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大學生紮堆做地陪,幾百到上千元陪遊一天主打情緒價值
每日人物
2025-03-12 22:28:52
泰山男大學生陪爬山上新聞後,被戲稱為“人類高質量陪玩”的新型地陪正在興起。這個行業的主力軍是一群大學生,尤其是大學男生。
網上的體驗帖裏,男大地陪除了做攻略買門票全包攬,還平均顏值在線、不油膩也不說教,一個景點去了百八十遍也能笑臉盈盈幫忙拍照、誇人好看,主打一個情緒價值給到位。
什麽人在花幾百甚至上千元找男大陪玩?她們想要的情緒價值真的得到了嗎?3月初,我花了670元,找了一位大一的男生陪遊了一天,並和其他地陪、找過地陪的女性聊了聊,“私信的60%以上是35歲左右的姐姐”。
花670元找男大陪遊一天
約定的時間是上午10點半。小黎8點就出發了,從學校到我們約定集合的地鐵站,他要乘坐40多站地鐵。他比我早到兩分鍾,穿一身加長的黑色羽絨服站在地鐵口,脖子上掛著一台索尼微單。
小黎是我約的男大(男大學生)地陪,一名大一學生。他頭發染過色後又掉了色,個子不算高,比較瘦。他社交媒體的自我介紹裏寫了一句做預防,“不是點男模,卡高(卡身高)勿擾”。
一見麵他就熱情地笑了,說話帶著一點湖南人的塑普感,鄉音在耳,我也秒切口音。
來北京三年,首都該逛的景點,故宮、雍和宮、恭王府、天壇、頤和園、圓明園我都去過了,環球影城去了3次,讓他給我推薦一個還可以去的好玩的地方。最後我們敲定,去位於大興區的北京野生動物園。
出發前一天晚上,我把好幾個搜出的遊玩路線攻略發給他,他打包票說道:“姐姐你不用操心,交給我就行,你全程跟著我。”
不用做攻略,解放大腦,對我這個P人來說,實在是美事一樁。
旅遊找地陪,已經成為越來越多年輕人的出行選擇。在社交媒體上輸入“地陪”,蹦出來的是各種各樣的接單須知,一般包括價格、年齡、身高、體重、設備、性格評價,以及照片。說實話,上次看到這樣資料信息俱全的,還是在相親的話題下。
▲在社交媒體上輸入“地陪”,會出現很多相關的帖子。圖 / 小紅書截圖
地陪的價格一般在一小時80元左右,超過6小時或者8小時的可能有折扣價。不少博主分享自己雇男大地陪去旅遊的視頻,有去爬山的,全程幫背包、帶了水、給撐傘、幫拍照,有去泉州的,僅200元,自備專業設備拍簪花照片、自帶出行交通工具(摩托),一邊拍一邊誇好看,“情緒價值真的給得太到位了”。
無論線上還是線下,小黎都喊我“姐姐”。不得不說,這個稱呼自帶親切感。我問他,這是專門學習的拉近和顧客距離的技巧嗎?他說這是前前女友告訴他的,“你喊一個人姐和喊一個人姐姐,感覺是不一樣的。喊姐感覺喊大了,姐姐就像一個親切的稱呼”。
第一站,去了猛獸園區。他不推薦我買喂食筒,“一筒80元,隻有幾塊肉”。我上次去野生動物園還是初中,十幾年後再近距離看到兩隻前爪搭在車窗上討食的棕熊,驚奇興奮,小黎則在一旁忙著哢哢拍照,留下了我張牙舞爪的表情。
遊覽車上許多人包括我,都是站著,伸長脖子看別人喂熊,小黎拍照蠻積極,但顯然沒我那樣興致高昂。這是他第三次到北京野生動物園,上一次正是上個周四,陪一個在北京工作的男士去,“一般在北京生活的才會想到來這裏”。同樣的遊覽路線,同樣的動物,同樣的互動方式,他已經看了三遍。
▲“地陪”小黎拍下的照片。圖 / 講述者提供
他的地陪套餐裏,有一大項是陪玩環球影城——這是許多年輕人來北京必去之地,也是地陪需求最旺盛的地方。自他開始做地陪以來,已經去了50次環球影城,有一周連續去了五天,跟上班似的,“年卡通道的工作人員都認識我了”。
