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斯小鷹在大涼山長大,成為一名滬漂,後來又回到縣城。武俠、玄幻小說曾是他少年困頓生活裏的甜頭,後來他開始在網文裏建構自己的小說宇宙。
他的成名作裏,出現了許許多多的鬼。在小說主角遇到難關時,他會啟動作者的“金手指”,開啟特殊設定,幫角色在危急關頭逆天改命。很爽,但小說裏超能力的來源,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想。
就像20多年前,在失學泥淖中掙紮的他,意外被一位陌生人的金手指改變人生。如今,他決定出手,去扶另外1000個孩子一把。
回到大涼山
第三次從ICU病房出來,34歲的吉斯小鷹幸運地被安排在了靠窗的位置。床位在病房的最裏邊,安靜,每到夜晚,他半拉上深藍色的布簾,就進入自己的世界。
世界在一方電腦屏幕上展開。在這裏,他的名字變成了“彝人煙火”。
這個有點黑、不算瘦,鼻子插著輸氧管,下巴上的胡子足有一指長的男青年把床板搖起,靠成一個半坐半躺的姿勢,再支起小桌板放上電腦,戴上眼鏡,開始打字。長久的輸液讓手背上的針孔處有些腫,藥液像小球,帶著刺痛順著血管一路前進。輸液讓一隻手動不了時,他更新網文,單靠右手敲字完成。
這是2024年7月,四川省涼山州布拖縣醫院的值班女護士拍下的一幕。3個月後,這則視頻在互聯網上傳播開來。這位在網文世界有上百萬訂閱粉絲的小說家,一個進過三次ICU的心髒病患者,才為公眾所熟知。
在布拖縣,“彝人煙火”是本地人心中的小小英雄。他靠寫作出名,還私底下資助著一批本地孩子上學,最新的數字是495位。出租車司機認出他,硬是不肯收錢;一上街,到哪都被人拉著合影;就連考駕照的時候,教練都專門來鼓勵他,“好好考,我是你粉絲。”
這些時刻都讓彝人煙火感到滿足。“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知道自己不會太長壽,要抓緊時間做點響當當的事呀。”
8年前結束滬漂回到布拖時,他還是個失敗者,有些迷茫。他不喜歡在小城中過躺平的生活,便憋在設備房小角落的工位上寫小說。
更新是網文作者的生死線。起初他在貼吧寫作,每天雷打不動地更新兩章,後來又在網站連載,勤奮地寫到快50萬字,收藏不到300。慘淡的日子堅持了大半年,一天,他收到一條站內短信,“您的作品已符合簽約資格,請聯係您的編輯。”
他興奮地在家裏“啊”地大吼,邊吼邊“咚咚咚”錘床,妻子、母親都被驚動。
寫作是他從小到大,奇怪夢想中,最強烈的一個。
從涼山州府西昌開車走山路3個小時,才能抵達布拖縣城。縣城很小,比不上外麵的一個鎮,從南走到北隻要半個小時。
圖 |布拖縣城,四周都是山
他在縣城最初的家安在城鄉結合部,是一個個廢棄的汽油桶剪開的鐵皮焊接起來,歪扭破爛。他的父母來自周遭農村,進城後,母親遊蕩在縣城做小生意,父親是位赤腳醫生。
但這個貧窮的家庭重視教育。在父親的嚴格要求下,他3歲時識字量就到了500,能讀懂報紙的大致意思。這在當時普遍不識漢字不講漢語的彝族孩子中,極為罕見。8歲,他在碎紙片上動筆創作起故事。小學六年,他的成績都在學校保持著斷崖式的領先。
不幸,初一時,彝人煙火的父親因肺癌去世,此後,家中靠母親和他一起拉扯弟弟妹妹長大。下巴上的胡子,就是那時候開始留的。他決定蓄須明誌,時刻提醒自己,“你現在是這個家最大的男人”。上學之外,他四處撿廢品賣錢,最喜歡撿書,撿到什麽讀什麽。即使如此,他仍差點輟學,後來依靠老師發動全班同學捐助,才能繼續學業。
寫小說成為這個被迫早熟的少年珍貴的情感出口。中學時代,他邊寫作邊投稿。他去報刊亭假裝買書,把後麵的投稿地址抄下。武俠類的投給《今古傳奇》《武俠故事》,青春情感類的投給《男生女生》。高一,他原創的一個故事獲獎,拿到了1000元獎金。
