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兼有兩岸身份的出版人的失蹤與被捕,在零散的聲援和萬馬齊喑的靜默中,成為繁簡中文世界知識分子在當代的命運寫照。
2024年3月,台灣作家、媒體人阿潑得知,有一個和出版相關的活動要談台灣出版品牌“八旗文化”的總編輯富察,連記者都已經聯係好了。但沒多久,她又收到消息,活動取消了,理由據說是考慮到家屬此前一直希望保持低調的意願。
那是富察失聯一周年之際。2023年3月,富察延賀回上海時失聯。一個月後,中國國台辦發言人朱鳳蓮在回應相關提問時表示:“據了解,李延賀因涉嫌從事危害國家安全的活動,正在接受國際安全機關的調查。”
八旗文化總編輯富察延賀
李延賀是富察的原名,這位在東北出生長大,在上海求學和工作多年的出版人和台灣妻子結了婚,於2009遷居到台灣,隨後受到台灣本土出版集團“讀書共和國”的邀請,開始內部創業,成立了八旗文化。因以非主流史觀談中國曆史的書籍而出名的八旗文化,是組成台灣出版界多元樣貌的重要單元。
2023年,富察失聯的消息起初在小圈子裏流傳了一個月,有人期待這是一場誤會,直到居住台灣的大陸流亡作家貝嶺發文,將這件事放到了公眾麵前。“我是很感謝他‘大嘴巴’的”,阿潑在台灣研究白色恐怖時期曆史,訪談過同在中國被捕的李明哲,她堅持,“曆史告訴我們,這樣(沉默)是不對的”。
此後的一年多裏,關於如何聲援,一直有兩派聲音存在。有一些友人選擇尊重家屬的意願,保持沉默;另一些人認為,固然要理解家屬的態度,“因為無論如何,最終的結果沒有人替家屬去承擔”,但與此同時,“富察被捕這件事裏麵,有關於公共利益的部分,要……反複拿出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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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記錄了富察的故事。這些講述來自富察的同事、友人,有些也來自富察的公開寫作。富察在台灣十四年,一直在兩岸來來往往,也許他忽視了自己已經離開的這片大陸上悄然發生的巨變,也忽視了伴隨而來的危險。
從2010年開始,獨立導演、作家張讚波去湖南漵懷高速公路臥底拍攝了三年,他和路橋公司職工、修路民工、包工頭、基層官員等人深入接觸,記錄下一條高速公路修建的背後,普通人的命運如何被影響。2013年,他把拍攝手記寫成了書稿。在香港某個電影活動上,他見到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台灣編輯,他把書稿給了對方,對方又將書稿帶回了台灣,之後,他認識了這位出版社的主編,富察。
八旗決定出版他的書,他和富察由此開始了郵件往來。幾十封郵件,主要是改稿,富察提意見,叫他增添細節,強化場景,幫他梳理結構,事無巨細地跟他說出版作業的時間線,關於什時候定稿,什麽時候再找一個台灣編輯從台灣讀者的角度來讀一遍。
期間,他們也聊到很多旅遊和工作的往事。他在給張讚波的郵件裏寫:“那時我讀了太久的書,畢業後想換口味體驗下,就去做了圖書發行,試著和客戶喝酒,一杯酒一萬碼洋……我在圖書批發的行業做了兩年,就轉行做雜誌,開始也是管銷售”。富察還講到,自己當時負責“雲貴川兩湖”五個省份,自稱“西南王”。
富察從華東師範大學文藝學博士畢業之後,去了上海文藝出版社,去台灣前,職位是該出版社管經營的副社長。他在華東師範大學的一位校友說,華東師大人文社科研究生進入上海出版行業的人很多,但都是做編輯,像富察這樣主動選擇去做發行與銷售的,是“獨一份”。
2014年,張讚波的《大路:高速中國裏的低速人生》(以下簡稱《大路》)由八旗出版,一舉拿下了2014年《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好書獎和2015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
張讚波去台灣領獎,第一次見到了富察,對富察的第一印象是“很熱情、很真誠,身上有一種赤子之心”,富察帶著張讚波去參加活動,見台灣文化和出版界的人士,帶他去台灣基隆海邊吃海鮮。
2014年9月,張讚波與富察同遊陽明山時的合影。2023年9月,張讚波在matters上發表《寫給富察的一封信》,談及富察被捕後自己因恐懼而噤聲的經曆。
2015年,《大路》的簡體版《大路:高速中國裏的工地紀事》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張讚波說,許多人以為,是因為《大路》在台灣拿了獎,才出的簡體版。但事實上,在遇到八旗之前,張讚波就將書稿給了廣西師大出版社,由於漫長的審查,簡體版的麵世整整晚了一年。