玩了實在太多次,他對遊樂項目都失去了興趣。有一回,他跟客人一起排隊,在後頭玩手機,被客人委婉提醒。他在備忘錄反思:排隊的時候不要玩手機。
結束猛獸區的觀光行程,坐在去往長頸鹿園區的擺渡車上,小黎突然小聲驚呼:“沒掃上碼,漏了一堂課。”我才知道,他今天有一節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課。為了空出時間做地陪,小黎隻堅持上專業課,別的找同學幫忙簽到。他本計劃上輔修,一盤算周末時間隻剩下了半天,“耽誤我賺錢呢”,便作罷。
做好攻略、帶人玩得好之外,地陪是一個需要提供很多情緒價值的行業。按照他的接單經驗,情緒價值大概可以分為:拍照拍得好和會聊天。
為了提高拍攝技術,滿足多樣的出片需求,小黎入手了好幾套設備:佳能CCD、富士XT50、奧林巴斯等等。為了練習拍照,他特意約了朋友去環球影城練習,“相當於給他省了1000塊”。
而我的需求是找個人陪我去動物園玩兒,路上能聊聊天,幫我拍拍照。聊天是需要一些技巧的。小黎的顧客多是年輕女性,來自各行各業,他既要能接住話,又不能逾越邊界。
他跟我回憶起第一單,是一個廣州來的姐姐,喊他去咖啡館拍照,結果他的相機帶成了長焦,咖啡館不大,“幾乎是懟到臉上拍”。效果不好,顧客不太滿意。後來顧客和閨蜜就第二天是否去環球影城產生了矛盾,閨蜜甩下一句“你讓他陪你去吧”後離開。
“我肯定不能說她朋友的壞話,這不好,對吧?我就跟她分享我以前的經曆。我以前也是旅遊一定要喊朋友,後來發現,雖然有個伴,但也會有一些不必要的爭執,要遷就他人。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玩法,很多人有很多人的玩法。”
我聽他分享,尋思我也可以做地陪,我蠻喜歡和人聊天的。他開玩笑說,以後推單給我做。後頭聊起來,他有一個同行,走的是卷低價的路線,在運營圖片與視頻為主的社交媒體,他還在發長文接單,“他有點老了,不太會搞”。我問多老?答曰:“大學畢業。”
好嘛,這也是一個吃青春飯、有年齡門檻的行業,我兼職做地陪的念頭瞬間黯淡了。
▲“地陪”也有年齡門檻。圖 / 韓劇《聽見你的聲音》劇照
聊了一路,我的手機沒電了。他從長羽絨服的口袋裏拿出充電寶,順道給我展示了他的外套——其實是一件跑劇場的衣服,共有八個口袋,內膽可以裝錄音筆、錄音槍,手臂上有一道拉鏈,把拉鏈拉開,羽絨服能大上一圈,裏麵就可以直接穿著戲服。
這件衣服很符合做地陪的需求。他一般會帶三插頭的充電寶、紙巾、兩把雨傘出門,口袋正好夠放。黑色,耐髒,一次可以穿一個月。
園區餐飲可貴,一瓶礦泉水8元,一根烤腸12元,一碗關東煮35元。去之前,小黎建議我們去園區外麵吃飯,中午墊墊肚子即可。他沒有帶食物,我把自帶的綠豆糕和奧利奧分給他。
園區快逛完的時候,小黎開始回複消息。每天他都可以收到六七條私信詢問,想找地陪的人真的不少。為了不讓大號回複太多導致屏蔽,他額外開了一個助理小號,熟練地用同音字回複顧客:“曉耗絲你啦(小號私你啦)。”
結束回家之後,我琢磨起這一趟找地陪出行的體驗。那天氣溫較低,許多動物懶洋洋的,小熊貓趴著睡覺,大象不在室外,長頸鹿喂不了;最火的卡皮巴拉隻有兩隻,趴在一個簡易搭起的大棚裏營業,確實是佛係楷模,食物懟到嘴巴,眼皮都不動一下。隻有到了下午4點快下班的時候,才會稍微躁動一下。飼養員姐姐親切和藹,“它們好帶,別的飼養員都羨慕我”。
總體感受而言,動物們不太熱情,小黎對我一路的東扯西拉倒是知無不言,找人陪著玩的要求基本達到。不過,我也反思,比起稀鬆平常的“逛動物園”體驗,爬山、city
walk這類需要大量體力消耗的出行,凸顯背包、拎水需求的,找地陪才更有性價比。
旺盛的地陪消費
