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偷拍大作戰:年輕人在酒店搭起帳篷
人間素描
2025-02-25 08:03:52
2025年2月7日,00後醫學生張靜文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了一則“住酒店防偷拍教程”——她和男友在河南洛陽周邊旅遊時,在入住的酒店式公寓裏,用一根10米長的繩子、一塊家具防塵布和幾個夾子,成本合計20元,在床上搭起了一個簡易帳篷。
帳篷兩側沒有門簾,張靜文反複確認過,一側衣櫃是木頭平麵,沒有藏針孔攝像頭的地方,另一側是窗簾,也算安全,他們甚至扒拉了正對著床腳的一盆吊蘭,盡管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他們還是把它挪走了。
於是,在這個40多平米的公寓房間裏,這塊將近10平米的碩大的駝色防塵布,幾乎幕天席地地罩住了睡眠區域。“布我買的大了點,不過安全感滿滿了”,她對自己的“作品”頗有成就感。
“我是做事情考慮比較多的性格,做啥我都會很擔心。”張靜文表示。自從2024年9月石家莊民宿“偷拍”事件傳開後,她通過新聞知道了“偷拍產業鏈”的存在——在Telegram群組和暗網上,酒店房間變成一個巨大的真人秀場,隻要付費,暗處的眼睛就可能收看全國各種酒店直播;這些內容還可能被保存下來,作為付費內容再次售賣。
“花20塊錢就可以搞定偷拍,不然我們的一個視頻可能要被賣2000塊錢”,她跟男友開玩笑說。
2023年6月,新周刊調查部分社群和網站視頻後發現,被偷拍者的對象中,三分之二是男女兩性之間的親密行為,還有三分之一是單獨出現的女性。
2024年10月1日,大二女生王楠一個人在珠海旅遊,同樣對入住的酒店房間進行了“障眼法”處理。她用一塊毛玻璃似的防塵膜把電視嚴嚴實實包了起來——膜是網購來的,8塊6就能買20米,還是拍2發3。她本來用它在寒暑假蓋宿舍家具,這次旅行,她特地帶來防窺。
“貼上這個就算是4k畫質也不帶怕的,”王楠特地開啟了手機錄像模式驗收成果,結果讓她很滿意,“視頻確實是模糊的,看不清我自己長啥樣。”
王楠說,此前她從未想過防偷拍這件事,直到一年前,她近距離感受到他人被偷拍後全方位的“社死”。當時她還在讀大一,她一位大學同學告訴她,自己高中同學和其男友在酒店被偷拍,視頻已經在他們高中同學群裏傳開了。這位大學同學一邊感慨著“可怕”,一邊把這個視頻分享給王楠,視頻裏甚至特別標注了哪個城市的哪家酒店。王楠驚住了。
“整個世界都崩塌了。傷害蓋過了一切,它會影響你的情感、身體、工作、人際關係,以及你生活中的每個毛細血管。”一位被偷拍的受害者曾對南方人物周刊如此講述自己的痛苦。
“這樣的事發生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是無法接受的。”王楠說。
很快,張靜文的“防偷拍教程”在社交媒體上火了。截至2025年2月22日,這條網帖已經集齊了2.8萬個點讚和4千多條評論。
