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尋找一名因在極度貧困狀態下撫養八個孩子而聞名的男子,一位視頻博主來到了中國東部的董集村。這名男子已成為那些希望吸引捐款和點擊量的網紅們最喜歡的采訪對象。為探究“鐵鏈女”後續,時報記者前往了豐縣。
— 紐約時報中文網 (@nytchinese) March 7, 2025
在當地,時報記者被至少八名村民包圍,被他們稱為民族叛徒(兩人均為華裔),還屢次推搡她們。一人說,如果記者是男人,他們就會動手打人。
一人表示記者應當小心。“把你們倆拐跑,”他說,“我看你咋整。”https://t.co/i76onyOEAx
但那天,該男子的一個孩子領著這位博主拍到了一位在其他許多視頻中都沒有出現過的人:孩子的母親。
在院子裏一間沒有門的棚屋裏,她站在床和磚牆之間的一片泥地上。盡管1月很冷,她還是隻穿著一件薄毛衣。當博主問她能不能聽懂他的話,她搖了搖頭。她的脖子上係著一根固定在牆上的鐵鏈。
這段視頻迅速在網上傳播開來,中國的評論者們立即懷疑這名女子是被賣給董集村的這名男子,並且被迫生下了他的孩子——這是一種長期存在於中國農村的人口販賣問題。他們要求政府幹預。
但當地官員並不理會人們的擔憂,隻是發表了一份簡短聲明:該女子與該男子是合法夫妻,稱她並沒有被拐賣。她被鎖起來是因為患有精神疾病,有時還打人。
公眾的憤怒與日俱增。人們寫博客文章,要求知道為什麽女人會被當作動物一樣對待。還有人印製傳單或親自到村裏調查。人們說,這不僅僅是販賣人口的問題。這是許多年輕女性不願結婚或生孩子的另一個原因,因為政府將婚姻視為虐待的許可證。
抗議在全國範圍內蔓延了數周。許多觀察人士稱這是當代中國最重要的女性維權時刻。中國共產黨一貫將民眾的不滿視為對其權威的挑戰,但這一次的不滿是如此強烈,似乎連黨都難以平息。
然而,它做到了。
為了找出原因,我試圖跟蹤了解“鐵鏈女”和那些為她發聲的人的近況。我發現了一個遍布國內外的龐大恐嚇網絡,包括大規模監視、審查和拘捕——這項行動一直持續到今天。
這場鎮壓表明,要求改善婦女在中國社會中角色的運動日益壯大,這令當局非常不安。盡管中國共產黨表示支持性別平等,但在中國領導人習近平治下,政府將母親的職責描述為愛國義務,將女權活動人士投入監獄,並對要求製定更嚴厲法律保護婦女免受虐待的呼聲進行審查。
然而,盡管鎮壓迫使女性隱藏憤怒,但她們的憤怒沒有消除。新一代的活動人士已經秘密崛起,她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堅定地繼續戰鬥。
“鐵鏈女”是誰?
乍看之下,董集村和中國廣大農村中的其他村莊沒什麽兩樣。它離最近的城市有兩個小時的車程,坐落在江蘇省大片麥田和稻田中,這些田地有一半是閑置的,大多數居民早就離開這裏去別處尋找更好的生活。
但當我和一位同事最近造訪那裏時,有一所房子似乎有兩名男子看守,房子的褐色雙開門已經褪色。附近一根杆子上的監控攝像頭正對著入口。
這就是那個被鎖住的女人曾經住過的那條街。
根據官方說法,她的房子沒有理由繼續被監視,因為政府說案子已經了結了。
在對政府最初的聲明普遍感到憤怒之後,2022年1月,官員們承諾進行新的調查。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裏,四個政府部門發布的聲明有時相互矛盾——例如,對她第一次被鎖住的時間說法不一,或者不時暗示她在到達董集之前無家可歸或迷路。最終,在巨大的公眾壓力下,該省官員於當年2月底發布了他們所謂的最終報告。
根據那篇報告,這名婦女名叫小花梅。(政府沒有具體說明這是昵稱還是正式名字。)她出生在中國西南部雲南省的一個貧困村莊——亞穀。
報道稱,少女時期,她的言行舉止有時“異常”。1998年,她20歲左右時,一位老鄉答應幫助她尋求治療。然而,那個村民以大約5000元的價格把她賣了。
