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之前吃的藥勁兒不夠。”
薛琦被醫生的直言不諱震住了。她有些難以置信,急切地追問自己的病情是不是很嚴重,醫生隻是重複了一句“藥勁兒不夠”。
那是一些用來治療反流性食管炎的國產仿製藥——薛琦對這個概念很陌生,她隻知道,自己在過去兩個月裏換過三次藥,每次從醫院出來,手裏的藥都會變成不同的名字,但被胃酸灼燒的痛感卻始終沒有消退。用醫生的話說,“胃病就是換藥,像小白鼠一樣不停地試,但總有一款適合你。”
確診重度反流性食管炎後,薛琦一天中三分之二的時間都處在一種慢性的不適狀態裏。空腹時是灼燒感,飯後胃酸泛濫上湧,嘴巴裏都是酸的。她因此戒掉了咖啡、茶和酒,甚至對最愛吃的甜品和麵包都產生了生理性條件反射——看到就難受。即便按時吃飯、用藥,早睡早起,堅持運動和忌口,病始終不見好。她開始困惑:又不是絕症,怎麽就治不好呢。
焦慮漸漸積壓成恐懼,薛琦忍不住崩潰大哭。情緒平複後,她決定換一家醫院,掛了400元的國際部特需號。那天,她拿到一張新處方:某跨國藥企生產的一款原研藥,搭配兩種輔助藥物。吃了兩周後,症狀明顯緩解,薛琦如釋重負:“有救了,人生有希望了。”
新問題很快出現。去年12月,在第十批全國藥品集中采購中,原研藥企要麽放棄競標,要麽僅作象征性報價,最後無一中標。這意味著,公立醫院可能越來越難開出原研藥。對於那些依賴原研藥的患者而言,這種不確定性令他們感到惶恐,而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像薛琦一樣,甚至搞不清楚仿製藥、原研藥這些複雜而抽象的概念。
醫生率先察覺到變化,提醒薛琦:“快過年了,我不確定你這藥還能不能開出來……反正有一天算一天吧。”
薛琦慌了。她感到自己正在喪失某種選擇的權力:難道又要從頭開始試錯,一遍遍地在痛苦裏兜圈?
藥不能停
最近一次複診,醫生在係統裏輸入藥名時,神情突然緊張起來,語氣也透著不安,像是自言自語,“這藥……不會沒了吧?”
薛琦趕緊湊過去,眼睛在屏幕上掃了一遍,指了指:“在那兒呢。”
兩人同時鬆了口氣。“有的話,我盡量多給你開點。”醫生解釋說,有的原研藥沒有了,隻能給病人開替代的仿製藥——比如胃炎患者經常吃的咀嚼片,換成仿製藥後,有病人反映“嚼不動”。
回到家,薛琦打開電商平台搜索自己吃的那款原研藥。不少藥店都顯示有貨,但價格最便宜的也要50元一盒,隻夠吃三天。由於是處方藥,她無法在線上使用醫保個賬。算下來,一個月至少要500元。
“還挺貴的。”薛琦覺得。同樣的藥,她在醫院開4盒,加上搭配服用的另外兩種藥,醫保報銷後的自付部分隻有170元左右,且可以直接用醫保個賬支付。
比起藥費飛漲,薛琦最擔心的是有一天電商平台上也搜不出這款藥了,“到時候,是不是想買也買不到了?”
