本跟著父親叫劉萍,改完之後才成了倪萍。
田川:您跟我們聊媽媽的冷漠,對哥哥偏心的這些故事,她知道嗎?
倪萍:過去她知道,我們長大以後就說她偏心,她自己不承認。現在我媽90多歲了,她不看手機也不看電視,我說什麽,她根本不知道。
田川:現在您能坦然地聊這些事兒,是不是已經接納了?
倪萍:我一直在努力地和解!不和解實際上是自己過不去。我媽能過去,因為我媽不覺得對我冷漠,不覺得偏心我哥,我不想跟自己擰巴、較勁。我內在有一種特別堅強、倔強的東西,是我媽給我的,我也感謝她。
田川:現在媽媽眼睛看不見,在家裏您會做一些什麽幫助她?
倪萍:每天跟她說一些已經說過一千遍的話,比如我回家會坐在她床上,她拉著我的手摸我的臉,會問你今天都跟誰見麵了,單位裏有誰等等這些,她會每天問。其實閉上眼睛想一想,如果你也看不到東西,肯定也會一直想問你身邊的人幹嘛了。
我覺得自己挺盡心的,我害怕我媽真的有一天不在了,我會後悔,回想起來都是我光跟她賭氣了。我有個勸慰自己的過程,經常會想我文化比她高,見世麵比她多,跟她賭什麽氣。
對話 倪萍
倪萍說她慶幸上天給了她兩個媽,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姥姥。不同於母親的冷漠、嚴厲,姥姥像陽光一樣每天照耀著她。姥姥家在山東榮成水門口村,倪萍在那裏度過了快樂的童年,那段記憶成了她日後取用不盡的寶藏。姥姥是一個沒上過學的農村小腳老太太,卻成了倪萍的人生向導。2012年,倪萍把姥姥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蘿卜白菜的理兒,寫成了《姥姥語錄》,獲得了那一屆的冰心散文獎,至今已再版四次,銷量過百萬。
△倪萍和兒子 媽媽 姥姥合影
倪萍:我身上90%的優點都是我姥姥給我的,姥姥的愛是太具體了,讓你想忘都忘不掉的。比如說夏天我們那個時候特別熱,高台階兒,地上鋪著草簾子,我就枕著我姥姥的膝蓋,姥姥剝好了一把花生,悄悄塞給我,拿扇子趕著蚊子,別讓蚊子咬著我,我吃著吃著就睡著了,我姥姥都不會叫醒我,她會抱著我放在炕上,再接著給我扇。我就是被這種溫暖浸泡的人,當你從靈魂到身體都充滿了這種溫暖的時候,你怎麽會變成一個惡人?
小時候我常說,將來掙了錢,第一個要給我姥姥花。後來我剛進電視台,台裏給我租了一套房子,其實根本住不開,但我還是把姥姥接來了,那是她第一次來北京。
在我姥姥的概念裏,根本沒有“電視台”這一說,因為她家裏連電視都沒有。我對她說:“姥姥,今天晚上我就上電視了,我給你把電視開開,你就盯著這個看,不用換台,幾點幾分我會在這兒出現。”
等我回家後,姥姥滿臉都是吃驚的表情,而她的這種吃驚我特別能理解。就像趙忠祥老師的母親,知道自己兒子在電視上工作,一邊做飯一邊偷偷打量著趙老師,結果趙老師一看她,她又趕緊躲開。她心裏可能在想:“電視裏這個人,怎麽是我兒子呢?”
我姥姥也是這樣,她看看電視,在那兒琢磨琢磨;等我從洗手間出來,她又看看我。我問她:“姥姥,怎麽,我和電視上不是一個人嗎?”姥姥說:“說話的動靜是,說話的聲音是。”
但再看這個人,我問:“是不是人不像了?”
我姥說:“是化了妝了。”
姥姥臉上洋溢著一種特別的幸福,比任何觀眾看了都多了一份額外的欣喜。她覺得,我挺有出息的。
姥姥說 罪遭夠了
福就回來了
對話 倪萍
曾有記者問倪萍,她的主持風格是怎麽形成的,她說,自己的老師就是姥姥,姥姥教她要說人話。作為主持人,從1991年到2004年,倪萍連續主持了13屆春節聯歡晚會。聚光燈下萬眾矚目的日子裏,倪萍最大的欣慰是,姥姥看見她有出息了,姥姥也終於能花上她的錢了。
△倪萍姥姥
倪萍:我好幾年的春晚禮服都是姥姥幫我疊好放起來的,我很高興姥姥見證了我在那個所謂的輝煌的位置上工作過幾年,如果這一切我姥姥沒看見,我會非常難過。
每當同事們來家裏做客,比如趙忠祥、敬一丹他們都當著我姥姥的麵兒誇過我,姥姥還跟人謙虛說,我知道她沒有你們說的那麽好。
田川:姥姥去看過您現場主持節目嗎?