2020年,疫情來臨,張讚波無處可去,“被迫”開始寫作,他的寫作主題是內蒙草原上的旅遊經濟和網紅,和第一本書一樣,他在內蒙生活拍攝了很久。2023年3月13日,張讚波和富察通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他們聊起新書的出版計劃。富察此前看了他的書稿,給他發來長信,讚他:“你的寫作比第一本更震撼我,故事和分析的力度都更加精彩和有吸引力”。
那時的張讚波,在大陸已經是“禁書作家”,他離開北京,離群索居,將近四年沒有機會參加任何公共活動,富察的稱讚(或許也有對新書即將出版的期待)讓他覺得“自己在草原上潛伏拍攝一年多、閉門寫作兩年多是值得的,一直以來的堅持和孤獨也是正確的”。
4月,張讚波給富察發去了修改好的新書稿和簡介,富察好幾天也沒有回,他當時預感到不祥,“富察這個人做事非常認真的,對朋友也非常真誠,不存在你給他寫個郵件,他過一周還不回你”。
正當他猶豫是否要發郵件詢問富察的同事,他看見富察失聯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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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回家變成冒險
自從2009年依親來台灣定居,富察一直正常往返兩岸,從未受到過任何有關方麵的騷擾。
據了解,2023年回大陸,富察一方麵是為了探親,另一方麵是為了處理戶籍的問題。2009年,富察依親來台灣定居,2013年取得了台灣居留卡,但一直保留了中國戶籍,此次回大陸,是要去戶籍地消除戶籍,才能回台灣走完入籍的流程。
做出版這些年,富察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要回大陸的,也有朋友提示過他風險問題,但他總是認為,那些書籍學術意義更大,更何況,那些書既沒有賣到大陸去,自己也不是作者。
事實上富察很少談時政,他有一次被邀請上矢板明夫的節目,在節目裏,富察隻談宋朝和清朝的政治,絕口不提現代政治。王家軒也有類似的印象:“(他)大部分公開言論都是批評中國文化或曆史,不會涉及到現代治理,也完全不會談論兩岸關係”。
阿潑最後一次去中國是2015年。那一年,她還在給中國的南方係報社寫稿,一篇和台灣政治有關“但沒有那麽直接”的稿子,後來稿子沒發成,編輯跟她說“上頭”不給發了。那一年去中國,她發現她認識的媒體人幾乎都辭職了,有些去做了新媒體或者出走商業領域,有人去開民宿。她說不出來具體發生了什麽事情,但“那股風向”讓她決定之後不要再進入中國。
八旗的作者、國際政治評論員汪浩告訴“women我們”:“從2019年到2023年之間發生了什麽,中國的尺度發生什麽變化,完全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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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的被捕,在台灣知識人社區的寒蟬效應是明顯的。一位研究海洋學的學者提起參與了聯署,很快就收到友人提醒,“你以後不要去中國了,連在香港轉機也不要去。”
王家軒說:“這件事對台灣社會來說,最大的影響是,富察在台灣做的所有事情都符合台灣法律,這些書在台灣都是合法出版的,可是(做)這些事情卻要在中國坐監獄,這樣(遭遇)的人太多了,大家都不知道中國的紅線是什麽,這對很多想與中國交流或互相認識的台灣人會產生很嚴重的衝擊……”
王家軒多次在公開場合呼籲,中國政府不要關閉和平交流的渠道、傷害台灣社會。王家軒的父親是在山東出生的,作為外省小孩,王記得,自己2004年去北京大學交換學習,對北方的印象是“吃餃子有很多口味”,上學的時候,他也常常去秀水街購物。
作為一個曾經的圖書編輯,王家軒感覺到:“大部分台灣人都希望跟中國人維持和平友好的關係,至少是可以一起做生意的。我們讀的書很多都是談中國曆史的,哪怕是這幾年,台灣出版的書籍裏麵,仍然有很大一部分跟中國曆史有關,即使過了這麽多年,台灣本土意識有提升,講台灣曆史的書不見得比講中國曆史的書賣得好。”
然而,出版僅僅是“生意”嗎?莊瑞琳在《大衛們的故事》中提出過這個問題。她還說:“人社書的工作者或許是最不甘被消音的,因為我們做的書,就是一種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