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調查：泰緬邊境為何淪為“電詐天堂”

通常，從泰緬交界處的湄索機場起飛的沒有國際航班。但最近幾天，有數百人從這裏登上了直飛中國的包機。他們是從緬甸被解救出來的，在那裏，他們曾經身陷一個21世紀的禍圈，被迫在使用強迫勞動從世界各地的受害者身上騙取數百億美元的網絡詐騙工廠裏工作。

這些直飛中國的包機是一項多國行動的一部分。那之前，一名中國演員在上個月被販賣到一個電詐園區，這件事嚇壞了中國遊客，他們不再敢去泰國旅遊。這次由泰國、緬甸以及中國官員協調展開的救援行動，被宣傳為對該詐騙行業的沉重打擊。

從泰國一側，可以看見這些園區裏的現代化高樓。但就在包機向北飛行的時候，電詐園區裏的建築工人們仍在夜以繼日地焊接和敲打，肆無忌憚地建造專門從事網絡犯罪的新倉庫。被關在窗戶裝有鐵柵欄的房間裏的施騙者繼續從美國、中國以及其他國家那些孤獨的人和急於賺錢的投資者那裏騙取錢財。

2021年緬甸發生軍事政變並爆發內戰後，該國與泰國接壤的邊境地區迅速成為地球上最無法無天、最有利可圖的地方之一。中國的犯罪集團已搬進該地區，與敵對派係達成協議，將雨林變成了專門用於電信詐騙的高樓定居點。

據聯合國說，由於泰國政府未能進行強有力地幹預，來自緬甸的中國黑幫和民兵指揮官們已將數萬人拐賣到界河附近的邊境地區，被迫在這些犯罪中心勞動。泰國還為電詐園區提供電力和互聯網，並充當了建築材料、酷刑工具的中轉地，甚至偶爾還包括蘭博基尼。

本月的突襲是針對這些電詐園區的一次最新行動，解救了數千名被騙來後成為騙子的人。至少有40個國家的公民被中國犯罪分子以信息技術、工程或客戶服務行業高薪工作的虛假承諾所誘騙，參與加密貨幣詐騙、在線約會騙局、TikTok購物欺詐、WhatsApp房地產欺詐、Instagram深度偽造，以及Facebook欺詐等犯罪活動。

被騙來的詐騙者被關在這些建築群裏，其中許多人是中國人，他們遭到毆打、電擊，還有人被以類似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姿勢綁起來長達數小時。另一種酷刑是被迫在礫石上爬行，直到膝蓋和雙手流出血來。

未做完的生意

上周成功的救援行動標誌著中國、泰國和緬甸官員攜手慶祝他們所稱的對跨國犯罪的統一打擊。在柬埔寨進行的突襲行動也解救了一些人，柬埔寨是網絡犯罪另一個溫床。

“多個電詐窩點被鏟除，大批嫌犯落網，”中國外交部發言人郭嘉昆上周五說。他特別提到“泰方和緬方采取強有力措施摧毀電詐團夥、維護中國及各國公民生命財產安全”。

但據時報對20多個人的采訪，這種自我祝賀還為時過早。接受采訪的人中有些曾經在電詐園區工作，有些現在仍在那裏工作，還有些人則在為網絡詐騙行業提供幫助或者從中獲利的政府和民兵部門任職。

據稱本月從電詐中心解救出來的數千人仍處於被困狀態，雖然他們逃脫了緬甸強迫勞動的地獄，但泰國許諾給他們的自由尚未兌現。還有數萬人仍關在電詐園區。

“生意仍正常進行，”在其中一個網絡犯罪中心工作的緬甸人瑪米（音）說。她在電話裏說道，與那裏的許多緬甸公民一樣，她是自願在那裏工作的。

在這個跨越數十個國家、以中國為控製中心的國際犯罪網絡中，沒有一個主要的策劃者被抓獲。2022年，一名中國出生的電詐主犯被逮捕，他目前在泰國的監獄中，並在努力爭取不被引渡到中國，但他的被捕並沒有放慢他被指控經營的電詐園區的建設。

“解決人口販運和網絡詐騙的行動需要的不隻是被動的執法，”薩爾溫公共政策研究所的創始主任蘇卡皮（音）今年2月21日寫道。該研究所專門研究這個詐騙中心激增的地區。“解決這個問題必須麵對根本的原因——治理失敗、腐敗，以及有組織犯罪與政治和經濟利益的糾纏。”