跟帖網友們在評論區裏熱絡地聊起來。有人誇她搭帳篷一舉想法新穎,做法便捷;有人出招幫她規避廁所偷窺問題——洗澡之前先放熱水,等水蒸氣彌漫,這樣洗手間的攝像頭就拍不清(也有網友倡議說可以戴奧特曼的頭套洗澡);還有人起哄說,“合法夫妻怕什麽,拍就拍唄”;“等熟人刷到你倆就開心了”,立即有人回懟道。
“酒店偷拍”消息的傳開,如此深刻地喚起了大眾的存在主義危機,在張靜文和王楠的“障眼法”之外,各種民間“反偷拍攻略”百花齊放。
周可是嚴選酒店派,從2024年10月7日至今,她陸續發出倡議:“外出去住國賓館和療養院”,“安全級很高”,“絕無偷拍”。
◎ 許可推薦的部分國企風酒店
作為山東IP的體製內人員,周可每次出差調研都會入住政府定點接待賓館。它們由事業單位改製而成,仍保留了政府接待功能,有點像是對外營業的政府招待所,有的賓館甚至就和當地省人大辦公樓在一個院子裏。很多賓館的房間裝修風格是老幹部風,沒有花裏胡哨的裝飾——和情侶酒店相比,這意味著它們隱藏攝像頭的角落更少。
“它們絕對非常安全,”周可說,“不會有人敢在這樣的地方裝攝像頭。”現在她全家出門旅行,也會選擇這樣的酒店。
她在網上列出了自己住過的幾家這類賓館,帖子點擊量達到十幾萬之多,網友紛紛在留言區推薦,最後許可用Excel表格匯集了五十多家這樣的賓館和療養院,很多後麵還有備注。
比如人民大會堂賓館,“升旗可以衝到第一排”;中國融旅飯店,“最安全的地方”;河北北戴河北京工人療養院,“設施陳舊但便宜安全”;雲南昆明省人大代表服務中心,“安靜安全房間大”;貴州飯店,“旁邊是政協,安全感拉滿”……
更多人則是加入了防偷拍黑科技的器材黨,化身為偵探,主動檢測偷拍攝像頭。
90後重慶攝影師李樺會選擇晚上入住酒店——晚上更便於檢查。刷開房門後,他不會馬上把房卡插進電閘,而是在黑暗中摸出自己2萬多元購買的夜視儀,掃視一遍房間有無光點。再拿出自己1萬多元購買的熱成像儀,檢查房間有無可疑熱源。
◎ 李樺的海康FQ25熱成像儀和美國PVS-14夜視儀
這些昂貴且專業的設備是作為軍事迷的他在兩年前購置的,現在專門用於檢查房間有無偷拍。
再之後,李樺還會拿出手電筒,對準房間的電源插孔逐一掃射。最後是檢查廁所。確認一切無恙,他才會放心入住。
就讀計算機專業的大二學生李蕭毅在網上做過一段短暫的改裝生意。那是2024年9月石家莊民宿“偷拍”新聞爆出時,作為B站上的電子設備UP主,李蕭毅當時剛拍完一個反偷拍簡易熱成像儀DIY視頻。它成了他有史以來熱度最高的一個視頻,粉絲紛紛要求他為自己改裝類似設備。
李蕭毅一開始接了十幾單,每單能賺100元。但很快,很多賣家開始效仿他,熱成像機芯模組在市場上火爆起來,引發了惡性競爭。他放棄了這門生意。
◎ 李蕭毅DIY的防偷拍設備
女博士陳曉清在網上試買過多款防偷拍探測儀,不好用的就在七天內退貨。她笑稱,“我覺得我適合去做刑偵,這些設備都快被我試了個遍”。她覺得這些探測儀有的使用麻煩,有的測不準,也試過在網上租過熱成像儀,租金一天50元,兩天起租。店主告訴她,這款熱成像儀以前是檢測水暖用的,用來防偷拍挺有效果的。
她聽說過防偷拍界流傳的一種說法:用激光筆掃射,可以破壞攝像頭。陳曉清甚至也動過這個念頭,但後來發現,激光筆必須達到一定功率才能破壞攝像頭,但這樣容易導致火災,“把房間燒著了怎麽辦?”