倪萍:去過。我從來不敢讓家裏人去現場,一旦在直播當中看到觀眾裏有我熟悉的人,或者是我的親人,我頓時就慌了,很容易忘詞。可是我想我姥姥這一輩子,沒有幾天能夠過這樣的生活了,我就大著膽子把我姥姥、我二舅他們都接去看我主持節目。
還有一次是香港回歸,我帶著我姥姥去人民大會堂,在那樣輝煌的地方,我們就坐在首長後麵的一排,我姥姥說我怎麽坐在這麽重要的位置上,我說你應該,你是烈士的母親,政府請你來的,實際上不是政府邀請的,是我找人要的票。那年我姥姥87歲了,非常激動地坐在那,從頭到尾抻著脖子看,這對我來說也是巨大的安慰!
我帶姥姥吃遍了北京所有的大飯店,我就是要抓緊時間讓我姥姥吃好的見識好的,那種自助餐很貴,我也讓姥姥去吃,實際上她吃不了多少,她就願意看著我們一趟趟去拿,我也一趟一趟領著她去選。我有能力的範圍之內,我姥姥都享受了,好像我心裏才踏實了。
△倪萍和姥姥
田川:最欣慰的是,姥姥還能接受。
倪萍:能,我也經常說謊,說我們單位報銷。所以我姥姥總跟人說,小萍真是找了一個好單位。
田川:不這麽說,她該不舍得你花錢了吧?
倪萍:她肯定不舍得,我那段時間自己特別省,就想讓我姥姥多花一點。
對話 倪萍
1999年,趙本山春晚小品中那句經典的“倪萍就是我的夢中情人”,幾乎是喊出了全國億萬觀眾的心聲。但也是那一年,倪萍剛剛出生兩個多月的兒子被確診患有先天眼疾,如果繼續惡化會有失明的風險。
倪萍:姥姥那個時候看著我整宿抽煙,那時候我剛學會抽煙,也不會往裏吸,抽一根煙,滿屋子都是煙。我姥姥也沒睡著就起來,她也不問我發生了什麽事兒,她就知道肯定是有事兒。她說,孩子你就趕緊睡吧,攢足了勁兒,天亮了,你起來抱著孩子再趕緊走,你這麽熬著,天亮了也沒勁兒。那個時候我姥姥就看出我特別忙,顧不上她了,她自己提出來,就回老家了。
對話 倪萍
姥姥後來,幾次來北京又幾次回山東,在倪萍家時,姥姥每天都對著鏡子用清水把散落的頭發梳得利利落落,衣服也穿得整整齊齊,離開她家,這些就都不講究了,問她原因,姥姥說,因為倪萍家總去能人、高人,不穿整齊了怕給她丟臉。
最後一次離開倪萍家時姥姥已經97歲了,倪萍想讓姥姥在自己家安享晚年,但姥姥的兒女也怕太麻煩她。
為了給兒子看病,倪萍需要不斷往返中美兩國,回國掙錢,再去美國交醫藥費,她需要更多的時間,也需要更多的錢。2004年倪萍離開了央視主持人的崗位,那之後的近十年,她幾乎消失在了公眾的視野。
△倪萍和兒子
倪萍:一歲多的小孩,經常坐飛機高空飛行,我又怕損傷他腦子。我要回來掙錢,就得有人在那照顧孩子,那時候我媽已經70歲了,我把她接過去幫我看孩子。
田川:您是向媽媽提出了請求?
倪萍:因為沒有別人了。
田川:她的回應是什麽?
倪萍:我媽歲數越大,對我越好。因為她還有一個重要的事兒有“求”於我,我哥哥有個女兒,我媽就想讓她上北京來上學,我媽也有她的想法。
田川:您心裏是明白的?
