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道一個為俄羅斯入侵者工作的美國人,他決定成為間諜臥底在烏克蘭的背景,是美國極右翼保守派日益推崇俄羅斯價值觀。
在2022年2月,當入侵的俄羅斯軍隊剛越過烏克蘭邊界時,丹尼爾·馬丁代爾騎著自行車穿行於基輔,身上背負著補給,以及一個秘密。
這位來自美國印第安納州、紅胡子的31歲男子,騎著一輛撿來的山地自行車,計劃向前線的俄羅斯軍隊提供服務。
起初,他沒能走遠。基輔的烏克蘭安全人員戒備森嚴,拘留了這位不尋常的來訪者,但在確認他並非破壞分子後,第二天早晨放行,讓他繼續向東行進。
Riding a bike he found in the trash, he crossed into Ukraine with a dream—to fight for Russia. An Indiana man’s descent into espionage and betrayal. https://t.co/MmrJtmiV8d
— Corinne Abrams (@CorinneAbrams) February 20, 2025
對於這位自稱是基督教傳教士的人來說,這標誌著他開始了一場高風險的間諜與背叛之旅。
接下來的兩年多時間裏,馬丁代爾在烏克蘭東部秘密活動,為俄軍提供情報,暗中引導俄羅斯對烏克蘭軍隊和邊境城鎮發動襲擊,最終抵達莫斯科。
在他看來,俄羅斯象征著他認為自己祖國已經背棄的傳統價值觀。
他在接受《華爾街日報》采訪時表示:“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我希望身在俄羅斯。我不想有任何可能會站在錯誤的一方作戰。”
盡管他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但將俄羅斯視為西方世界“墮落”後的避風港,已經是美國極右翼保守派的共同想法。他們曾因俄羅斯的混亂與腐敗而抨擊這個國家,如今卻將其理想化,視為唯一一個敢於對抗美國及其盟友的大國,並主張是西方激怒了俄羅斯總統普京,不得不發動對烏克蘭的戰爭。
這種世界觀本來非常邊緣,但現在卻被推向前台——特朗普政府在周二於利雅得與俄羅斯展開雙邊會談,正式結束了對莫斯科長達三年的外交孤立,同時也與烏克蘭發生激烈爭執。
在新聞發布會上,特朗普指責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挑起戰爭,並未能尋求和平協議。當澤連斯基回擊稱特朗普是在重複俄羅斯的宣傳言論時,特朗普隨即在社交媒體上稱澤連斯基為“獨裁者”,並指責烏克蘭竊取了美國的援助資金。
白宮這一突然的政策轉向——將俄羅斯塑造成和平夥伴, 在極右翼媒體渠道中受到熱烈歡迎。
普京的拉攏
近年來,莫斯科一直在培養像馬丁代爾這樣的西方保守派人士,試圖將自己塑造為美國國內不滿群體的意識形態盟友。
去年8月,普京設立了一項臨時居留簽證,適用於那些反對自己國家“破壞性的自由主義意識形態議程”,並認同“傳統俄羅斯精神和道德價值觀”的人士。
據俄羅斯官方統計,自2022年初以來,已有近5000名西方人士獲得俄羅斯的臨時居留許可,較前幾十年大幅上升。
為了幫助這些人適應新生活並展示西方移民在俄羅斯的家庭形象,俄羅斯新設立了“歡迎來到俄羅斯”辦公室。項目由俄羅斯議員瑪麗亞·布京娜領導,她曾在2018年因未注冊外國代理人身份在美國聯邦法院被判有罪。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你按照你所憧憬的1950年代美國那樣按傳統家庭價值觀生活,”來自美國佛羅裏達州的YouTuber約瑟夫·羅斯說道。
