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比很多人,我不再領先一步,我變得心智不成熟,行動遲緩,作繭自縛,遺憾種種,表麵勇敢,實則膽小如鼠。像幼兒園放學時久等家長來接的小孩,內心軟弱,號啕大哭,掙紮無果,待人搭救,然而沒有人能救我。”
夜裏十一點半,鹿之野在山西小城某單位的宿舍樓裏敲下這段話,寫完,她點開豆瓣985廢物計劃小組,保存了下來。
“985廢物計劃小組”是上海一位大學生2020年創建的,如今組裏已有10多萬人。他們畢業或正就讀於名校,但卻視自己為失敗者。
5年前,鹿之野第一次在小組裏留言。那時,她還是中國政法大學的一名大學生,但在這裏,她無法再像中學時一樣,把學習視為唯一的目標,而是迷失在各種各樣的選擇中。
如今,畢業2年,她仍被困在大學時的迷茫中。外人眼裏的體麵工作,對她卻像一副冰冷的枷鎖。
與鹿之野感受類似的985名校畢業生們還有很多。這群曾被寄予厚望的年輕人,在理想與現實的夾縫中,或妥協、或對抗、或重構自我價值。
當“985”的光環褪去,他們到底是時代的泡沫,還是找到了更真實的自己。高等教育貌似並沒有實現當初對他們的承諾,而“成功”和“失敗”的定義,也變得模糊不清。


2023年,鹿之野從法大畢業,進入二線城市某市級機關的法律崗位工作。這份工作清閑,同事友好,但她並不甘心在這裏。
下班後的街道安靜得過分,她總想起在北京大廠加班到淩晨的同學——那種被高樓擠壓的忙亂,反而讓她羨慕。
她也羨慕那位曾經和她同樣迷茫的學長——當年同樣站在法大校園的十字路口徘徊,如今卻已遠渡重洋,在美國重新開始了學業。剛畢業那年,她向學長發去私信,表露自己對現在處境的掙紮和不服,學長覺得她已經無需向別人證明自己,應該追求自己想做的事。
她動過“轉行做心理谘詢師”的念頭,這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可現實先給了她一盆冷水:同專業的朋友跨考北師大心理學,畢業後成了自由谘詢師,但月入五千,房租要靠家裏補貼。鹿之野把這條路徑在心裏劃掉。
為了躲開選擇題,她把精力拿去談戀愛。約會、吵架、和好,像把鬧鍾一次次按掉,但鈴聲還是會在半夜響起——
她依舊被困在大學時的迷茫中。
進入名校,沒有想象的喜悅,鹿之野覺得自己從“山頂”掉了下來。在中學,考試成績成為評判學生間優劣的標準,因為較好的成績,鹿之野也享受著這套係統給予她的一切,包括自信、優越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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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了大學,她無法將專業成績或者保研作為唯一的評判準則,這是她不想從事的行業,學習似乎成了沒意義的事。
她用在各種社團競賽上取得了小小的成績,勉強維持“在山頂上”的幻覺。
臨近大學畢業,身邊的同學保研、就業,她陷入了對未來選擇的恐懼和不確定性中:擔憂考研後,再次麵臨像大學時同樣的競爭,再次失敗,害怕按照自己的意願跨考後,找不到工作。
她希望每一個選擇都能像考試得高分一樣,是一個完美的決定。
鹿之野的困境是很多“985廢物計劃小組”裏的人的困境,在進入大學之前,他們目標清晰且單一,人生一直在攀登頂峰,最終在考入大學時登頂。
但現在人生朝著下坡路走了一會兒,向下走的感覺來自四麵八方,可以是一次掛科,可以是無法保研,可以是新的環境中,成為一個普通人,而不再是那個矚目的對象......
他們停在了半山腰,下墜的恐懼籠罩著他們,他們坐立難安。