寫作帶來的收入,曾點亮過他的生活,但當時還沒能帶他走出貧困的循環。高考放榜,這個縣中的狀元最後隻錄上一個成都的大專,動畫專業。
大學時,他在盜版網站追更網文,看到頭部作者年收入已經到千萬級別,彝人煙火第一次堅定了寫網文的念頭,“上限高的職業值得一搏。”
他最初使用一台200元的老式手機,按鍵式,能上網,寫作時用的是手機的短信功能。一條短信限字50,太不方便,他便借錢買了台神州筆記本,3000多塊。一直寫到大一下學期。寫了50萬字,隻收獲了97個收藏。
2012年,彝人煙火大專畢業。他和現在的妻子留在成都,很長一段時間都找不到對口工作,網文事業又遲遲沒有起色。兩人一起去了上海,進了當時國內一家大型動畫公司。他形容那段動畫生涯,“實在太苦,收入也太低”。每天從早幹到晚,月薪隻有三千,在上海,生活捉襟見肘。
他想過改變,嚐試去做銷售,苦戰3個月,結果認清自己不是那塊料,又回來做動畫。輾轉來去,在上海打拚的第4年,動畫事業終於有了些起色,他在公司從初級員工當上副導演,月入過萬,生活也逐漸穩定下來。
這時,弟弟離家去上大學,母親開始每天給他打電話哭訴。在涼山,家裏沒有男人在的家庭,容易受冷眼和欺淩。母親希望大兒子能回家。彝人煙火沒了辦法,照母親的心意報考了老家的記者編製。“準備了13天”,順利考上了。就這樣,他又回到了從小長大的布拖縣。在縣城記者的閑暇生活中,他重新撿起寫作,開始在貼吧上更新小說。
寫作將命運又重新勾連到一起。2018年簽約後,他終於靠寫網文掙到了錢,雖然不多,寫了快300萬字,最後賺了不到5萬塊。後來,他開始在縣城學習攝影剪輯,運營自媒體賬號,每月外快能掙一兩萬。
故事本來可以拐向勵誌故事的結尾。他擁有一份縣城體製內的體麵工作,貸款買了兩套房一輛車,有兩個孩子。憑借運氣、勤奮、天賦和向上的野心,在而立之年,收入可觀,家庭美滿。
直到2023年2月,他出現眩暈等症狀,隨後在醫院確診心髒三尖瓣關閉不全。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並給出兩種治療方案,一種是股動脈入路,從大腿根部伸一隻機器手進去手術,對身體傷害小,要20幾萬;一種是開胸,要把胸骨“鋸”開,隻要10萬。當時,彝人煙火主副業的收入能支撐起每月1萬多的貸款,結餘卻不多。他選擇了後者,賣了一櫃子的鏡頭,湊了四五萬,勉強交上手術費,之後連進兩次ICU,生死關頭闖了一遭。
圖 |做完開胸手術的彝人煙火
怕自己倒在手術台上,他遺書都寫好了,給老婆的那封,重點交待了哪個單位還沒給他結項目尾款,“這筆錢夠你用一段時間了”。
開胸手術的痛苦難以盡述。在手術室裏,頂上的手術燈已經在眼前跳舞,護士給了他一巴掌,他聽到了影視劇裏那句,“不要睡過去!”術後要自主排痰,每次咳嗽,被劈開的胸骨就一刀刀地疼。
那時,他躺在床上,連起身都困難。兼職攝影的工作做不了了,沒有存款,還有四五十萬的貸款要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點。
打怪升級的番茄小說家
手術留下的刀疤是猙獰的,縫合處愈合後變成凸起的棕色條狀,傷口膨脹、肌肉撕裂,總是隱隱刺癢,像一把把小刀在割。彝人煙火的心裏有了恐懼,“如果有一天我的孩子也生了病,也要因為貧窮要受這樣的罪嗎?“
他痛下決心,一定要想辦法掙錢,他再次想到了寫作。
這次他沒有著急動筆。先是花了1個月時間,刷榜,刷教程,做筆記,學習成功作品,總結心得。“就像好萊塢流水式的大片,什麽時候該有一個爽點,什麽時候該有衝突,反派如何作死,正派如何反擊”,他把這些都歸納成一套公式。他有信心,隻要照著這個公式寫,無論在哪個平台,月入過萬肯定沒問題。