上周六晚，在泰國警方在緬甸邊境附近設立檢查站的時候，一名人口販子說，一群中國騙子已從一個大的網絡犯罪園區途經泰國轉移到了一個更小的園區，因為緬甸的道路尚未將這些犯罪定居點連接起來。這名人口販子說，騙子們涉水過的河，因為正值旱季，河水不深。

瑙班（音）曾幫助過其他夜裏過境的人，出於安全考慮，本文沒有給出她的全名。她說，盡管有所謂的打擊，但從泰國到緬甸的人口販運仍在繼續。她說，因為自己不會說普通話或其他外語，所以她示意受害者保持安靜時，用的是將食指放在嘴巴上的手勢。她說，最近幾天過境的一些人臉上有傷，腿上纏著繃帶。

“我很同情他們，”她說。“但我幫不了他們什麽忙。”

緬甸一個武裝團體的成員高敏（音）在緬甸最大的電詐園區之一擁有股份，他說親眼看到四五名中國男子用電棍毆打、電擊一名中國男子，被打者像胎兒一樣蜷縮在地上。他說，房間裏到處都是工作人員，他們坐在台式電腦前。他們知道不要看他、不要看施虐者。

“我永遠不會忘記房間裏人們的恐懼，”他說。“就像看著一隻動物被折磨那樣。”

北京之行

這片位於邊境地區的電詐園區燈火通明、非常顯眼，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今年1月，由於中國演員王星的失蹤，公眾為之震驚。盡管王星很快就從緬甸的一個電詐園區獲得解救，但公眾的憤怒在中國逐漸傳開，中國遊客們取消了去泰國度假的行程。

本月初，泰國總理佩通坦·欽那瓦訪問了北京，她向中國領導人習近平承諾，她的政府將嚴厲打擊這些犯罪活動。在她訪問北京之前，泰國宣布已切斷邊境另一側的電力供應，泰國也曾在2023年短暫地切斷過電力供應。當時，中國公安部副部長曾來這個邊境地區視察。

控製泰國邊境附近地區、向中國公司出租土地的緬甸少數民族民兵組織的領導人試圖否認他們負有責任。見證者和被拐騙來的員工說，這些武裝團體有些與軍政府結盟，有些與軍政府打仗，它們幫助提供了讓恐懼氛圍在電詐園區不斷蔓延的武力。這些民兵組織還涉嫌從事其他非法貿易，從毒品、寶石到野生動物和木材。

反政府武裝民主克倫仁愛軍參謀長蘇山昂將軍說，他隻是今年看到網上流傳的一些令人不安的照片後才意識到，有電詐園區在他管轄的土地上運營。但他警告說，不要相信所有在電園區工作的人展示的身體受虐待的照片。

“他們自傷，然後指責雇主虐待他們，”蘇山昂說。“如果雇主真虐待了他們，不清楚他們是如何設法拍下他們受傷的照片並發到網上分享的。”

另一個民兵組織的發言人說，盡管民兵們知道正在發生一些罪惡活動，但他們在更強大的、從犯罪活動中獲利的勢力強迫下保持沉默。

“我們不是迫於中國的壓力才進行這些突襲的，”克倫邊防衛隊中校奈孟佐（音）說，該部隊在邊境地區占據了更多的地盤。“我們采取行動是因為，有報道稱外國人被強行關押並受到虐待。”

酷刑室

自今年2月20日以來，數百名從電詐園區解救出來的中國人已乘包機回國；中國官方媒體把第一批回國的人稱為犯罪嫌疑人。另有260人（其中許多是非洲人）已於2月中旬抵達泰國，正在等待遣返。但就在邊境對麵的緬甸，約有7000名被從犯罪場所解救出來的人現在處於受困的狀態，援助組織說，他們躲在民兵控製區的飛機庫裏，等待進入泰國的許可。

“我們正在麵臨一場人道主義危機，大家的食物即將耗盡，疾病正在暴發，”國際仁慈行動東南亞主任艾米·米勒說，該組織幫助被迫在電詐園區工作的被販運者。“在一個地方，每400人隻有兩個廁所。”

泰國當局已表示，需要外國大使館來幫助遣返工作。米勒說，雖然被困在緬甸的大多數人是中國人，但也有來自津巴布韋、利比裏亞、馬拉維等27個國家的受害者。許多非洲國家在泰國沒有大使館。

現年27歲的埃塞俄比亞人費舍爾被販賣到緬甸邊境地區的一個電詐園區，費舍爾是他的綽號。他曾在酷刑室裏被捆綁毆打。電擊使他全身痙攣。

今年2月中旬，費舍爾被營救出來，並被轉移到了泰國。

“那像是一場噩夢，”他談到自己遭受了八個月的折磨時說道。“但我醒來後知道那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