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項革命性的基因療法Zolgensma誕生之時,文森特·蓋諾就知道,無論如何,總會有一股力量把這種藥變成世界上最貴的藥物。
2014年5月,在俄亥俄州哥倫布市全國兒童醫院的餐廳裏,蓋諾與妻子靜坐著。此時醫院某處,一項臨床試驗的首位嬰兒患者正接受靜脈注射。若治療成功,則代表該藥物能成功修複導致脊髓性肌萎縮症(SMA)的基因突變——這種罕見絕症使部分重病患兒迅速喪失行動、吞咽、呼吸能力,他們大多數都活不過兩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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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蓋諾夫婦的女兒索菲亞確診SMA。自此,他們便爭分奪秒地籌措針對脊髓性肌萎縮症的研究資金,他們創立的“索菲亞治愈基金會”承擔了這項研究的大部分費用,資助了約兩百萬美元。
當時,夫婦倆與該研究的首席研究員布萊恩·卡斯帕如同戰友,時常深夜通話探討進展。但當成功曙光初現時,卡斯帕卻搖身一變,成為生物科技初創公司AveXis的股東,並收購了SMA藥物的專利權,數十億美元利益博弈就此展開。
蓋諾回憶,那天當卡斯帕與該公司CEO步入自助餐廳時,對近在咫尺的兩位資助人視若無睹。
“他們仿佛從不認識我們。”蓋諾說。
五年後,Zolgensma的上市被譽為醫學奇跡,接受治療的患兒有些已經能像正常孩子一樣能跑能跳,SMA這一長期位居嬰兒遺傳病致死首位的疾病的致死率也下降了三分之二。
但是,這種基因療法藥物,每劑費用高達210萬美元(約合1523萬元人民幣)。
這種基因療法與同類突破性基因藥物共同推高了全美處方藥支出,最終以上漲的保險費和醫療補助等公共項目的增稅形式,由全體美國人共同承擔。
一個由美國納稅人的種子基金、由絕望父母眾籌推動而產生的藥物,為何最終標出如此天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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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記者追溯了Zolgensma從實驗室到市場的曆程,從初創期的支持者到後期高薪聘請的定價策略團隊。調查發現:納稅人資金與“索菲亞治愈基金會”等私人慈善機構資助了該藥研發的大部分科學工作,然而這些支持似乎毫無作用。這類藥突破性的救命藥物還是導向了營利性私人企業——尤其是定價方麵。
當Zolgensma顯現出商業潛力時,蓋諾等早期推動者就被拋諸腦後。2018年AveXis公司被製藥巨頭諾華收購,其高管與風投機構各自攫取數千萬乃至數億美元收益。
共倡導組織知識生態國際主任詹姆斯·洛夫說:“慈善機構與政府傾力推動藥物商業化,結果卻淪為某些人創造財富的跳板。”
諾華公司則在聲明中稱Zolgensma定價基於其對SMA患兒及社會的綜合價值,強調該藥"以單次治療替代終身反複治療"可能減輕醫療係統負擔。
Zolgensma的定價迅速成為基因療法價格標杆。目前九種基因療法價格超200萬美元,去年11月獲批的第十種預計達380萬美元,略低於同期獲批的425萬美元天價療法。
“藥企總能試探出定價上限,”患者平價用藥組織創始人戴維·米切爾表示,“每當基準抬高,他們就想我們還能更過分”。
SMA患兒父母坦言,相比尖端療法帶來的希望,對費用的擔憂微不足道。“這是孩子的生命,”為女兒爭取Zolgensma的哈莉·韋斯說,“哪個父母不想給孩子這個機會?”但Zolgensma等七位數天價療法正持續推高全美處方藥支出,最終轉化為全美國上漲的保險費與醫療補助等公共項目增稅。
Zolgensma這類突破常被塑造成多贏局麵:患者獲救,藥企與投資者賺取足夠利潤以激勵更多創新。但蓋諾指出並非所有人都是贏家。沒人比他更渴望Zolgensma成功,更理解它對患者家庭的意義。然而多年親曆藥物研發幕後,讓這個家庭徹底清醒。
“我領悟到一切都關乎金錢,”蓋諾說,“與拯救生命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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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紐約蒸汽管道工文森特·蓋諾與妻子凱瑟琳結婚後,熱切盼望著能擁有一個孩子。然而,在2008年孕檢中,基因檢測結果顯示兩人同為脊髓性肌萎縮症(SMA)隱性基因攜帶者,胎兒有25%的概率罹患這種肌肉萎縮絕症。