幾十年來,拐賣婦女在中國一直是一項大生意。長期以來的重男輕女文化,再加上獨生子女政策,造成了數以千萬計男性的過剩,其中許多人找不到妻子。中國東部貧窮的農村男性開始從更貧窮的西部地區購買女性。
小花梅被賣了三次,最後賣給了董集的一個男人——那裏距離她的家鄉有大約1600多公裏——政府說,那個男人想給兒子董誌民娶個老婆。
政府援引對董誌民和村民的采訪稱,在接下來的20年裏,她生了八個孩子,但她的精神健康狀況明顯惡化。剛到董集時,她能照顧好自己;當她被發現時,她已經無法與人交流了。
政府的報告沒有說明其他村民是否知道她是被拐賣的。但至少從2021年開始,自稱慈善博主的人就開始拜訪董誌民,把他描繪成慈愛孩子的父親。(這名女子出現在一些視頻中,但沒有被鎖住。)
“最大的夢想我就是慢慢把小孩都拉吧成人,看著他們健健康康地生長,”董誌民在棚屋視頻出現之前對一位博主說。
不過,政府表示,至少從2017年開始,董誌民私下裏就一直用鐵鏈鎖住孩子母親的脖子,用布繩捆綁她。她生病時,他也沒有帶她去醫院。
審查者刪除了博主們關於這個家庭和那個被鎖著的女人的視頻。2023年4月,董誌民和其他五人被指控參與販賣人口,被判入獄。
官方的故事到此結束。
第一步:隱藏受害者
當我們走近那座有人坐著的房子時,他們跳起來問我們是誰。一個人開始打電話,另一個人阻止我拍照。
很快又來了十幾個人,包括警察、宣傳官員和村長。村長堅持認為這件醜聞被誇大了。“都很正常,非常正常,”他說。當我們詢問那名女子在哪裏時,官員們說,他們相信她不希望有人來訪。然後他們把我們送到了火車站。
“鐵鏈女”可能會選擇遠離公眾視線。但中國政府經常讓引起公眾憤怒的犯罪或事故的受害者保持沉默。飛機失事遇難者的親屬、新冠病毒患者和家庭暴力幸存者都曾被拖出人們的視線、受到威脅或被拘留。
幾個星期後,我們試圖回去。這一次,我們去了一家醫院,中國國家電視台說,在視頻走紅後,這個女人被送往這家醫院——這是她最後的下落。
我們找到了曾治療過她的醫生滕曉婷醫生。滕醫生說,那個女人已經不在這裏,但她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我們詢問的其他當地人也不知道這方麵的消息。但鄰近村莊的一些人說,眾所周知,該地區的許多婦女,包括他們自己村莊的婦女,都是從中國西南部買來的。有人說這很悲哀;也有人說現實就是如此。
不過,很明顯,談論這種人口拐賣可能是有風險的。
當我們接近董集村時,一輛黑色大眾汽車開始尾隨我們。然後,至少有八名村民包圍了我們,稱我們是民族的叛徒(我們兩人都是華裔),還屢次推搡我的同事。一個人說,要是我們是男人,他們就動手打我們了。
在我們報了警之後,他們終於把我們送回大路上。一路上,一個人說,我們應該小心點,這是為我們自己好。
“把你們倆拐跑,”他說,“我看你咋整。”
第二步:壓製討論
2022年1月,這個女人的故事曝光後,董集村的管製最為嚴格。但政府也在全國範圍內迅速采取行動,壓製隨後的討論。
法律學者指出,購買一名被拐賣婦女的刑罰——三年監禁——比出售一隻瀕危鳥類的刑罰還輕。也有人指出,法官拒絕了已知曾遭受虐待或拐賣的女性提出的離婚申請,政府一再無視將婚內強奸定為犯罪的呼籲。
為了阻止這樣的對話,警方追蹤像何培蓉這樣的人。她是一名資深人權活動人士,跋涉160多公裏來到董集村附近地區,試圖尋找其他被拐賣的婦女。
她回到家後,警察來敲她的門,問她為什麽要去。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裏,他們來了大約20次,迫使她刪除有關她旅行的網絡帖子,並威脅要逮捕她。
他們還列出了她接觸過的記者的名字,以表明他們在監視她的通訊。他們甚至強迫她去附近的安徽省“度假”——這是控製異見人士出行活動的常用策略。
在更遠的地方也有鎮壓。身在在距離董集村約900公裏的河北省的律師盧廷閣接受采訪說,一名江蘇省官員來到他所在的城市,敦促他撤回要求獲得更多案件信息的申請(他拒絕撤回,但表示他從未收到過相關信息)。