紀錄片《高三》
於立秋的“向下”來自生活上的落差。
於立秋是重慶人,2021年畢業於中國農業大學,目前在四川某地級市的體製內工作。在此之前,她經曆了考研和考公的失敗,經曆了互聯網行業寒冬,被裁員。
極強的完美主義,讓她對周圍環境有很高的期望,希望工作、人際關係、生活環境都能達到理想的狀態。可現實常出現偏差——流程寫得清清楚楚,對方卻偏不照章辦事:兩個小時該完成的節點,被隨意拖延。
於立秋手腕上的運動手環常常發出震動,屏幕跳出紅色心率曲線——秩序被撕開的瞬間,焦慮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灌滿全身。
“為什麽自己會淪落到這個地方?”對充滿落差的現實不滿,於立秋常常問自己。
事情在她踏入大學校園那一刻,便像多米諾骨牌般下滑。於立秋高中畢業於重慶當地的七龍珠學校之一,這是重慶市直屬的七所頂尖中學。
北京那座規模較小的大學校園,讓她難以接受。學校的一些專業課程枯燥難懂,她也跟不上進度。
從大一開始,於立秋沉迷小說、磕CP、追星等娛樂,用這些微小而廉價的快樂麻痹自己。直到2020年,她麵臨考研壓力,外部環境變化,多重因素疊加,她確診了抑鬱症。
她向好朋友傾訴自己的苦悶,他們說:“誒,你都是985了,有什麽好擔憂的,985多好呀。中國農業大學帶國字牌的出來肯定好找工作。”和家人溝通,他們也覺得她的焦慮和擔心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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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聲音都在否定她的痛苦,孤獨像一堵透明的牆,把她徹底圍了起來。當時,她偶然間看到了豆瓣“985廢物計劃”小組,並在其中找尋共鳴。
如今,5年過去,於立秋覺得自己仍被那些標簽束縛著,依然是那個曾經的“廢物”。
她感到無奈,光環的逝去代表著誌氣的消沉,而她渴望的虛榮、別人豔羨的目光、完美,似乎也在離她遠去。
但“985廢物”並不是終點站。小組裏陸續有人像葉清歡一樣,把這張自嘲的標簽慢慢撕成了登船的船票。
葉清歡是山東泰安人,2023年畢業於中國海洋大學計算機專業。她從小成績優異,一直在當地最高的中學之一讀書。
進入大學後,在一次體育課掛科後,她徹底崩潰了,她找到了985廢物計劃小組,“廢物”這個詞讓她產生了共鳴。
但與此同時,她也被“廢物”這個標簽所勾連的、那些真實存在的自我懷疑與情緒積壓困住了—— 就像被石子砸中的水麵,漣漪擴散開來。她放棄了競爭保研名額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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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後,葉清歡gap了一年,現在在深圳一家公司做軟件工程師。
和5年前相比,她的心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不再是那個因為掛科,便覺得“天塌了”的女孩兒。