最後,她在社交媒體上發出了和張靜文殊途同歸的一招:在房間裏搭戶外帳篷。
上文的多位主人公表示,自己對酒店偷拍如此恐慌,直接的導火索就是石家莊民宿“偷拍”事件。
但實際上,這是一場防偷拍檢測儀廠家自導自演的炒作鬧劇,相關拍攝者已被捕。
“影子不會說謊”(張某)是一個有3000多萬粉絲的網紅博主,2024年9月,他和另一位博主“劉宇(網安踐行者)”(李某行)發布視頻稱,他們在石家莊某公寓民宿發現了偷拍的針孔攝像頭,因此被民宿老板辱罵、毆打近5分鍾;當被民警解救到公安局、調查結束後,他們又被民宿老板圍堵。視頻發布後,在網上引發了轟動,一時,“民宿成偷拍重災區”“偷拍黑產觸目驚心”“色情暗網”等調查席卷媒體,引發了輿論危機。
大反轉在三個月後到來:2024年12月,警方披露,張某和李某行等人已被抓獲。就通報顯示,李某行是一家防偷拍檢測儀廠家的實際控製人,張某是其合作對象。他們提前將偷拍攝像頭MAC地址信息錄入防偷拍探測儀的後台數據庫,然後去賓館或酒店擺拍,展示自己精準找到了偷拍攝像頭,並將視頻發在網上,從而宣傳這款防偷拍檢測儀。自2023年9月以來,該團夥已經以此方式牟利數百萬元。
不過,和石家莊民宿“偷拍”事件剛爆出時相比,這則通報並沒有引起大眾對等的關注。王楠本人至今對反轉一事將信將疑,她一直關注“影子不會說謊”團隊的作品,“我覺得他們的視頻可能真假參半,有自導自演的,也有真抓了偷拍的”。
在現實中,網絡安全專家邊亮和安防專家何誌會都認為,酒店針孔鏡頭偷拍是小概率事件,在邊亮看來,這個概率“很低”,在何誌會看來,概率至少低於百分之一。
何誌會從2010年開始從事防竊密工作,是職業的“攝像頭獵人”。因為工作原因,他每個月會出4-5次差,普通連鎖酒店、高星酒店和民宿他都住過,每次入住,他會仔細檢查房間裏有無偷拍攝像頭,“很遺憾,一次都沒有遇到過”。幾年前,他和記者一起暗訪了一家企業和一所大學周邊的酒店、民宿,兩天裏檢查了200多個房間,也沒有發現針孔攝像頭。他表示,“一整年下來真正發現是偷拍的,可能是一兩次,不會多”。其中一次還屬於因愛生恨的報複——一對情侶分手了,男方不甘心,就在女方住的地方偷偷裝了攝像頭。
發生得更多的,是恐懼造成的烏龍事件。比如有客戶看到電視機下側的遙控接收器,或者酒店閃爍的煙霧報警器,以為是偷拍攝像頭,把它拆壞了,最後給酒店賠了錢。還有一個女孩在新租的房子裏發現了攝像頭,結果是之前的租客忘記帶走的,早就斷了電。
何誌會表示,目前的偷拍和2010年自己剛入行時相比,已經大幅減少。早年,他在電子市場路邊就能看到銷售竊聽器、偷拍攝像頭的廣告牌子,甚至還有人來主動攬客兜售。隨著攝像頭日益小型化,到2015、2016年,酒店偷拍“開始慢慢多了起來”,並開始上網。與此同時,國家開始嚴格管控偷拍。三年疫情期間,偷拍基本絕跡。疫情之後,偷拍恐慌再度浮現。
但何誌會認為,和石家莊民宿假偷拍事件一樣,如今很多的恐慌是被“製造”出來的。
張凱強是一位網絡安全從業者,在三亞開了一家民宿。今年春節後,他刷到了一篇網帖,封麵標題是“情侶三亞旅遊住酒店遭直播
男子瀏覽外網時無意發現
女子得知後崩潰大哭無奈報警”。他點進去,原來同一個博主在大量發布同樣的帖子,幾乎所有帖子裏都有一款反偷拍探測儀的購買鏈接。貼子裏的視頻內容是拚湊的,一個聲音稱,酒店“80%都裝得有(攝像頭)”。何誌會認為,這類網帖就是典型的恐慌製造者。
邊亮表示,防偷拍探測儀市場魚龍混雜,其中不乏收智商稅的產品。如今,在各大電商平台搜索“防偷拍檢測儀”“酒店防偷拍檢測器”,可以看到大量相關商品,比如一款產品標價33元,已經有超過20萬件售出。
邊亮稱,市麵上很多廉價“反偷拍神器”,是通過檢測紅外光源來判斷是否有攝像頭。但這種工具的局限性很大:首先,攝像頭得配備紅外發射裝置,在光線不足時對外發射紅外光源,才能被檢測到;其次,它對檢測角度也有要求。
“這類‘神器’並不靠譜,很多時候大家是買來求心安。”邊亮說。