他們很擔心,心裏卻僥幸地懷著那75%的希望,而這個希望在2009年2月索菲亞降生後逐漸破滅。
初為父母的喜悅很快被擔憂取代。蓋諾發現女兒雙腿如蛙狀癱軟,多次求診卻被醫生安撫說“一切正常”。直至某位醫生建議SMA檢測,全家在等待結果的絕望中進行了最後一次公園漫步。
“鏡頭裏凱瑟琳推著嬰兒車的背影,成了我們幸福時光的封存記憶。”蓋諾說。
確診粉碎了所有幻想。凱瑟琳辭職全職照料,蓋諾瘋狂啃讀論文、奔赴學術會議,彼時全球尚無SMA療法,四個月的索菲亞需呼吸機維持夜間呼吸,六個月時胃管已經取代奶瓶。每次病情惡化都在催逼這對夫婦:必須與死神賽跑,不顧一切地想辦法拯救他們的女兒。
作為工會蒸汽管道工,蓋諾夫婦既無雄厚家底也無精英人脈。他們從高爾夫慈善賽、尊巴舞派對起步募集小額資金,隨著善款累積,他們創立了“索菲亞治愈基金會”,在SMA慈善圈嶄露頭角。2010年某次高端籌款酒會上,蓋諾邂逅了改變他們人生的科學家——布萊恩·卡斯帕。
此時的卡斯帕,正與少數頂尖學者爭奪SMA研究資金與學術地位。基因療法的特殊性使其極度依賴公共資助:僅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就為SMA研究投入超4.5億美元(約合32.68億元人民幣),而當時藥企對此類療法多持觀望態度。相關研究顯示,2019年美國活躍基因治療試驗僅40%由藥企讚助。
酒會上的卡斯帕已將基礎研究轉化為動物試驗階段的候選藥物。在蓋諾記憶中,這位學者書卷氣十足,能徹夜電話講解運動神經元原理。此時,索菲亞剛一歲半,蓋諾夫婦別無選擇。
2010年9月,“索菲亞治愈基金會”通過線上投票贏得百事煥新計劃25萬美元資助,蓋諾將其全數投入卡斯帕項目。次年6月,基金會追加百萬美元承諾,為此發起“200人每人各籌5000美元”計劃。
慈善年會途中,蓋諾夫婦借宿卡斯帕家中,卡斯帕在其餐廳錄製基金會YouTube問答,幫蓋諾校訂網站文章,雙方在這場針對SMA的戰鬥中建立了深厚友誼。但當達拉斯的一家名為BioLife
Cell Bank(BCB)的生物公司開始闖入故事時,這對盟友的命運齒輪開始錯位。
時年54歲的BCB公司CEO約翰·卡博納毫無藥物研發背景,醫療設備出身的他在母親離世後接管公司,自稱受患有SMA的雙胞胎觸動,決意押注卡斯帕的基因療法。他將公司更名為AveXis(Av代表藥物載體腺相關病毒9型,ve指載體,X喻DNA雙螺旋,Is取自孩童與自然女神伊西斯)。這個充滿神話色彩的命名,悄然拉開了科學理想與資本邏輯的角力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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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後的18個月間,慈善資金與政府撥款合計超250萬美元的資金仍是卡斯帕團隊的核心支柱。2012年末,“索菲亞治愈基金會”追加55萬美元資助一期臨床試驗,全國兒童醫院基金會承諾等額配捐。
卡斯帕在新聞稿中特別致謝:“索菲亞治愈基金會是本項目的領航資助者,其非凡投入使研究進程提速數年。”
試驗方案將受試者年齡限定為9月齡以下——資金與產能限製下,低體重嬰兒所需劑量更小,且未受SMA嚴重侵蝕的幼童可能呈現更顯著療效。這直接將索菲亞及其慈善網絡中多數超齡患兒排除在外。
文森特的救女夢想已退守為延緩病情、保留殘存的肌肉力量:15歲的索菲亞如今僅能移動右手食指,依賴眼動儀學習交流。
蓋諾回憶,卡斯帕曾承諾開展大齡患兒試驗,但隨著與AveXis利益綁定加深、對基金會依賴減弱,承諾逐漸虛化。
2013年末,AveXis公司的
CEO約翰·卡博納與全國兒童醫院達成協議:AveXis以股權換取醫院專利獨家開發權。數月後,卡斯帕簽署協議獲更大股權,公司迎來首位重量級投資者:PBM資本的保羅·曼寧。
此期間卡斯帕與蓋諾的聯絡日益稀少,直至2014年臨床試驗啟動日,資助人竟需通過首例患兒家屬的名義才能獲邀觀禮。
兩個月後,在威斯康星州蘭開斯特市慈善活動“Avery競速賽”現場,矛盾公開化。紀錄片鏡頭記錄下凱瑟琳的尖銳質問:“僅限嬰兒試驗是否意味著FDA僅批準幼童用藥,其他患兒將被拋棄?”