“985廢物計劃小組”為成員提供了一個傾訴的空間和一種暫時的歸屬感,但同時也形成了一種消極的文化氛圍。這種環境對成員的影響複雜,可能成為改變的契機,也可能成為阻礙進步的障礙。
985光環褪去後,有人繼續接受從前的評價體係,以完美的標準要求自己,覺得自己不再優秀,任憑“985廢物”的漣漪一圈圈蕩開.........
於立秋便陷入“我是廢物”的情緒中,“你看那個人讀了985,結果混成這樣”,社會的高期待讓她更覺得自己是“廢物”,對想要完成的事,她幾乎失去了行動力。
她想從四川回到家鄉重慶,但又害怕像以前大學的期末周,即便在備考時,付出了巨大努力,但也無法獲得理想的分數。這麽多年反反複複的“失敗”,讓她有些習得性無助,對自己的信心也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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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並不一定能保證確定的成功,為什麽還要努力呢?”
這道“努力不一定成功”的咒語被反複吟誦,它從一句理性的陳述,變成了一道自我封印的符咒。
很長一段時間,於立秋用幻想,逃避現實生活的不滿,她反複思考,如果當初選擇另一條路會怎樣。當初報誌願時,她的第三誌願是四川大學,第四誌願是重慶大學。媽媽希望她留在川渝地區,但她想去經濟發達的北上廣深,於是報了農大。
她也通過懲罰自己的方式來應對內心的痛苦。她說自己像小時候拿不到糖的孩子,隻能哭著生悶氣;長大後沒人再給糖,她便把委屈悶在心裏,反複追問“憑什麽我沒有”。
這些念頭越纏越緊,有時她會偷偷掐自己或劃傷手臂,把疼痛當成唯一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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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很少真正去思考當初的選擇,直到最近,於立秋和朋友在重慶逛街時,經過重慶大學,突然想起自己當初的高考誌願,在那一刻,她突然意識到,無論是讀農大的農學還是重大父母選擇的專業,未來的前景都不明朗,這讓她覺得非常荒誕。
"瞬間就是瞬間,階段就是階段。無論是光輝還是黑暗的階段,都不要無限放大它,讓它們有吞噬我們人生的力量。”於立秋說。
所有人都希望可以一下子跳到確定的地方去。恐懼走錯路,這像一道隱形的牆,阻擋著人前進。牆的另一邊,站著同樣被恐懼攥住的鹿之野。
一直以來,鹿之野也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的大學過得如此艱辛,為什麽在人生選擇上如此軟弱,為什麽那樣的懼怕曾籠罩著自己。
她回憶起從小到大做選擇時的情景,感覺自己仿佛站在一個十字路口,麵前有紅綠燈。每一次綠燈亮起,她便會前行。她清楚地知道綠燈亮了,但具體原因卻說不清。
然而,上了大學,指引她前行的“紅綠燈”似乎出了故障,她一直在等待,卻找不到曾經很順利地做決定的感覺。一切似乎都不對勁,但答案卻難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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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社會學家邁克爾斯在《難逃單調:當人遭遇經濟浪潮》中寫道,在以經濟為主線的單一文化中,我們養成了根深蒂固的價值觀,知道自己在職場上,家庭裏和社群中背負著什麽樣的期望,盡管我們有時候並不願迎合這些期望。
唯有在單一文化被取代多年後,我們才能感受到它的行跡,並在不斷試錯中找到它的疆界。
直到去年,鹿之野脫離了當初的環境,一切才慢慢有了答案。
她才意識到,自己做不了決定,和父母有很大關係。
父母對她控製欲極強,以前雙方目標一致,“朝著985大學這個目標前進”,這種控製欲並不明顯,因為鹿之野能輕鬆達到對方的期望。
但上大學後,她無法像從前一樣好好學習,經常在期末和媽媽打電話:“媽,咋辦?我不想學習了。”媽媽則勸她“好好學習”。直到大四寒假回家,她無意間提起這段對話,媽媽才告訴她:其實每次掛完電話,自己都會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睜眼到天亮。
雙方的矛盾在鹿之野大四時,變得尖銳。本科時,鹿之野便想考心理學,她從小對人很感興趣,還看過很多心理學相關的書。
但她的父母和家裏最權威的大姑,都勸阻她。她最終選擇了父母眼中“有用”的專業法學。
考研究生時,她依舊想考心理學方向的研究生。對於自己的選擇,她像往常一樣,希望得到父母的支持,“好,你去學吧,加油,堅持”。但父母卻堅決反對,父親甚至以斷絕父女關係相威脅。
母親的態度相對中立,雖然不支持她的選擇,但也並不反對,“你去做我也不會怎麽樣。”她得不到父母的支持,但又無法為自己做決定。她站在學校的主樓上,產生了輕生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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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母關係有裂縫後,她把注意力轉移到戀愛上,渴望從親密關係中獲得溫暖。她和他工作時相識,後陷入熱戀。她記得他們剛在一起時,去逛超市,他逛得特別悠閑。而她當時還在備考,買東西要效率優先,趕緊弄完,趕緊買完。她羨慕他的悠閑,但她卻很難做到。
她用苛刻的標準要求他,希望他這個可以再好一點,那個可以再好一點,就像她的媽媽對待她一樣。他們的關係也陷入了僵局。
對當下工作的不滿,親密關係的裂縫,鹿之野情緒崩裂了,她第一次坐到了谘詢室的沙發上。谘詢師告訴她,可能因為以前學習成績好,或者是一些父母較高的期望,或自身較高的預期,她把自己架得很高,導致她無法真誠地、真實地走在自己的生活裏。
鹿之野的媽媽是他們村第一個大學生,大學畢業後,因為擔心外麵的世界太複雜,便選擇在本地當工程師。父母把希望放在她身上,為了給她在一線城市買房,一直攢錢,家裏的房子一直沒有換。
她感激父母的付出,但也越來越抗拒這種被安排的人生。最近,她開始和母親正麵衝突,想讓父母明白,她已經不能再事事聽從他們的安排了。
離開了充滿考研壓力和競爭氛圍的地方,鹿之野有了更多餘力去感悟和享受真正的自由,冷靜、客觀地去審視在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鹿之野的考研筆記(采訪對象供圖)
當時,保研成了學生們從大學一開始就關注的目標。
很多學生認為本科學曆在就業市場上“不夠用”,尤其是高薪、高門檻崗位。如果想做公務員、事業單位、國企等“體製內”崗位中更具優勢,尤其是在選調、考編等路徑中,研究生更吃香。
保研要求成績好,要參加各種各樣的比賽,還要有社會實踐,學生必須在這個係統中做到樣樣都好。
這是一場重要的角逐。鹿之野記得,每天早上6點,同學們便擠在門口,等著開門,然後立刻衝到教室占座。正式上課時,教室裏已沒有空位。
競爭壓力下,鹿之野也逐漸變了。每次上課,她都搬個小板凳,坐在老師跟前,但下午1點半的課,她總是特別困,隻能在老師眼皮底下努力保持清醒,但有時還是忍不住睡著。
有一天晚上,鹿之野躺在自家床上,她回憶起上大學時的自己,心疼地流下了眼淚。她也心疼還在大學裏努力拚搏的弟弟。
他們明明處於一個相對自由的環境裏,但內心卻不自由,他們總是和過去的自己比,總是對失敗感到恐懼,對自己感到失落。
尤其經濟下行,很多人的青春和精力被一點點磨光。她目前工作還算輕鬆,才有空去想這些。她想起她的同學,大學高數掛了一次後,開始擺爛,考研考了三年,一年比一年痛苦。畢業後進了私企,天天累到麻木。其實他很有才華,琴彈得好,腦子靈活,是社交媒體上個小有名氣的“網紅”,對很多事情有獨到的想法。
可“985廢物”這標簽像鈍刀,把他往想要的生活越推越遠。