地陪這一行業角色到底是從哪座城市開始蔓延的?小黎的回答是上海迪士尼,我問Deepseek,回答是:“目前國內‘地陪’服務的興起並沒有明確的‘單一發源地’,但根據行業觀察和社交媒體熱度分析,成都、長沙等新一線網紅城市可能是早期需求集中爆發的地帶。”
辛鑫是長沙本地人,2006年出生的“男大”,主頁發的一係列照片確實堪稱帥氣。他自己也明白這個優勢,發的多是棱角分明的自拍照,其中夾雜一張顯露身材的健身照。
他告訴我,他的顧客一般是19到24歲的學生,其中,留學生居多。他遇到過一位女生,對他有其他方麵的暗示,“我當時扭頭就走了,尾款都沒要,直接把她拉黑刪除了”。
從那之後,辛鑫就在社交媒體自我介紹的位置注明,“地陪,純綠”。
▲有些男大一開始就會注明,“地陪,純綠”。圖 / 韓劇《舉重妖精金福珠》
小黎也遇到過兩次。一次是一個男生,他陪對方去環球影城,結束行程的時候對方問晚上喝酒行不行,他趕緊以“學校會查寢”為理由拒絕了。
另一次是一個姐姐,距離結束還有20分鍾,對方提出上酒店坐坐,“時間確實還沒到”,小黎便同意了,然後找了一個借口溜之大吉。
與北京的小黎不同,辛鑫地陪需求上寫著上班時間是早上8點到晚上12點半。之所以如此超長待機,跟長沙不夜城的氛圍脫不開幹係。長沙夜晚生活豐富,淩晨一兩點,熱門餐廳也要等位,酒吧更是載歌載舞到天明。有的顧客想嗦一口湖南米粉,需要早起去吃,有的顧客想晚上去打卡長沙一個“5A級”酒吧,幾個表演看下來,基本都到淩晨。
市麵上從事地陪行業的群體,基本都是大學生,其中,以男大學生為多。這是一道答案很明顯的選擇題。試想,一個大學生和一個將近30歲的社畜,你會選擇哪個?
年輕人體力好,高強度陪玩下來,第二天可以繼續接單,日行萬步。大學生清澈,帶著沒有被社會磋磨過的學生氣息,聽起來覺得可信。小黎接過一個天津媽媽的委托,對方要了他的身份證和學生證,讓他帶五歲的兒子在環球影城玩一天。她訂的酒店就在環球影城附近,“她一個人帶孩子來北京玩,應該是太累了”。
顏值也是被考量的一大因素。在地陪裏,這是被大方挑選、談論的。畢竟誰不想找一個長得帥的人陪自己玩呢?交定金之前要看照片,有的還會讓發視頻,“視頻再怎麽P,也能看出大概的樣子”。
遼寧姑娘尚西雅,去年去沈陽玩時,找了一位和自己同學校同專業的學弟做地陪。她形容自己是服務型朋友,天生熱心腸,跟朋友出門,一般都是她拎包、拿水、拍照,“我也想體驗有人服務我的感覺”。
算上吃飯、交通,尚西雅為情緒價值買單的錢大約是800元,“就是花錢買開心”。對她來說,花錢找地陪,“不需要考慮他的情緒怎麽樣,隻管讓他照顧你的情緒”。
地陪弟弟給她拍了不少她想要的“捕捉生命力瞬間”的照片,她熱心地給弟弟發了一則推薦帖,被推了流,莫名成為了他的“下線”,給他介紹顧客。她發現,私信她的人裏,“有60%以上是35歲左右的姐姐”,且很多有不那麽“綠色”的需求暗示。
地陪之外,足浴、酒吧等娛樂場所,也開始用顏值為自己攬客。尚西雅刷到不少驚歎長沙按摩店帥哥技師的帖子,評論裏滿是誇讚,“道德在哪裏,底線在哪裏,地址在哪裏”。
不過,“帥也不能當飯吃,還要提供情緒價值”。找男大陪玩跟找coser飾演一日男友等消費一樣,純為花錢買開心。
小黎遇見過一口氣花16萬元買下8個LV包包的20歲上海女孩,因包太多不好拿,又去隔壁日默瓦專賣店買了一個8000元的箱子用來裝包。
他也遇到過在縣城從事護士行業的女性,願意花1000元讓他陪她去環球影城。環球影城吃的貴,到了飯點,顧客有些下不了決心,“覺得這個那個都貴”。小黎想,倘若是他,會選擇把1000元換成580元的五項優速通,再花300元吃頓好的,“這樣體驗會更好吧?”