卡斯帕承認可能性,稱拓展適用患兒人群為“第二階段”,但強調該拓展的前提是基金會自籌資金。文森特當即表示活動善款將專用於“他人回避的領域”,暗諷資本逐利本質。卡博納則以“需優先滿足公司資金需求”回應,承諾療效確證後再進行拓展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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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初,AveXis引入多家風投基金董事,融資數百萬美元。這些資本將用於支付專利許可等市場化關鍵步驟,也意味著Zolgensma基因藥物不僅需拯救生命,更要為投資者創造利潤。卡博納透露董事會立即推動上市計劃:“他們心懷善意,但他們終究要對投資回報負責。”
隨後,因卡博納早年卷入220萬美元訴訟案(雖部分判決被推翻),董事會罷免其CEO職務,由藥企資深高管肖恩·諾蘭接任。
2016年9月,諾蘭與蓋諾夫婦在曼哈頓酒店酒吧會麵。夫婦表達對超齡患兒用藥的擔憂,諾蘭禮節性傾聽卻無後續。
次年2月AveXis登陸納斯達克,敲鍾現場歡聲雷動。分析顯示,IPO及後續股票發售籌得數億美元,但用於Zolgensma基因藥物追加試驗的資金寥寥。根據《信息自由法》獲取的數據,有專業人士估算AveXis與諾華在藥物獲批前的研發支出不足1200萬美元,而知識產權許可花費超10倍於此。部分分析人士認為:“真正推高基因療法成本的並非臨床試驗。”
此時蓋諾夫婦已決定淡出SMA社群。2015年索菲亞癲癇頻發,6歲時肌力衰退的程度甚至到用Zolgensma基因藥物都無力回天。2016年9月,積鬱多年的蓋諾發起訴訟,指控卡斯帕、卡博納、諾蘭、AveXis及醫院方違約,索賠5億美元。訴狀指出慈善資金助推藥物研發,卻在成功前夕被剝奪榮譽與權益。而被告方全盤否認,稱基金會主張“毫無事實依據”。
2017年11月,基金會資助的臨床試驗結果公布:15名受試患兒20個月存活率100%,12名高劑量組嬰兒中11人可自主坐立、言語進食。基於此,FDA授予Zolgensma“突破性療法”認定,助其5年內速獲批準上市。
2018年4月,諾華以87億美元收購AveXis,主要持股人實現財富躍遷:卡斯帕獲利超4億美元,諾蘭獲1.9億美元,曼寧原始投資增值60倍至3.15億。卡博納雖未透露具體收益,但稱“對人類產生重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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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購完成後,諾華啟動定價策略。彼時美國新藥年均首發價已從2008年的2000美元飆升至2021年的18萬美元,基因療法更推波助瀾:2017年首批三款療法定價超37萬美元,眼科基因療法Luxturna單眼治療價就達42.5萬美元。
諾華組建專家團隊構建“基於價值定價”模型,亞利桑那大學藥學教授丹尼爾·馬隆等人比較Zolgensma基因藥物與競品Spinraza基因藥物(首年75萬美元,次年37.5萬美元),論證前者500萬美元內仍具成本效益。
非營利評估機構ICER初版報告認為Zolgensma合理價應低於90萬美元,但在諾華遊說及新數據支持下,終版認可其價值上限達210萬美元。2019年5月24日FDA批準當日,諾華宣布Zolgensma定價212.5萬美元,稱較Spinraza優惠50%,ICER同步更新報告,將成本效益閾值提至190-210萬美元。
盡管美國醫保逐步覆蓋Zolgensma,但各州醫保覆蓋計劃仍設嚴格準入:需預先授權、指定專科醫師等。2019-2022年間,醫保覆蓋計劃為208例Zolgensma支付3.09億美元,單例均值近150萬美元(含折扣)。
全球超4000名兒童接受治療,2024年前諾華累計收入超64億。然而在中低收入國家,多數家庭仍望藥興歎。
“這令人憤怒。”KEI的主任洛夫談及印度、南非等地求藥無門的家庭時說到。
蓋諾夫婦逐步關閉基金會,專注陪伴女兒及其健康的弟弟妹妹。2024年初,索菲亞因病毒感染昏迷兩周,醒來後更為虛弱。“我們隻關注她當下的快樂。”凱瑟琳說。
唯一慰藉是家族中另一名2023年確診為SMA的男嬰經Zolgensma治療後健步如飛。“這讓我稍感寬慰,”蓋諾說,但仍難釋懷,“當資本在最後時刻入場,一切都淪為貪婪的遊戲。”
這場由慈善點燃、資本收割的醫療革命,最終將210萬美元的詰問刻入現代醫學倫理的裂隙:當公共資金哺育創新,私營利益收割果實,誰該為生命的定價權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