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寂靜"裏的老人:期待一個"急病"痛快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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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老爺子安靜地離開了我們。今年春節到家,一進門看到老爺子生前做過的椅子,我頓時便淚眼朦朧。謹以此文,紀念我的爺爺。

一、當老人逐漸失聰

俗話講,“老人耳朵背一點不是壞事”。耳朵稍微背一點,就能難得耳朵根兒清淨,少聽點兒瑣碎的家長裏短,反倒能減少很多不必要的煩心事。但是當老人的耳朵越來越背,以至於無法正常與人溝通時,交流的信息就嚴重隔阻,溝通的效率嚴重降低,與之相伴的就是溝通不暢帶來的耐心消磨和誤會增加,最終家庭矛盾也就越來越多。

老人一個慣常的動作就是“習慣性地用手掌反複摩擦耳朵”,這與其說是檢測聽力,不如說是確認自我存在。照鏡子是在視覺上看到自己,而摩擦耳朵是在聽覺上喚醒長久的孤寂。失聰老人不僅僅隻是失聰,往往也伴隨著失明,甚至是“準失能”。失聰、失明、失能,最終都會導致老人的失勢,慢慢地,老人的家庭地位會逐漸下降。失聰老人長久地困在自己寂靜的世界裏,大部分時間隻能與自己相處,甚至聽不到自己身體的聲音,隻能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

爺爺在我們家裏被稱為“老掌櫃”,即一家之主的意思。長期以來,老爺子的耳朵就有點背,每次回家我都會發現爺爺的耳背又嚴重了,加上腿腳不便和眼神兒不佳,老爺子似乎顯得愈發無法溝通。但曾是一家之主的老掌櫃又格外關心家裏的事情,因此就格外喜歡發問,尤其喜歡向奶奶詢問,比如家裏的誰目前近況如何、剛剛的電話是誰打的,等等。一開始奶奶還願意向爺爺解釋,但是由於爺爺聽不清楚,說一兩遍往往無濟於事,這就很考驗講述者的耐心。另外,老爺子雖然身體不便,但關切心沒變;行動不便,但老脾氣沒變。因此,一旦講述者說話聲音較小(其實也是正常音量),那就得反複說好幾遍,且也不容易溝通成功,最後講述者煩了,爺爺也煩了,最後不歡而散;一旦講述者說話聲音過大,爺爺又會覺得對方的態度不友好,於是總會抱怨奶奶“你每次跟我講話都像是在訓孩子一樣,就不能態度好一點嗎?”

二、老爺子的規矩不好使了

爺爺在退休之前是一名國企的長途車司機,經常去上海和十堰運送汽油,由於這種工作的危險性,所以在三十歲時就把煙和酒都戒了,也正是得益於此,老爺子除了耳背嚴重之外,身體總體還算不錯,平日裏飲食很好,特別是飯量很大,而且不挑食,也喜歡吃一些紅薯和粗糧。家裏的老人們總喜歡說“飯大抗病”,就是說飯量大了就更有抵抗力,能夠抵抗住一些病,家裏來拜訪的親戚都誇爺爺的氣色紅潤。

但是老爺子從來不喜歡運動,工作時的日常是開車駕駛,平日最大的愛好就是和一群好夥計們去釣魚,六十歲退休以後就更是如此。七十歲之後,老爺子腿腳逐漸不太方便,不太能跟著那幫老朋友們去城郊水庫釣魚了,於是就把座駕從自行車換成了電動三輪車,把釣魚的愛好改成了放風箏。八十歲那年正好趕上了新冠疫情爆發,於是連出門開三輪去放風箏的機會也沒有了,索性就天天在家裏坐著,一連幾個月沒有下樓,身體的行動機能進一步受到了影響。

雖然老爺子的身體機能日漸衰退,但爺爺仍是家裏的老掌櫃,仍在家裏享有很高的威望,也有很大的話語權。奶奶說,“曆來老掌櫃不說二話,隻說一句。家裏很講規矩。”但是這種傳統性的威望也正像身體機能一樣慢慢地衰退,最直接的表現就是“老爺子的規矩不好使了”。老掌櫃與他的三個兒子交流不多,但往往是說一不二,家裏誰也不敢給老掌櫃“支棱翅膀”,就是不敢不聽老爺子的意思。

在春節期間的一次家中宴會上,我和伯父在準備菜肴,並把餐盤一樣一樣地擺在桌子上,十歲的小孫子看到餐桌上的紅燒魚而嘴饞,就在臨開宴前吃了幾口魚。結果這一切都被老爺子看到了,老爺子非常生氣,一方麵訓到,“大人們還沒上桌,你就把這條魚夾個亂七八糟?”另一方麵,老爺子也怕小孫子單獨吃魚而卡刺。之後老爺子又對伯父說,“孩子該說就得說,不能由著性子來,不能慣著他,不能讓他沒規矩。”小孫子也有點不服氣,誤以為是老爺子小氣而不讓他吃魚,而且不斷給地老爺子解釋這條魚沒刺,況且“我這麽大了,已經會吃魚了”。小孫子不斷給老爺子解釋,但老爺子耳背,根本聽不到,還以為他不服氣。