他於2022年移居俄羅斯,如今與妻子和四個孩子居住在莫斯科,“這個地方真實存在——就在俄羅斯。”
鄉愁
丹尼爾·馬丁代爾在紐約州北部和印第安納州的農場上長大,從小就開拖拉機。他的父母吉姆和桑迪在七個孩子心中深植了對美國政府的懷疑,因為他們認為政府的政策正在“玷汙”國家。
丹尼爾和兄弟姐妹們接受家庭教育,每天上課前都要禱告。
2001年,全家搬到中國農村,因為吉姆·馬丁代爾開始與一個基督教傳教組織合作,幫助來自朝鮮的難民。他在靠近中朝俄三國交界的琿春市附近建造了一個奶牛場,為這些難民提供就業機會。
在中國的生活,使這家美國人得以追求他們對耕種土地和傳福音的興趣——他們稱這種生活方式為“市場布道”。
他們結識了一位自稱曾是俄羅斯軍事情報官員的鄰居。這位前間諜和他的妻子帶他們穿越邊境進入俄羅斯遠東地區,並宣揚俄羅斯對基督教價值觀的支持,以及其農業的純淨。
這對夫婦向他們展示了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附近大片廢棄的集體農場,並告訴他們,這些土地可以以每英畝25美分的價格租賃。這次經曆讓丹尼爾·馬丁代爾對俄羅斯產生了深深的向往。
即便在全家回到印第安納州後,“他的心仍在俄羅斯,”他的父親說。“他的目標就是住在那裏,娶一個優秀的俄羅斯妻子,然後務農。”
馬丁代爾表示,他在觀看2005年紀錄片《Loose Change》時經曆了一次思想轉變。這部影片錯誤地聲稱美國政府要為9·11恐怖襲擊負責。此後,美國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戰爭讓他對自己的國家更加失望。
“華盛頓是我的敵人,”他後來在博客中寫道。“自2001年以來,他們實際上一直在與本國公民作戰。”
他學習機械工程,並與父親一起銷售農機設備。多年存錢後,丹尼爾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夢想,2018年搬到俄羅斯。他回到遠東地區,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學習俄語,業餘時間教授英語。
四年前,克裏姆林宮吞並克裏米亞,並在烏克蘭東部頓巴斯地區煽動戰爭。盡管地理上相距八個時區,馬丁代爾卻完全沉浸在當地的生活中。
一年後,俄羅斯當局以違反外國學生勞動法為由將他驅逐出境,並禁止他五年內返回。
“那真是令人心碎。”馬丁代爾說。
他迫切想找到回去的辦法。2020年,他申請進入白俄羅斯的一所獸醫學校,但在明斯克機場被拒絕入境。隨後,他搬到波蘭南部,在新冠疫情期間受當地教會牧師邀請,住進教堂,並教授英語。
多年後,他在博客中寫道,他思念的“不是美國,而是俄羅斯”。
當俄羅斯軍隊在2022年初集結於烏克蘭邊境時,他決定采取行動。
穿越邊境
在克拉科夫附近的垃圾堆裏找到一輛山地自行車後,馬丁代爾於2022年2月初穿越烏克蘭邊境。他逆著烏克蘭難民的流動騎行——那些人有的僅帶著一套換洗衣物,徒步逃離自己的國家。
他告訴沿途遇到的人,他正在進行基督教傳教活動。從靠近烏克蘭西部邊境的利沃夫,他搭車前往基輔。
當汽車接近烏克蘭首都時,俄羅斯的全麵入侵正式展開。
坦克縱隊自白俄羅斯南下,俄羅斯攻擊直升機在基輔附近的一個軍用機場投放特種部隊,引發激戰。傘兵降落在基輔外圍,卻被烏克蘭軍隊殲滅。
在莫斯科,軍方指揮官目睹他們的奪取基輔計劃瓦解,戰爭不可避免地進入長期對峙。