電影《走走停停》

很多人選擇逃離這個評價體係,在更廣闊的世界,在更具體的生活裏,他們看到了單一評級體係之外的世界。
他們離開那條單一賽道後,首先要回答的是:在沒有外部打分的情況下,靠什麽繼續往前走——
心理學中有一個概念是自我決定理論,這個理論認為,隻有把自主性、能力感和歸屬感同時補全,才能把由外部獎勵或壓力驅動,比如為了高分、獎學金或社會認可而努力,換成真正可持續的內在動機,來自於對某件事的興趣和熱情。

電影《走走停停》
自主性指的是做事時,能夠感受到自己是在自由選擇,而非被外部壓力牽著走。能力感就是指在行動中感受到自己的進步與成長,能夠從挑戰中體驗到成就。
葉清歡在大學畢業一年後,拋棄了原本主宰她人生的敘事。
在大學畢業後,她覺得自己在大學學的知識無法擔負起一份工作,於是在表哥的建議下,決定先讀研究生。第一次,她失敗了,接著又嚐試了一次。備考期間,除了考研,她大部分時間陷在“我是廢物”情緒的沼澤裏。如今她已經很難想起當初的痛苦和焦慮。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葉清歡說。她決定走出去。
在家gap時,總有人問她原因,這時,她總想起高一第一次物理周考——她隻考了60分,老師在全班人麵前點名批評她。
那時她入學排名靠前,突如其來的指責讓她難堪,但她很快調整了思路:抱怨老師無濟於事,唯一能做的是把分數提上去。