老爺子越說越氣,最後幹脆說中午自己不吃飯了,同時還想站起來把那盤紅燒魚先端到一旁去,但是嚐試了幾下也沒從沙發上站起來。奶奶看到事態不妙,於是就趕緊招呼我們上桌,同時也不斷地安撫爺爺的火氣。奶奶認為老爺子管得太寬,而且不應該發這麽大脾氣,以前大人們給孩子立規矩很容易,但現在孩子都是寶兒,都是“慣孩兒”,寵還寵不過來,誰舍得立規矩,誰還願意按你的那套老規矩來。正好比老人失去了行動能力,傳統的“規矩”也不好使了。

不僅僅是這個小事兒,奶奶總是向我抱怨道,“眼下正是需要人照顧的時候,為什麽你的脾氣不改改呢?誰還總是願意聽你的規矩呢?”

三、老人需要一個“假想敵”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們日常認為這句話是陳述句,但在瑣碎的家庭生活裏,這句話往往讓人覺得是疑問句。老人越老越像小孩子,奶奶總說,“老還(huán)小。老小孩兒不好管。”家庭的日常生活是由“事件”構成的。“事件”既是生活得以展開的載體,也是日常生活鋪開之後的拓展,還可以是家庭生活本身的談資。

對於失聰老人來說,“憤怒”是確認自我存在的重要一環。對於失聰老人來說,長期以來隻有寂靜為伴,枯燥的生活如同嚼蠟,與其平淡,不如憤怒。因此,老人需要找一個假想敵。於是,老爺子便開始與溫度表鬥(嫌客廳的溫度表不準),與兒子鬥(發現兒子在廚房偷偷吸煙而一天不吃飯),與孫子鬥(紅燒魚事件),與腿抗爭(春節快遞停運,使得購買的海鹽熱敷器未及時送到,於是又發脾氣)。

奶奶總是說,“這家夥,現在越老越喜歡找事情”,“脾氣越來越大,以前還不這樣。越來越沒本事兒,脾氣還變大了,以為自己是中央幹部嗎?”以前老爺子是忠厚老實的,現在有點變得“說吃就端”,比如等快遞等不及就容易發脾氣。

老爺子的耳朵逐漸完全失聰後,眼神兒也不太好使了,再加上在無人攙扶的情況下就不能行走,這都導致了老爺子的脾氣有所見長,而且也變得更加敏感和好鬥。但是,這並不代表著老爺子就是一個多事之人。本質上來講,老爺子忠厚仁義的底色從未消褪,家族裏所有人對老爺子的尊敬也從未減少,隻是長期無聲的寂靜總是不自覺地讓老爺子向生活的水麵投一顆小石子。

四、老人期待一個“急病”

“活得久是受大罪,走得快是受小罪”、“瞎活兩年算了”。

這些是家裏老人們的口頭禪。每當老人們談到哪個老人得了急病而去世時,甚至會流露出一種羨慕。當老人在最冷靜、最理性的狀態下思考自己的死亡時,老人往往會選擇能得一個“急病”而痛痛快快地離開,即期待一個好死。老人們說,“能得個‘急病’走了是修來的福氣。但罪不受夠了還死不了,非要把罪全都受完才可以。”

老爺子在跟自己的腿作鬥爭時,往往喜歡發脾氣。奶奶總是不厭其煩,“得病容易去病難。病情哪能一下子就根除?況且你現在都是什麽年紀了?還指望能和以前一樣嗎?還可能恢複到年輕的樣子嗎?不服老不行。不服老隻能給自己找氣受。”在我攙扶老爺子去廁所小解時,短短一段路一共走了十五分鍾,我當時的左腰部被僵持得很酸,渾身出汗,老爺子自己還略帶歉意地說,“去年八月我還能自己上廁所,現在必須得有人攙著。”

當老人的人生在走下坡路的時候,並不能要求老人每天都是樂觀的。而問題在於我們很少真正地站在老人的立場上思考問題。老爺子在去年夏天鬧了一場輕微腦梗之後,使用筷子吃飯也顯得困難,吃餃子時更是幹脆直接下手抓著吃。老爺子是極好麵子的,但現在也慢慢習慣了新階段的新形勢,老爺子便開始自嘲,也能心安理得地為自己寬心。後來,我就學著用左手拿筷子吃飯,來體會老爺子因腦梗後動手不便利的感受。

“慷慨殺身易,從容就義難”。每當老爺子發脾氣時,就喜歡尋死覓活, “尋死”一旦日常化、口頭化,老人也就不再對死亡的話題諱莫如深。當真正直麵死亡時,對死亡再懦弱的人也會豁達,再豁達的人也會懦弱。前者是一種人性本身的堅強,後者是一種對生命本身的留戀。老人個人的病痛與家人長期的照料早就消解了死亡話題的嚴肅性,而失聰、失明、失能的老人更是期待一個“急病”以應對這個人生的終極話題。

五、如何與失聰老人相處?