她的恐慌並非個例。前不久,劉洋在社交媒體上看到消息,說德國藥企生產的優甲樂可能會退出集采,由國產藥替代。
“我當時就有點兒慌。”她解釋,父親患有甲狀腺疾病,常年服用優甲樂。她擔心換藥會引起父親病情反彈,甚至引發其他並發症,於是開始瘋狂地在網上搜羅哪裏能買到原研進口的優甲樂。
同樣需要服用優甲樂的郭宇也慌了。被朋友問起,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醫院給他開的優甲樂確實“變樣”了。
他回家翻出藥盒,仔細對比起來,“以前開的是純進口藥,藥盒一側有一個二維碼;現在變成了一個條形碼,生產廠下麵多了一行‘包裝廠:默克製藥(江蘇)有限公司’。”郭宇想不起來藥是什麽時候換的,“說實話,我沒注意,還以為隻是換包裝了。”
最近一次去複診,他問醫生,能不能換回之前的純進口藥?醫生搖頭,“沒有了,想吃隻能去國外買。”
郭宇上網搜索原研藥和仿製藥的區別,越看越不安——仿製藥的活性成分確實是一樣的,可輔料、製劑工藝、穩定性,可能都會影響藥效。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身體最近的一些變化與換藥有關。
薛定諤的副作用
“體重控製不住。”郭宇一直有健身的習慣,但這段時間,新陳代謝率怎麽都上不去,感覺怎麽努力都不見成效。2月中旬複診時,他急切地描述著這些變化,醫生聽後淡淡地回應,“跟換藥關係不大。”
脫發的確變得嚴重了。郭宇不確定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可能是去年冬天,也可能更早。
起初,他沒當回事。畢竟人到中年,頭發少了也正常。但漸漸地,洗頭發時的掉發量讓他有些心驚——以前不過掉幾根,現在一抓就是十幾根。
他換了洗發水,又在網上買了育發液,按說明抹了兩三個月,情況稍有好轉,可還是掉。他隱隱覺得不對勁,直到去醫院複診時聽醫生提到,一些病人反映,換藥後出現了脫發的情況。
微信平台認證的一家健康自媒體稱,他們與德國藥企確認溝通後得知,目前市麵上有三種優甲樂——國外生產國外包裝的純進口版、國外生產國內包裝版以及該藥企在江蘇建廠後生產的純國產版,這三種都是原研藥,所用原材料、輔料,生產工藝和質量監控標準完全一致。純進口版本的優甲樂在消化完國內市場存量後,將不再計劃對國內供貨。也就是說,今後國內市場上主流產品是純國產江蘇版本的優甲樂。
按照這種說法,郭宇目前服用的國外生產國內包裝版並非仿製藥。但包括他在內的一些患者仍然覺得,這個版本的優甲樂跟以前的純進口版不一樣——很難說這是不是心理因素。
患者們總能在換藥後察覺到身體的細微變化。
薛琦最初服用仿製藥時,身體的反應也有些微妙。說是拉肚子吧,不算;說正常吧,又有些不對勁。她一開始還以為,這是藥物在發揮作用,是個好轉的跡象。可換了原研藥,她才意識到,真正的正常是什麽感覺。
有關原研藥的討論在2025年春節前後迅速升溫,成為輿論熱點。擁有多年從醫經驗並曾在中外藥廠從業多年的夏誌敏發表了題為《仿製藥一致性評價大量數據雷同》的文章,質疑個別仿製藥的生物等效性試驗部分數據高度雷同,“甚至小數點後兩位完全一致”。對此,國家藥監局藥審中心做出的公開回應是“編輯錯誤導致”。
而在種種討論中,民眾最大的不安,來自於仿製藥的藥效是否與原研藥一致。
劉洋的父親患有心髒病,常年依賴一種名為倍他樂克的藥物來控製心率。
之前他吃的一直是原研藥。2022年開藥時,發現藥盒不一樣了,藥費也降了不少——一盒隻要2.34元。每盒20片,折算下來一片隻要1毛錢。藥物可以走醫保,門診報銷90%後,個人隻需支付2毛3。他轉身回診室找醫生谘詢。
“不好意思,現在醫院不進原研藥了,這是國產仿製的,應該差不多,你先吃著試試。”醫生還特意提醒,藥片大小雖然沒變,但規格翻了一倍。以前吃1/4片,現在得吃1/8片。