馬丁代爾通過Telegram上的一個賬戶聯係了俄軍,賬戶的原本用途是勸降烏克蘭士兵。
“我請求他們安排一次與俄軍的會麵,”他在采訪中說。“他們鼓勵我繼續向東前進,於是我照做了。”
夜間,烏克蘭防空部隊向來襲的俄軍導彈發射攔截導彈,碎片墜落在居民樓上,引發大火,平民傷亡不斷增加。
白天,馬丁代爾繼續向東騎行,身穿多件外套和褲子抵禦寒冷,還隨身攜帶自製的花生醬點心,以便與未來的東道主分享。
在路上,他閱讀俄語社交媒體上的帖子,並與沿途遇到的當地人交談。他相信是美國資助了烏克蘭與俄羅斯的分裂,而基輔政府無權鎮壓其“分離地區”。
“華盛頓正在用盡一切手段激怒俄羅斯人民,”他後來寫道。
麵對越來越多關於俄軍針對烏克蘭平民的暴行證據,他為克裏姆林宮的行為辯護,稱俄軍是在“清除必須被處理的罪犯”。
經過近兩個月的騎行、搭乘火車和汽車,馬丁代爾抵達烏克蘭東部,離俄控地區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近。但作為一個來自敵對國家的公民,他必須證明自己的價值,才能真正加入俄羅斯一方。
他定居在烏克蘭控製的一個村莊——距離頓涅茨克西部30英裏處的博戈亞夫連卡(Bohoyavlenka)。這座房子是由磚塊和水泥建成的,並使用稻草做保溫材料。
在後院的小棚屋裏,他養了一群牲畜——雞、鴨、山羊,以及三頭因烏克蘭居民逃離而被遺棄的奶牛。
村莊的名字“大致翻譯為‘頓悟’”,馬丁代爾說,在“某種宗教啟示的感召下”,他決定在此定居。
有時,前線距離這裏不到10英裏,炮火聲清晰可聞。馬丁代爾撿起一個鄰居丟棄的狗牌,刻上自己的名字和血型,戴在脖子上。
他在院子裏種植胡蘿卜、紅薯和玉米,從村民那裏購買雞蛋和牛奶,並幫忙收集柴火、修補被俄軍炮擊損毀的屋頂。村民們邀請他參加生日宴會和節日慶祝,猜測他是戰爭的國際觀察員或收集情報的雇傭兵。
他們的猜測並不算錯。
馬丁代爾暗中監視烏克蘭軍隊的調動和據點,包括一處旅級指揮中心,並將這些情報傳送給俄羅斯聯係人。
“我當時並不清楚我提供的情報是否有用,”他後來寫道。
他的父母從印第安納州寄來醫療用品,以及烏克蘭語和俄語的祈禱書。村裏沒有教堂,他的母親桑迪通過短信鼓勵他,引用《他們認識他們的上帝》一書中的章節,該書講述了基督徒如何在苦難中堅持信仰。
他則回傳自己在農場工作的錄像,以及幫助年邁鄰居的視頻。
他的父母在接受《華爾街日報》采訪時表示,他們並不知情他從事間諜活動,但他們支持他對俄羅斯戰爭的看法。
吉姆·馬丁代爾認為,美國中央情報局策劃了烏克蘭政權更迭,而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不過是“一個被收買的演員”。
夜晚獨自待在房子裏時,馬丁代爾收看俄羅斯國家電視台的新聞,並為俄軍祈禱,希望他們戰勝烏克蘭。
當一支烏克蘭軍隊進駐博戈亞夫連卡後,兩名軍醫搬進了他的房子——這考驗著他隱瞞間諜身份的能力。
“我的俄羅斯小宇宙必須死去並被埋葬一段時間,”馬丁代爾後來寫道。“我必須謹慎對待自己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表情。”
晚上,他和兩名軍醫一起用烏克蘭語背誦主禱文,隨著時間推移,他們對他的戒心逐漸減弱。
“他們有個壞習慣,就是告訴我對俄羅斯情報有用的信息,”馬丁代爾寫道。
戰火逼近
2022年年中,烏格列達爾(Vuhledar)戰役爆發,隨後戰火蔓延至博戈亞夫連卡(Bohoyavlenka),村子多次遭到俄軍“冰雹”(GRAD)火箭彈的襲擊。爆炸震動了馬丁代爾的房屋,幾次在深夜將他驚醒。