電視劇《不求上進的玉玉子》
第二次考試,她衝到90多分。
“他對我的看法,隻是某個時間段的我,但是我是能改變的。”葉清歡說。
那段時間,她窩在家裏,常常思考,自己之前一直被灌輸考上好本科,人生就會輕鬆的想法;現在又變成了考上好研究生,工作會更輕鬆。
但她不再輕易相信這種說法了,她一直生活在別人告訴她的觀念裏,去考好本科、讀研究生,卻從未認真思考過為什麽要這麽做。她的哥哥本科一般,備考時,在外省租房,作息嚴格,考了兩次,才進入985院校。
葉清歡清楚自己沒有哥哥發自內心的自驅力,她隻是在迷茫中隨波逐流。她也不想再把希望寄托在一場考試上了。
她剛開始在當地求職,但工作得並不開心,她很快產生了離職的念頭。從出生到大學畢業,葉清歡大部分時間在山東度過,她一直渴望去外麵的世界。
她本身行動力並不強,但在那短短幾天裏,她迅速辭去了工作,整理好所有行李寄往深圳。
她下飛機時,已經是淩晨,機場裏人來人往。她把身上的羽絨服換成了短袖。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改變發生了,並且如此簡單。

葉清歡拍攝的深圳灣(采訪對象供圖)
在1800公裏外的世界,葉清歡看到了更多的生活方式。她覺得自己從一個黑暗封閉的空間,走向了視野更廣闊的地方。
她最喜歡深圳的一點是,這裏的學生幾乎都穿一樣的校服,他們不再被其他城市不同的校服嚴格地劃分為優等生、劣等生,他們是平等的。
而她自己,也在這些看似隨意卻生機勃勃的樣本裏,從零開始一點點重新構建自己的生活。
剛開始,生活總是頻出問題。房子漏水,她為此哭了一場,哭過後,她又開始行動,找樓上協商,找房東幫忙,最後問題解決了。燈又壞了,她又去買燈盤,配具。那幾十個螺絲釘,她擰了一個下午,直到燈重新亮起來。
她終於不再渾渾噩噩度日,在解決了一個接一個的困難後,生活變得更好了起來。

電視劇《不求上進的玉玉子》
那些漏水、壞燈、擰螺絲的下午,讓葉清歡發現:原來“廢物”隻是自己給自己貼的便利貼,撕掉它並不需要驚天動地的大事,隻要把眼前的螺絲一顆顆擰緊就夠了。
但葉清換並不否認自己的幸運,她的專業相對較好,即使考研沒有考上,她也依然能找到工作。
她能出走也和自己的成長環境有關,她的媽媽是家庭主婦,爸爸是普通的工人。兩人都忙得腳不沾地,對她隻能“放養”:很多事情她都自己決定。久而久之,她習慣了把方向盤握在手裏。
後來考上985大學,父母覺得“她做得已經夠好了”,大學最焦慮時,葉清歡給媽媽打電話說“自己完蛋了”。媽媽寬慰她,“你不會完蛋,天塌下來,也有高個子頂著。”畢業後,她決定gap,父母還是那句老話:“想試就去試,家門永遠給你留燈。”
那盞留在山東小城的夜燈,對葉清歡來說是“隨時可回”的底氣;而對一凡來說,卻是一道捆住自己的枷鎖。

電視劇《天才槍手》
一凡把辭職信遞出去那天,武漢初夏的雨下得毫無預兆。她在武漢大學中文係的四年,曾讓父母滿懷期待:畢業、進體製、按部就班地晉升、分房、結婚、生子——一條在他們眼裏最穩妥的人生軌道。可真正踏進那條軌道後,她才體會到什麽叫“窒息”。
先是職場霸淩。她信任的領導在背後把工作上出現的問題推卸給她;公開會議上用“武大高材生也不過如此”當眾奚落她。
她的父母一次次在電話裏叮囑:“好好幹,爭取三十五歲前提副科。”但無法給予她相應的資源和建議。
這些衝擊疊加到臨界點,一凡第一次產生了“破罐子破摔”的念頭。 再按“好學生”的劇本走下去,隻會更痛苦。
於是,今年春天,她裸辭了。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房子、車子、婚姻、孩子,是別人眼裏的“標準答案”,卻不是她的選擇。她需要的是,先保證情緒穩定,先讓自己在每一個清晨醒來時,願意拉開窗簾。
之後,她計劃邊旅居邊工作,之前穩定的生活像牢籠一樣把她困住了。她終於自由了。