於是每隔幾天,劉洋的父親都要小心翼翼地把藥片剪成幾份。吃了一段時間後,老人覺得不對勁。他猜測或許是藥物濃度不均衡,“吃完同樣大小的一粒藥,心率時快時慢,有時會降到40次/分。”醫生承認,的確有很多病人反映,仿製藥的藥效不太穩定,“有些人心率會飄得厲害。”他叮囑老人,每天要監控自己的心率,如果發現降得特別低,藥得剪得更小。
劉洋想過自費幫父親購買原研藥,但當時在各大電商平台上搜了一遍,什麽也找不到。
去年,父親出現泌尿感染的問題,需要服用抗生素。一開始,醫生開的是仿製藥頭孢,吃了一個月,感染一點沒下去,又換了一款廣譜抗生素,也是仿製藥。
剛吃了兩天,劉洋的父親就發現自己血壓飆升,甚至開始出現幻覺和幻聽。
“那段時間,我爸一直跟我說,他閉上眼睛就看見電腦屏幕在滾動,耳邊一直單曲循環一首歌,停藥後症狀才消失。”事後,劉洋查看了藥品說明書,發現這種藥物原本就有強烈的神經係統副作用。可讓她更加焦慮的,是醫生無奈的解釋:“我們這隻能開這兩種藥,原研藥需要找更高權限的醫院。”
“消失”的原研藥
有關原研藥的討論還在持續。
今年1月,上海瑞金醫院普外科主任鄭民華在接受財新采訪時提到,集采藥品藥效不穩,存在“麻藥不睡、血壓不降、瀉藥不瀉”等問題。
這番話迅速將人們的焦慮情緒推向了高潮。
2月9日,醫保、藥監部門回應稱,藥品集采政策從誕生之初就鼓勵原研藥與仿製藥同台競爭,即使沒有中選,原研藥也不會被禁止使用。集采藥品的協議采購量為醫療機構報告需求量的60%-80%,醫院實際采購量達到相應規模即為完成采購協議,協議之外的部分,由醫療機構自主選擇品牌,可以選擇采購非中選原研藥,這項政策是明確的,也是一貫的。
全國藥品集中采購政策的初衷,是降低藥品價格,減輕患者負擔。但與此同時,醫院越來越難開到原研藥。一些依賴原研藥的患者陷入了無法選擇的困境。
去年9月,一位父親曾在網上發文講述了一則就醫故事:他的孩子因支原體肺炎在浙江某醫院就診,在對症治療的藥物中,該醫院隻能給患兒使用一款國產阿奇黴素,而非進口的原研藥。孩子打了兩天點滴後仍高燒不退,直到轉去另一家醫院,換成注射進口原研藥後才退燒。這位父親發問:為什麽以前能用的進口藥消失了?
健康中國研究中心理事梁嘉琳在《經濟觀察報》撰文時提到,2021年,國家醫保局指導國家藥品聯采辦實施第五批全國藥品帶量集采,有進口原研藥因報價過高而落選。有時藥企出於商業考慮,也會主動撤網。
據不完全統計,近三年來,已有數十款進口原研藥物宣布退出國內市場。
梁嘉琳分析稱,盡管國家醫保局從來沒有說醫院不能采購集采落選藥品。但由於參與集采的醫院必須先完成集采中選品種的用量(由醫院自主申報用量),才能用集采落選品種,因此有的醫院為完成醫保考核指標,幹脆“一刀切”地隻采購集采中選藥品,完全不采購落選藥品。
一些患者不得不到院外藥店全額自費購藥——而這些原本是在醫保目錄範圍之內,可以經由醫保報銷的。
薛琦曾拿著特需號醫生的處方去某三甲醫院開藥,得到的答複是,“我們醫院沒有這個藥,有替代品,你要不要?”她把這件事告訴了特需號醫生,對方表示,“每家醫院的藥都不一樣,很多藥隻有我們醫院有。”
尋找進口藥
最近幾個月,薛琦已經掛了四次特需號,每次光掛號費就要花費400元。那位經驗豐富的醫生建議她,下次複診可以掛普通號,要求其他醫生按照之前的處方開藥,否則可能開不出原研藥,“尤其在現在這套係統下,不是每個醫生都願意開原研藥。”薛琦不了解複雜的醫藥係統,她隻知道,如果要自費購藥,她恐怕不會一直吃原研藥,“實在不行了,再吃。”
對於那些需要長期服藥的患者來說,原研藥的“消失”無疑是一場巨大衝擊。某種程度上,這意味著一種治療選擇權的缺失。
薛琦不相信國家會把所有進口藥都砍掉。她也很難想象,吃了幾個月的藥,突然有一天會被醫生告知“沒有了”,“既然經驗豐富的醫生可以一眼看出仿製藥勁兒不夠,說明對某些病情特殊的患者來說,原研藥是不可替代的。直接把它砍掉,這些患者怎麽辦呢?”