倪萍:她也有母親的那一麵,她覺得孩子需要她了,遇到難處了,她也應該幫助。
對話 倪萍
倪萍後來曾在社交媒體上發文回憶當年母親在美國陪小外孫的往事,因為缺錢,母親隻吃孩子吃剩的東西,還把孩子穿小了的鞋前頭剪去了再接著給孩子穿,孩子的五個小腳趾頭都磨成了五個小鐵豆。三個月的時間,母親瘦了十二斤,孩子長了九斤。
在帶孩子看病的那十年裏,倪萍重拾她的老本行,做演員。因為她主持人的身份過於知名,觀眾幾乎都忘了倪萍其實是學表演出身。
人生最艱難的時候,倪萍在影視圈裏披荊斬棘般地拿下了包括金雞獎、華表獎、金鷹獎在內的近十個獎項。
倪萍:我拍第一部電影《美麗的大腳》時,孩子才兩歲,那個時候我們大半年去檢查一次,我們飛過去基本不用倒時差,檢查完了沒什麽事,馬上就回來,因為在那要花特別多的錢。在費城住最破的酒店也得一百多美金,那時候匯率還是一比八,折合人民幣八百多塊,真住不起。
買機票也會精打細算,買往返的經濟艙聯票,能省則省,孩子兩三歲了,我老說他一歲多就是長得高,這樣就可以不買票抱著他,實在抱不動了,就在地上鋪一件厚一點的衣服墊著,把孩子放上去。
對話 倪萍
那些年,倪萍在電影中飾演了很多底層農村女性,不認命,有力量。戲裏戲外,她都在承受苦痛,倔強掙紮。
倪萍:這10年我沒因為孩子的病哭過。孩子小時候就說,媽媽你眼圈又紅了,我說不是哭的,是熬夜,我一宿一宿睡不著,每次去檢查,我就跟上刑場似的,就怕萬一大夫說,不行了,你怎麽辦?我都做好了各種準備,所以你說我,堅強從哪兒來?就是這麽一次次的壓力到頂點了。
田川:那幾部電影我現在再看,都會覺得好壓抑。您的生活已經如此沉重了,您的電影和創作裏邊也這麽沉重。
倪萍:恰恰相反,它是一種釋放。比如說需要哭的戲,導演隻要喊預備開始,我眼淚咕嚕咕嚕就滾下來了,後來導演也問我,這種積累來自哪兒?我說來自過去的日日夜夜。你沒遇到那個出口,就一直在心裏憋著,拍電影極大地幫助了我。
△《雪花那個飄》劇照
對話 倪萍
2009年倪萍最後一次帶兒子去複診,大夫告訴兒子,“等你結婚的時候再來複查吧,一切很好,祝你好運!”倪萍說,她憋了十年的淚水,直接就噴在,報告喜訊的大夫臉上。這巨大的喜悅倪萍第一個想分享的人就是姥姥,但姥姥已經無法知道了,一年前的2008年,姥姥在山東威海去世,享年99歲。
現在的倪萍每天還是會把自己的工作、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她去自己感興趣的綜藝節目當嘉賓,一有時間還會畫畫。
△倪萍畫作
倪萍:一直向前,希望你能夠像這頭牛一樣,執著地往前走,送給你。
田川:謝謝!
倪萍:牛的意義非凡。它有韌勁,也很聰明,而且它一生直到它死亡,它都在幹活。
田川:咱別這麽苦行嗎?
倪萍:吃的是草擠的是奶,不是在很優越的情況下,你做出了很優越的成績。
田川:如果讓您給自己送一句話,您會選擇哪一句話?
倪萍:好好活著!我再過4年我就70歲了,但是我又一想要活到我媽這個歲數,我還有26年,所以就很快樂!
對話 倪萍
采訪中,倪萍和我們講起一本她最近在讀的書《願你可以自在張揚》,她反複叮囑我們,一定要幫忙推薦給大家。說到這本書的作者劉開心,一個患有罕見病的女孩,倪萍感動到落淚。
△《願你可以自在張揚》
倪萍:這兩年我一直關注她的賬號,給她點讚。她說今天這兒不小心又被碰破了,它怎麽那麽不聽話,因為我睡覺壓住這個管子了,它讓我這兒流血了,流到嘴裏鹹鹹的,我就知道了。擦了以後她說沒事兒,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可能說它了,它又流血了,我以後要注意,我血本來就少,你少流點兒,這樣仰著。
這樣的事你聽起來會覺得,小女孩這樣堅強地麵對生活,可是我每次聽這樣的話,就會哭得稀裏嘩啦,因為你會把她當成你的孩子一樣,一個孩子說我傷口不疼,一個孩子說我流血沒事兒,這樣的孩子、這樣的事兒,就特別打動我。
田川:還是非常溫暖的那個倪萍大姐。
倪萍:我的溫暖說實在的,都來自於那些讓我溫暖的人和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