陳列推薦女權主義讀物的書店被迫撤下了展架。大量有關該女性的網絡文章遭到審查;審查跟蹤網站“中國數字時代”至少存檔了100篇文章,盡管還有更多。
這場運動甚至擴展到海外。一名居住在國外的女子在接受采訪時說,她在網上發布了自己戴著鎖鏈的照片後,警方給她在中國的父母打了電話。
資深活動人士何培蓉意識到,政府比她想象的更擔心女權主義。她之前曾因其他活動被拘留,但這次長達數月的壓力“遠遠超過了”此前對她身上用的措施,她說。
第三步:拘留堅持的人
為了避免被捕,何培蓉不再發布有關此案的帖子。她最終離開中國去了泰國。
然而,那些拒絕停下來的人卻承受了後果。
視頻曝光後,還有兩名女子也去了江蘇,到醫院看望被那名鐵鏈鎖住的女子。她們在社交媒體上的昵稱是“烏衣”和“拳妹”,她們說自己隻是表示聲援的普通女性。
“姐妹來了,”烏衣發微博說。
烏衣微博上的視頻顯示,她們被禁止進入醫院或村子。於是,她們轉而開車在鎮上轉了一圈,用口紅在車上潦草地寫著關於這個女人的信息。
她們很快吸引了大量的關注者,她們的更新被瀏覽了數億次。
不久,她們被當地警察拘留,幾天後獲釋,此後拳妹在網上銷聲匿跡。
烏衣拒絕沉默。她在微博上說,警察在她頭上套袋子,毆打她。她分享了一張傷痕累累的手臂的照片,說她很震驚自己這些小小的行動會引發如此凶殘的行為。
她寫道:“我一直信任的,國家一直教導我的,全部變成了謊言。”
大約兩周後,烏衣再次失蹤。據一位熟人說,這一次,警方將她拘留了八個月。她最終獲得保釋,此後一直沒有公開發言。
抵抗者躲藏起來
烏衣消失後,少數還在發聲的人都沉默了。
但是行動主義並沒有消失,隻是轉移到了地下。
其中就包括莫妮卡這樣的人,這位年輕女性要求在本文中隻使用一個英文名。我們在她家見麵,她要求我不要帶自己的手機,以免被監聽。她用輕柔但堅定的語調,解釋了為什麽她因為警方的監視被迫用上這個新的手段。
“鐵鏈女”事件引起轟動後,她加入了一個幾百人的在線群組,這個群希望對有精神障礙的女性在中國遭到販賣的情況展開調查。
幾天後,警方找到群組的成員並進行訊問。大約也是在這個時間,網上出現了一些匿名文章,公開了其中一些成員的身份信息,稱她們是“極端女權”。群組被解散。
但是這樣的恐嚇隻會讓莫妮卡更加憤怒。
於是幾個月後,莫妮卡和其他一些人悄悄又建了一個群,這次使用了加密的聊天軟件。她們不再公開宣傳,而是嚐試在幕後向政府施壓。
她們用幾周時間研究大量有關女性被虐待或販賣的法庭案例和新聞報道。她們寫了20頁的報告,解釋“鐵鏈女”事件,並提出改革的建議。2022年7月,她們匿名向一個審查中國殘疾人權利紀錄的聯合國委員會提交了該報告。
她們後來又向另兩個聯合國委員會提交了類似的報告。其中一個委員會的一位成員稱該報告是有關中國的獨立信息的關鍵來源,由於涉及敏感事務,該委員要求匿名。此人此前沒有聽說過“鐵鏈女”。
2023年5月,聯合國官員在一次與中國政府代表的公開會晤中提到了“鐵鏈女”事件。政府稱董誌民已經入獄,那位女性得到了妥善照顧。莫妮卡仍然覺得很自豪——也有了更多底氣:“覺得你還能夠做一些危險的事情。”
“我們能夠看到,女權確實是國內現在最有聲量的,最有行動力的一個,而且很不容易被完全打散打死的這麽個存在,”她說。“我覺得官方他的擔憂也很合理。”
還有一些人試圖讓“鐵鏈女”的故事以別的隱晦形式延續下去。一支全女子樂隊發表了一首名為《所以我的鑰匙在誰的手上?》的歌曲。一位藝術家在她的脖子上掛著鐵鏈生活了365天。一位作家改編了《白雪公主》,但不難看出是在寫什麽。
12月,一名13年前由家屬報案失蹤的女子被發現與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並且給他生了兩個孩子。當局稱她有殘疾,那個男人“收留了她”——“鐵鏈女”事件最初的一份報告中,官員也使用了這樣的措辭。
社交媒體一片嘩然,人們指責政府再一次粉飾人口販賣的事實。
審查機構再次出手,壓製了相關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