最近,她考慮去國際醫院接受更高水平的醫療服務。身邊有朋友開始購買高端醫療保險,“這樣就能去和睦家等私人醫院看病。”她知道,這類保險的費用不低,但如果經濟條件允許,或許也能成為一種選擇。但她偶爾也會悲觀,“如果真得了重病,倒不如不治。有些藥說不定沒啥用,還讓你白遭罪。”
恐懼源於未知。對普通人而言,光是搞清楚進口藥、國產藥,原研藥、仿製藥這些概念,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而社交平台上的種種討論,更加重了他們的恐慌——似乎國產藥等於仿製藥,原研藥等於進口藥,而但凡國產的,質量就不行。
公眾號“知識分子“的一篇文章中,曾任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總局局長的畢井泉解釋,原研藥,顧名思義就是原創性的新藥。這些藥的誕生需要經過科學家對成千上萬種化合物進行層層篩選,並經過嚴格的臨床試驗來驗證其安全性和有效性。原研藥研發成本巨大,研發時間較長。而由於原研藥在專利保護期內享有獨占權,其他企業不能仿製,從而保證了原研藥在市場上的獨家地位。仿製藥則是在原研藥專利到期後,其他製藥企業複製其主要分子結構生產出來的藥物。這些藥物在活性成分、給藥途徑、劑型和規格等方麵與原研藥相同,但製備工藝、輔料和包裝材料等方麵可能存在差異。由於省去了大量研發成本,仿製藥的價格通常為原研藥的五分之一至十分之一。
說到底,原研還是仿製,其實無關產地,更無關是否進口,看的還是誰曾經擁有專利權。“其實還有一種更簡單粗暴的判斷方法,看藥盒上有沒有那個寫著‘仿製藥一致性評價’的藍色對鉤,起碼有對鉤的一定都是仿製藥”,劉洋說,搞明白這些概念後,她還是為父親囤了兩盒純進口的優甲樂。“一盒100片,加起來夠我爸吃兩年。”那之後,她的恐慌才被稍稍抑製住。社交平台上,有人說已經把藥囤到了2026年。
經過反複比對和檢索,郭宇發現自己吃的仍屬於原研藥,稍微安心了一些。但他還是想找之前吃的純進口版。除了醫院,他開始一家家地去藥店打聽。他甚至想過出國旅遊時帶些回來,但查了一圈發現,優甲樂在很多國家是處方藥,“貌似泰國以前還認可中國三甲醫院開具的英文處方,現在也不行了。還有人說需要帶著處方單子到目的地國的大使館進行備案蓋章。用身份證就診,能在三甲醫院開英文處方嗎?是不是需要護照?從國外可以隨便帶處方藥回國嗎?應該需要報備吧。”
在社交平台看了一圈後,郭宇一腦門子問號,始終沒找到解決辦法。
2月22日,朋友發來鏈接,有上海的網友說在一些醫院可以開出進口藥了。郭宇趕緊打電話問醫生,後者答複說,至少目前還沒收到醫院通知。但這多少讓郭宇有了點兒盼頭,“關於這件事的討論那麽多,我們的聲音都被聽到了,萬一接下來政策會有鬆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