那天項目的排隊時長都在一小時左右,一天下來隻刷了一半的項目,但顧客似乎也並不在意,特意租了斯萊特林的長袍,在幾個出片的經典機位前留下了幾張照片,便足矣。
究其根本,她是想花錢買一份陪伴,“她說她一天到晚在上班,單位裏麵也沒有什麽朋友,來遊樂場就是想開心一下,所以想喊個人陪自己”。
▲很多年輕人會結伴去遊樂園玩耍。圖 / 視覺中國
找他的人裏,還有人是為了找個人傾訴,那是一個從上海來的大學生,大部分時間,她都在訴說被同學孤立的事情。
地陪的市場需求很旺盛。小黎清明節本來打算去旅遊,接到一個帶一家人玩北京市區的訂單,三天給3000元,“給得實在太多了”。他暫時擱置了自己的旅遊需求。
情緒消費的循環
一個有趣的循環是,做地陪、提供情緒價值賺到的錢,又流向了讓自己獲得情緒價值的消費。
小黎從高中開始做探店,接觸到地陪的原因是,“發現北京探店的收入比長沙低好多”。他在一位沈陽朋友的建議下接觸了這個行業。從去年十月份算起,到我和他見麵那天為止,他已經接了65單左右,收入合計42207元。
所有賺到的錢,他都用來旅遊。他去了青島、洛陽、沈陽、哈爾濱、福州、吉隆坡、曼穀等城市,吃住行全部自掏腰包。家裏給的每個月3000元的生活費他都存起來,“基本都用不上”。
他也會找地陪。在洛陽旅遊的時候,朋友拍的照片不太合意,他便立刻聯係了一個地陪過來拍照。
▲圖 / 視覺中國
不過說到底,做地陪賺到的錢是很容易能望到天花板的。一個月隻有30天,能抽出來的時間是有限的,“其實就是出賣自己的時間換錢”。在卷服務拚價格的當下,抬高客單價並不現實。
想賺到更多的錢,外包提成成為一種選擇。
小黎和我去動物園那天,回程的地鐵上,他就談成了一個外國人找地陪的單子,轉介紹給了英語好的朋友,提成10%,約為三四十元。而朋友做地陪,是為了攢錢實現“雪山計劃”。
為了接單,朋友曾去南鑼鼓巷、大興機場找說英語的遊客“推銷”自己。遊蕩了四五天之後,終於接到了去爬長城的一單。那是來自美國的一家九口,男主人戴著聖誕帽,酷似聖誕老人。他在酒店背了一晚上的介紹詞,幾乎一宿沒睡。他在纜車上指著城牆,講孟薑女哭長城的故事;告訴他們“不到長城非好漢”的俚語;用冰箱貼做小禮物,讓他們猜城牆上的孔洞,具體的用途是什麽。
跟與人打交道的其他行業類似,地陪遇到各種各樣的人,留下一期一會的記憶,某種方麵也塑造著自己。
用流行的MBTI來說,辛鑫是個i人,溝通時總是以疊句說話,“好的好的”“沒事的沒事的”。他自己出門旅遊時,其實不擅長做計劃,但想獲得酬勞,麵對客戶的時候必須變j。他接待過來自香港的30多歲中年人,結束後收到了對方從日本寄來的伴手禮和感謝信,被他珍藏。
在換乘站分別之後,小黎忘了留下一張和我的合影。他拜托我在原地等待,他乘坐下一班地鐵過來。他舉起手機,已經調好了美顏模式,主動站在前麵——女生拍照會注意的細節,需要適度的美顏、站前麵顯臉大,他都提早想好了。
我想起我問他是否厭倦了去同樣的地方,他很快接話回答說:“風景是一樣的,但交流不一樣、內容不一樣、安排不一樣。不是那句話說的嘛,旅行的意義正在於跟誰去。”
▲旅行的意義正在於跟誰去。圖 / 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