電視劇《我的事說來話長》

在“985廢物”成為集體自嘲前,陸也已悄悄繞開了那條塌陷的路。很小的時候開始,他便角力權威、叩問人生的意義。
陸也2023年從吉林大學電子科學學院畢業,如今是杭州一家企業的創始人。
他出生於普通家庭,在大學時遭遇人生低穀,差點因成績過低無法畢業。他的求職過程也不順,實習屢屢被拒,第一份工作又經曆裁員,之後的工作遇上職場霸淩。他質疑當時工作的價值,“你用過拚多多砍一刀這個功能吧,我的工作就是這個”,於是選擇裸辭創業。
掛科那段時間,他常沉悶地獨自一人待在宿舍。日本心理學家森田正馬的《神經衰弱和強迫觀念的根治法》拯救了他,書中提到一個觀點:身體裏的所有感受都是正常的,你隻需讓它們在身體裏流動,接受並觀察它們,就能繼續行動。

電視劇《不求上進的玉玉子》
受這個觀點啟發,陸也開始思考別人是否會有類似狀態,以及他們會怎麽做。他意識到,這可能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不能一直沉溺其中。
於是他站了起來,繼續向前走。被迫在家的日子裏,他自學計算機知識,沒有按照學校的培養方案學習,直接對標公司招聘要求。開學後,他發現自己的實用知識比計算機學院的同學還豐富。他意識到,大學教育和實際應用間存在巨大差距。
和很多大學生不同,陸也很早便開始思考教育的意義。思考的起點之一是身邊的哥哥姐姐們,他提到其中一位畢業於211高校的哥哥,經曆了兩次考研失利後,最終選擇考公,但這件事也並不順利,哥哥一年又一年地嚐試,才最終成為了家鄉的一名公務員。這讓陸也感到窒息。
更早的跡象是在他的童年。從二年級開始,陸也便不再寫作業。他有自己的學習方法,學習成績也一直不錯。盡管老師覺得他很不服管教,但最後也接受了他的個性。
陸也今年開始創業,但過程並不順利,他需要協調團隊工作,麵對排版設計等不如意的地方,他不知道如何要求別人,又不想成為一個苛刻的資本家。複雜事務和煩惱讓他愁緒萬千,曾經從不抽煙的他,如今因焦慮而煙不離手。
陸也覺得自己的人生進入了新的“廢物小組”。

電視劇《我的事說來話長》
有時他也會想,當初要是沒做這個選擇該多好。在家鄉長春,做一份穩定的工作,朝九晚五,歲月靜好。但他沒放棄。
畢竟人生總會走走停停,再走走停停。

以成績、排名為標準的單一評價體係,從大多數人的小學開始,一直延伸到大學,甚至延伸到工作和生活中。人們一直執著於單一的“完美”評價體係,尤其是在大學之前的教育中被過度強調“完美”。
和我聊天時,鹿之野常常提起《山月記》裏李征的那句獨白——“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故而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
她覺得自己像極了那隻困獸:既害怕投入全部努力後,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塊普通石頭,又不願接受平庸,於是被卡在“必須完美”的夾縫裏,動彈不得。
事實上,在這個複雜多變的世界,沒有誰的人生可以一直保持在最高峰。
“掌握命運”是如此厚重的命題。它像是一代代年輕人的天然使命,是懸在我們頭頂遙不可及的果實。
社會學家項飆給了我們另外一種答案。“一定不要為了改變命運而活著,因為活著就是命運本身。”

電視劇《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
如果一直被困在那個係統的評價體係裏,人生隻會停滯不前。在學曆、收入之外,人們更需要在社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學會與他人建立真正的聯係。
就像項飆所說,具體的人生要如何展開,需要不斷在真實的社會上摸索,並長期與人互動,才能得出線索。
人無法做到一步到位,直接跳入想象的格局中去。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鹿之野、陸也、葉清歡、於立秋、一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