在選擇寫作平台時,他看中了番茄小說的體量,覺得未來屬於番茄。還有,他喜歡番茄直觀的數據反饋,今天有多少讀者,多少收入,第二天12點就有顯示。“你能看到,哪天寫得差了,大家直接就走了”,迅速的反饋讓他不能懈怠。
在選題材的時候,他也分析過,如果寫網文圈裏傳統的玄幻題材,番茄已經有很多很好的作者和作品了,一片紅海。後來定下末世題材,競爭相對少,又能容納衝突激烈的情節。
什麽樣的末世呢?冰河、野獸、還是鬼怪?一天淩晨3點,彝人煙火躺在床上睡不著,他腦子裏冒出“百鬼路”的靈感。能不能把這些鬼弄成一個序列?譬如這個鬼第一階段是逆死鬼,第二階段就升級成水猴子,第三階段又變成河童。吊死鬼就可以先變成拘魂,再變成青天大老爺,最後變成牛頭馬麵。他直想到淩晨五點,越想越覺得,“好像有點搞頭”。他興奮起來,
坐到電腦前開始寫。那一天,他寫了70多種鬼。
後來大爆的小說《讓你契約鬼,你契約鍾馗?》就此出爐。
圖 | 彝人煙火的書桌牆上,貼著激勵自己創作的小紙條
一開始,小說的目標定得很清楚,他要寫一本“打臉小白文”,塑造一些令人生厭的反派,主角把反派解決後,讀者就會獲得快感。總體路線就是主角一路過關斬將,打完這個打那個。
這樣寫到一百章的時候,彝人煙火漸漸感到疲憊。之後,他開始改變敘事的方式。節奏放緩,不再是閉眼通殺,而是設計環環相扣的情節,主角一路成長,一步步靠近真相,最後回收前麵埋下的大伏筆。
有時,他會啟用“金手指”。
“金手指”是網文寫作裏的一個核心爽感工具,在危機關頭能讓主角實現“逆天改命”。譬如他寫了一個叫“精衛”的角色,在書中其實是主角的一根“金手指”,但為了掩人耳目,一開始扮作一個反複無常的小人。那時讀者們都對這個角色厭惡至極。最後,精衛卻排除萬難,將主角帶到弱水旁,告訴他“弱水是你的了”。
那天,打賞和評論都爆炸了。以前他使用通關打怪的寫法,吸引來一部分讀者後又流失一部分,現在的寫法反而吸引來很多忠實讀者。
轉變思路之後,寫作的速度就慢了下來,環環相扣的情節,框架要精心搭建,有時好幾天都卡在原地。還有,心髒不好,缺氧的時候,手會抖,身體也會抖,更難的,頭腦會不清楚。他想說一句“我吃了一頓飯”,嘴裏說出來就成了“我和飯打架”。不願斷更,他逼著自己碼字,但不願水文,日更改成了周更。
在寫作過程中,一段塵封的往事也漸漸浮現出來。
20多年前,這個初中的尖子生也一度麵臨絕境,屬於他的“金手指”在危急關頭不期而至。
那天他趴在家門外的地上畫畫,幾張爛紙拚在一起,畫上七個民族拿著武器對準一株罌粟。涼山日報的記者宋明正好經過,彝人煙火告訴他,帶自己長大的表哥因吸毒喪命,自己恨毒品。那時的布拖毒品泛濫,宋明報道這位小反毒鬥士的故事,其中提到他困難的家境,和這個孩子在讀書和繪畫上的天賦。
圖 | 2001年,彝人煙火作為禁毒小鬥士被報道
後來彝人煙火很突然地收到一張200元的匯款單,附了一封信。是西昌市一位叫張雲的退休女幹部寄來的,她在報紙上看到他的故事,決定資助他。就這樣,困擾著他夜不能寐的學費問題一下子解決了。資助從初一持續到高三,資助金額也隨年級增長從200漲到300、500,最後一學期是1000元。
每學期,兩人會有一來一回的通信,張雲給他寄過照片,白頭發的一個老奶奶,很瘦,看著有些憔悴。她的字寫得斜斜的,會拉出長長的筆鋒,總勉勵他好好學習。他回信:謝謝張雲媽媽,我會努力。
“金手指”回饋故鄉
隻考上大專,彝人煙火覺得羞愧,不敢向張雲媽媽匯報高考成績。他渴望以後闖出一番名堂,再回去見她。但後來的很多年,他都過得不太如意。
2017 年,當年促成資助的記者宋明出差到布拖,兩人碰上。宋明對他頗有意見。
“怎麽這麽多年不跟張雲阿姨聯係?”