一次導彈直接命中附近的一所學校,造成多名烏克蘭士兵死亡。
烏克蘭軍隊展開反擊,用美國提供的火炮猛烈轟擊俄軍陣地,這讓馬丁代爾怒不可遏。
“烏克蘭軍隊殺害俄羅斯士兵,這讓我很不快,”馬丁代爾說。“但真正讓我痛苦的是,這一切竟然是由我的祖國提供的武器造成的。”
作為回應,他製造了一枚簡易炸彈,打算用來襲擊烏克蘭使用的美製火炮。然而,當他試圖用從烏克蘭陣地收集來的爆炸物組裝炸彈時,意外引發了房屋火災。村裏的消防隊迅速趕來幫他滅火。
他在博戈亞夫連卡待得越久,烏克蘭軍方對他的懷疑就越深。一天午後,一名手持步槍、神情緊張的烏克蘭士兵出現在他家門口,指控這名美國人幫助俄軍對烏軍軍事據點發動襲擊。
然而,他的鄰居們站出來為他辯護,“救了我的命,”他後來寫道。
經過兩年向俄方提供情報,馬丁代爾的手機在去年夏天損壞了。他的俄方聯係人用無人機給他投送了一部新手機。
在印第安納州的家人則在網上關注戰爭進展,眼看前線逼近馬丁代爾所在的村莊。
“他去不了俄羅斯,但看起來俄羅斯正在向他靠近,”他的兄弟克裏斯蒂安開玩笑地對父親說。
當俄軍在去年秋天逐漸逼近博戈亞夫連卡時,馬丁代爾幫助村民撤離,但他自己選擇留下。10月底,他收到了一條信息,要求他準備撤離。
他放掉了所有牲畜,並給俄軍發去自己房屋的照片。按照他們的指示,他躲進地下室,靠罐頭肉和幹麵包生存。
四天後,俄軍湧入博戈亞夫連卡,他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走出地下室,發現俄軍士兵站在自己家院子裏。
他們帶著他離開村莊,進入俄羅斯控製區。
新生活
在護送下,馬丁代爾向東南方向前進,最終抵達俄羅斯南部的頓河畔羅斯托夫(Rostov-on-Don)。他在一家旅館過夜,隨後接受了測謊測試。
他說,他感覺自己像是個俘虜,隨時可能被當作籌碼交換烏克蘭俘虜中的重要人物。
“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他說。“如果這就是結局,我也接受。”
他的監護人安排他住進了一套公寓,具體位置他未透露。11月初,他被送往莫斯科,在車窗外瞥見這座城市的景象。
在莫斯科的一場新聞發布會上,俄羅斯國家媒體的一名代表向記者介紹了馬丁代爾,並確認他是克裏姆林宮的間諜。
他舉起自己破損、燒焦的美國護照,說自己早就迫不及待想換成俄羅斯護照了。
他的家人在YouTube的直播頻道上觀看了這一場景,這是他們自馬丁代爾離開博戈亞夫連卡以來首次見到他的身影。他們雖然不知道他曾為俄羅斯從事間諜活動,但並不感到意外。
“多年前,他就告訴我們,他的目標是終老於俄羅斯,”吉姆·馬丁代爾說。
他們表示,他們與他一樣,對美國政府充滿不信任,並相信如果沒有美國情報機構的支持,烏克蘭根本不可能存在。“根本沒有所謂的烏克蘭人,”他的父親說。
如今,馬丁代爾在社交媒體上以“戰爭中的牧羊人”(Shepherd at War)的名義,分享自己對戰爭的看法以及自己的角色。他擔心特朗普在和平談判中對烏克蘭態度不夠強硬。
“基輔必須被徹底擊垮,”他2月16日在社交媒體上寫道。“如果華盛頓想達成協議,就應該把基輔的罪犯們押送到莫斯科受審。”
然而,他夢寐以求的生活——回到俄羅斯遠東地區務農,仍然遙不可及。雖然他已經獲得了臨時政治庇護,可以申請俄羅斯公民身份,但他被告知審批可能需要兩年時間。
目前,他仍然受到安全部門的嚴密監視,並被告知哪些地方可以去,哪些地方不能去。
“我還不能算是100%自由的人,”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