“他們現在總喜歡用‘不知道’三個字敷衍我。”

我回家之後,老爺子總是喜歡向我抱怨這句話。

失聰老人也往往伴隨著身體器質性的失能,因而就日益無法溝通,日益變得信息閉塞,逐漸便形成了一個“信息黑洞”。所以每當老爺子在詢問什麽事情時,家裏人總喜歡用一句“不知道”把老爺子打發了。

奶奶說,“他不僅僅是耳朵聽不到了,眼睛也不大能看得清了,再加上一個腦梗,行動也不方便了。一天天坐在家裏也見不到其他人,早就不接觸外麵的事物了,信息越來越閉塞。上次我比劃比劃做核酸,他都要問這個動作是什麽意思?連核酸是幹嘛的都不太清楚。你說還怎麽溝通?”

為此,我在兩年前就給老爺子準備了寫字板。這個寫字板主要是給奶奶買的。我當時告訴奶奶,當說話和手語溝通不清時,就用寫字板寫字,而且寫字對奶奶來講也是一種鍛煉,這樣一舉兩得。後來,老爺子眼神兒不好了,我就又買了一個更大的寫字板。寫字板對和失聰老人的溝通來說是一個不錯的辦法。後來我又為老爺子購買了移動的坐便椅和熱敷墊,幫助爺爺日常的最基本的生理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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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寂靜"裏的老人:期待一個"急病"痛快地離開《困在時間裏的父親》劇照

老人逐漸失聰之後,就好像一個不懂漢語的外國人,所有的交流都需要一個中介,這個中介或者是打手語,或者是一個大號的寫字板,或者是一個有耐心逐字逐句比劃給老人的家人。但總的來說,老人的確是愈發無法溝通了,誤會也多了,老人也喜歡認死理,自己的意誌得不到貫徹,以前孝順聽話的子女現在越發“使喚不動了”,因而老人的脾氣就會變大,這是可以理解的,雖然這總是令生活很棘手。但關鍵還是要有耐心。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耳朵是聆聽世界的大門。隨著年紀的增長,老人器質性功能的退化是客觀生理規律,但是老人會自我降低期待,比如今天的腿不那麽疼了,比昨天的情況稍微有所好轉,就很容易滿足;如果今天的大便還順利就很有成就感。但社會性功能的退化,即大兒子的棄養,這種打擊是彌散性的,伴隨的是一種心病,一種無時無刻存在的侵蝕感。失聰、失能、失勢、失語,最直觀地表現為一種失援,即失去了與物理世界和社會世界的抓手,而產生一種被隔閡與被排斥的痛苦,從而隻能困在自己的世界裏,困在漫長無盡的時間裏。“生理性失援”是不可避免的身體層麵的痛苦,但“社會性失援”伴隨的病症則是持續性的孤獨、不滿、挫敗。

六、“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人口老齡化是當前社會迫在眉睫的問題。中國的人口基數居世界第一,人口的絕對基數大,因而老齡人口的絕對數量也是極其龐大的。另外隨著人口的平均壽命延長,子代群體承擔的養老時間也增長了,任務量也變得更大。甚至可以說,養老問題是當前社會發展所麵臨的最嚴峻的問題之一了。

華北平原是中國傳統儒家文化的核心圈,老人仍然在倫理層麵享有崇高的地位。在魯西南調研時,我們發現當地老年人對生活的滿意度總體還行,當地幹部說,“贍養隻有好與孬之分,沒有不贍養的問題”。在當地不贍養老人的事情在八九十年代時,因為物質生活條件比較貧困,確實存在個例。但現在不贍養老人的情況幾乎不存在了,“畢竟是孔孟之鄉,社會輿論壓力受不了”。城市社區對社會養老的模式仍存在較強的偏見,家庭養老依舊是主力。在老人有時無理取鬧之後,二伯有時也忍無可忍道,“再鬧把你送養老院!”一般這就是最嚴重的警告。

“再鬧,去養老院天天穿屎褲子吧!”

“在養老院你愛吃不吃,軟硬涼熱誰管你,誰又能像這樣伺候你。在養老院誰能像在家裏這樣伺候他呢?天天肯定不是穿濕褲子,就是得穿屎褲子。”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確實如有一寶。也許中國式的家庭生活並不令人滿意,甚至家庭生活都不一定是溫情脈脈的,但中國人的救贖也恰恰就在家庭裏。每個人都會老去,關愛老年人是我們道德良知裏最基本的要求,也是我們文明血脈裏最深刻的基因。所以,對養老問題的關注,就要求我們把注意力真正放在老年人自己的身上,要真正關注老年人群體本身。

對於失聰老人來說,老人們也許隻能聆聽到自己的聲音,但是,我們需要聆聽老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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