彝人煙火試圖解釋,卻聽到宋明說,“阿姨已經去世了。”
他頓時沉默。
在小說的宇宙裏,他有主宰一切的權力,可以在任何時候給主角開個“金手指”。回到現實,“金手指”並不那麽容易降臨。如果沒有張雲阿姨的資助,他會怎麽樣呢?他多年來的不聯絡,像是一種忘恩負義,想彌補也沒有機會了。
張雲阿姨的去世,和自己屢次進出ICU的日子,讓彝人煙火對生死、遺憾的感受更多,他決定做些什麽。
2023年年底,他偶然得知當地一對父母雙亡的姐妹,姐姐讀中專,妹妹還在上初中。姐妹倆住在由水泥大磚砌成的房子裏,磚縫中間水泥灰都沒塞,四處漏風。身上穿的衣服袖子短了,女孩們的大半個小臂都露在外麵。
那時他的小說收入已經有了起色,但債還沒還完。他回家想了很久,最後還是跟妻子商量,把資助計劃定了下來,兩姐妹每人每月500元,一直到她們成年。
後來,他又在母校布拖中學遇到3個女孩,在食堂打一碗免費的白米飯,就著一盤青菜就是一餐。他意識到,身陷困境的孩子還有很多。
那時,番茄小說有個模式,一個讀者點進文末廣告,作者就可以收到一毛錢,網文圈管它叫“為愛發電”。《讓你契約鬼,你契約鍾馗?》正在番茄連載,每天的閱讀量能穩定在50萬左右。彝人煙火便在小說文末呼籲讀者點擊“為愛發電”,幫忙解決小孩的學雜費、生活費。
很快,讀者們將“為愛發電”的金額點到四五千。他湊整1萬塊,聯係了學校資助辦的老師。老師跟他一起定下了每人每學期1000塊的資助計劃,還告訴他,學校裏光是單孤雙孤就有500多個。
思來想去,彝人煙火決定再次求助番茄網友。2024年9月,他在書裏寫,“有孤兒,有貧困兒童,有殘疾孩子,他們生活很困難,大家有沒有意願和我去一起資助呀?”這一次,有7位番茄讀者響應,這就算是第二期了。項目進展到今天,2025年2月,助學金已經發放了四期,總共資助了495個孩子。
2024年年末,番茄組織了一次創作者大會,會前給作者們拉了群。那時,這位番茄小說家靠寫作資助學生的事跡在互聯網流傳。有番茄作者把他的故事發進群裏。隨後,陸續有6位作者參與資助了25個孩子。
其中一位番茄作者叫老賊,資助了10個孩子。他開車帶著父親玩了半個中國,邊玩邊寫,每天還不耽誤更新,彝人煙火說他“是個神人”。
曾子墨子呷是第三期的受資助者之一,她在布拖中學念高二,家裏還有兄弟姐妹。學校要交錢的時候,父母就會發愁,長長地歎氣,這讓曾子墨子呷覺得愧疚,“如果我不上學了,去打工,是不是還能為家裏減輕一些壓力?”曾子墨子呷語氣哽咽。
圖 | 彝人煙火和被資助的學生在一起
布拖中學的老師說,這種心態在學生中非常普遍,特別是女孩子。當地的彝族家庭裏子女多,父母經濟壓力很大。1000塊錢不多,但“減輕父母的壓力”對學生來說很重要,會減輕“讀書花錢”給他們帶來的愧疚感。
曾子墨子呷知道,彝人煙火是個小說家,這個平時愛看言情小說的女孩也開始想,“也許哪天,我也能動筆寫一部小說”。
彝人煙火覺得,自己隻是個“有點小愛心的普通人”。布拖中學的主教學樓上掛著張桂梅的畫像,他說“張桂梅那種是聖人,我們普通人先自己吃飽喝足”。現在,稿費收入和網友們的支持讓他有了更大的力量,那就多資助一些。
發了錢後,彝人煙火不會管孩子們怎麽用。一個被資助的孩子說家人都沒吃過炸雞,想請父母和弟弟到街上的享哆味炸雞店去吃一次炸雞。有孩子拿著資助款請朋友“吃大餐”,恰好彝人煙火路過。兩人對視,對方有些不好意思,彝人煙火趕緊擺手,“沒事,你吃你的”。
彝人煙火的理念是,“窮人也有享受生活的權利。”就像他小時候第一次收到200元資助金,毫不猶豫地去書店,花78塊買了一本夢寐以求的正版《倚天屠龍記》,那是困頓生活裏,至今讓他記憶猶新的一點兒甜。
2025年,他把資助孩子的目標更新成了1000個。最近,他幾乎天天都在忙著資助的事兒,對接學校和資助人,連寫小說都擱置了。
他喜歡幹這件事,成為別人的“金手指”是幸福的。他想把這個助學金一直辦下去,最好資助的人越來越多,能走出涼山州。“世界那麽大,我能力有限,先拯救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