盡管如此,何誌會仍然提醒,在生活中要防範偷拍——“就像我們過馬路需要左右看一樣,也許不左右看,一輩子也不會出交通事故,但一旦出了,就會對個人帶來嚴重影響。”
與酒店偷拍相關的案件是真實存在的。就裁判文書網顯示,曾有人在2021年、2022年分別在甘肅、浙江的賓館空調掛機連線處安裝攝像頭,偷拍酒店住客隱私,並放到視頻播放軟件上牟利,單個賬號的觀看權限150元,共獲利5700元。上海市浦東新區法院也有過類似判例:有人在2021年將攝像頭安裝在酒店,偷拍住客隱私,然後將攝像頭監控賬號出售給多人,獲利1萬餘元。還有多人因銷售竊聽、竊照專用器材被各級法院判處有期徒刑或拘役。
王楠看過電影《楚門的世界》。在片中,金·凱瑞扮演的男主人公生活在一個遍布攝像頭的巨大攝影棚裏,身邊的人都是演員,而他的一舉一動幾乎都被觀眾們觀看——除了他與妻子的親密生活。
◎ 電影《楚門的世界》劇照
“在酒店裏,這種(被偷窺的)感覺更為明顯。”王楠說,這是因為,偷拍者剪輯和傳播的,恰好是這些親密生活的內容。
在這個攝像頭無所不在的時代,當麵對不確定性時,人們更願意采取預防措施,哪怕這些行為看起來有些極端。“這是我的隱私。我花了錢住酒店,為什麽要我來檢查和保護隱私,而不是酒店?”張靜文問。
中國政法大學網絡法學研究所所長、教授、博士生導師李懷勝認為,偷拍產業鏈涉及前端偷拍設備的生產和流轉環節的管控,中端酒店、民宿的安全保障義務落實,後端網絡不良信息的封堵和查禁,因此需要《刑法》《治安管理處罰法》《民法典》等多部門法的協同治理。
他也指出,在現階段,如果一對情侶被偷拍,要通過刑法維權確實存在現實困難——他們很難確定是誰把視頻傳到網上的,也很難獲得證據去向公安機關主張權利。
另一個問題是,目前在與酒店偷拍有關的責任主體上,還存在不少法律上的模糊地帶。
“如果別人想在我的酒店裝偷拍儀器,我怎麽阻止?”一位民宿老板表示,酒店本身也是受害者。那麽,如果酒店不知情,偷拍攝像頭是外來人員安裝,或者是酒店員工私下安裝,酒店是否需要承擔責任?
何況,近期還出現了一種新現象——外部人員使用無人機偷拍。據極目新聞報道,2025年1月2日,宜興市公安局一警務工作站接到轄區酒店住客報警,稱在窗外發現無人機長期盤旋停留。警方後在無人機內存卡中發現多段不雅視頻。2025年2月7日,海南三亞某酒店住客宋女士報警稱,在酒店陽台泡澡時疑似被一架無人機偷拍。在這種情況下,酒店又應該承擔何種責任?
對此,李懷勝認為,《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八條規定,賓館等經營場所的經營者“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造成他人損害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因此,酒店的不知情並不能做到完全免責,還要看其是否履行了安全保障義務。
“酒店的防偷拍一定是酒店的從業人員來做。就好像我們去飯店或者大排檔吃飯,確保飯菜沒有大腸杆菌超標,吃了不會拉肚子,這是飯店和大排檔的責任。”何誌會也表示。
2025年2月,廣州成為全國第一個要求旅館經營者負起防偷拍責任的省份——2月1日,廣東新修訂的《廣東省旅館業治安管理規定》開始施行。該規定在全國率先要求旅館要確保房間內沒有安裝偷窺、偷拍、竊聽等設備。與此同時,據媒體報道,廣東大部分酒店已經或正在配備反偷拍反竊聽探測儀器。
其後的2月6日,光明日報評論指出,明確反偷拍責任應成為全國旅館業“標配”。
“這個政策出來後,肯定放心了一點。”張靜文說,希望全國都能效仿廣東,針對酒店業製定確保無偷拍的法律法規。陳曉清也覺得,現在住宿行業競爭激烈,在這樣的情況下,“無偷拍”說不定能成為酒店的一塊金字招牌。
但說著,張靜文又擔心起來:“現在的攝像頭比較隱秘,我們的技術是不是能都監測到呢?”
她決定,還是要把住酒店搭帳篷的安全措施進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