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開封相親的年輕人沒能等來他們的“王婆”,因為趙梅生病了。
采訪當天,一場纏綿數日的小感冒擊倒了她——高燒38.6℃,隻能請假。當晚,趙梅素顏靠在床頭,專門錄了一條短視頻,苦著臉向粉絲們道歉。休息一天後,她主動要求去家附近的診所輸液,護士一離開,她便把點滴調到最快,頗有些早點打完早上台的意思。
"開封王婆"是趙梅最為人熟知的身份,為演好這個角色,她這些年幾乎沒請過假。2024年初,開封萬歲山武俠城景區的相親節目《王婆說媒》走紅網絡,潑天的流量一下砸中了趙梅。和所有驟然走紅的普通人一樣,她曾吸粉無數,也陷入過輿論爭議,被舉報,被質疑,休息了一段時間後,她又披上四季不變的那身演出服,開始全國巡演。
這是趙梅的第二次出走了。22歲時,她曾為自己的愛情奔走他鄉。為了生計,她一度放棄文藝夢想,在外刷過盤子,疊過被子。等到61歲時,她又走回文藝這條路,作為“王婆”,為年輕人的愛情跑來跑去。
趙梅腰腿不好,每次上台一站就是一兩個小時,下台時需要扶著樓梯,時而揉揉膝蓋。長時間的大聲說話令她嗓子沙啞,包裏總備著舒緩嗓子的藥和茶,有時一笑還會漏尿,需要穿紙尿褲。家人看她辛苦,勸她休息,但趙梅樂在其中——離開舞台,卸下濃妝,她就要坐上老年代步車,回歸家庭,重複著許多同齡女性的日常:洗衣做飯,伺候公婆,隻有舞台能讓她短暫地抽離。
舞台上的“王婆”,總是自信而靈敏,用趙梅自己話說,就一個字“瘋”。瘋起來會讓她忘記煩惱病痛,忘記時間。
“2024年確實對我來說是個轉變,讓很多人認識我,但我真的沒有啥變化。”趙梅沒覺得自己紅了,她就一個念頭:讓孩子們走出水泥房,去享受愛情的甜蜜。而這,隻是"一個60多歲老太太幹的一件平常事而已"。
以下是冷杉RECORD與趙梅的對話:
走紅
冷杉RECORD:
我發現您每次演出完下樓梯都需要扶著,是哪裏不舒服嗎?
趙梅:
主要是腿和腰。腿是大概三四個月以前,上台的時候突然兩個骨頭之間錯了縫了,可能裏麵滑膜也少了,就疼了,吃點藥就好了。腰疼那是症。
我說句心裏話,我有時候在工作上真的不像個女孩,更不像個女人。我是屬於拚命三郎的那種工作狂,輕傷都不下火線的。
而且我心態可好,想想年齡大、站的時間長、活動有點勞累了,腰腿疼都很正常,我不在乎這些事情。隻要我在台上不那麽痛,能說話,能給大家互動,這都不算事兒。特別是台上孩子們互相露出了欣賞對方的眼光以後,我特別高興,那時候什麽煩心、疼痛或者是累,我都忘卻了。
趙梅在舞台上與遊客互動
冷杉RECORD:
什麽時候開始覺得自己火了?
趙梅:
我這個節目從前年10月份開始,就有很多人來看了。當時很短,就是互動節目,一兩個小孩上來拋個繡球,跟著我做點動作,後麵才開始做交友的。
我愛人是相聲演員,他分析說現在的孩子們好多不願意結婚,還不如給他們弄個交友平台,讓他們早點結婚。結果做了以後,好多孩子覺得挺好玩,他們可能情竇初開,覺得交一個異性朋友挺好,就來跟我互動交友,完了到處發視頻,說開封萬歲山有一個《王婆說媒》,慢慢很多人都來看我這個節目了。
去年3月份就達到高潮了,那個時候交通都能堵塞,人好多的。那時候我嗓子都啞得不能說話了,因為耳麥不大行,台上說什麽底下都聽不見,我天天就聲嘶力竭地在那兒喊,天天拿藥維持上台。虧得我血壓不高,要不我得犯高血壓,太使勁了。
冷杉RECORD:
突然爆火,您自己什麽感覺?
趙梅:
說真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回事,咋來那麽多人,還都發了視頻,說什麽不是《非誠勿擾》去不起,而是《王婆說媒》更有性價比,當時我就覺得挺害怕的。因為這本身就是一個節目,在小小的不到三平方的平台,我一個60多歲老太太幹了一件平常事而已。
到現在還有很多人說我紅了,我哪紅了?我沒覺得我紅啥。說句良心話,我還是那樣,上街去買菜也是先問價錢,砍砍價,還是小市民這個樣子,過著正常人的生活。
冷杉RECORD:
意外走紅對您的生活有什麽改變?
趙梅:
2024年確實對我來說是個轉變,讓很多人從不認識我到認識我。但我真的沒有啥變化,還是提前一個小時來上班,在家做好準備,化化妝,來這兒把衣服整得立正正地待命,該上台就上台了。
我也沒感覺我是名人。平時我照樣穿著趿拉板兒、衛衣,係個圍裙,出了門還是給人打招呼,沒有任何的變化。
出走
冷杉RECORD:
聊聊您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做《王婆說媒》的吧。
趙梅:
我演繹王婆已經有六七年了。你別看我現在總是在台上,其實我看別人演出的時間太長了。
俺家那口子就是個演員,經常在台上演,我是天天看。有時他客串群眾演員,上台一秒鍾“哢嚓”就沒有的那種,我也跟他客串過,覺得挺好玩。所以回家以後,我也經常給別人“發信號彈”,說誰要是需要群眾演員我都能行。加上俺們家老爺子的徒弟基本上都是幹文藝的,機會來了,他們就幫我介紹。
當時萬歲山的水滸街裏有很多小節目,其中就包括王婆巡遊,我是特招上的。當時我50多歲,導演說我這年齡演別的角色都不行,隻有王婆適合。你叫我去演潘金蓮那行嗎?我想藝術這東西摻不了半點假,能用得上我就在那兒待,不能用那也沒辦法。我也放得開,結果導演說我這性格挺好,普通話講得也蠻好,就錄上了。
以前沒有舞台也沒有名兒的時候,我也盡情盡力地在外麵跟客人互動。如果當時沒有這麽積極地去工作,我們老板也發現不了埋在沙土裏的這麽一粒小星星,所以他才給我搭建了《王婆說媒》的平台,讓我更加地閃光。
冷杉RECORD:
扮演王婆之前呢,您做過什麽工作?
趙梅:
上班族。我父母親是1958年大建廠時,從洛陽農村招到城裏玻璃廠的,上班以後有了我。
我高中畢業後,就進玻璃廠直接上班了。當時負責織玻璃布,車間裏全是噪音,耳朵受不了,而且是四班倒,夜裏還上班。我50歲才退休,一輩子就在這哐當哐當的織布車間裏,這誰能受得了?這活兒我幹不了。
我小時候就喜歡文藝,學校裏有什麽文藝活動我都參加。在廠裏也是這樣,別說是唱歌跳舞,就是排球、乒乓球也都打過,就是為了逃避上班嘛。
有一次單位組織職工去洛陽市文化館學習話劇,有個老師在彈鋼琴,女孩子唱歌,走廊裏有回音,我覺得她唱得咋那麽好,就也在走廊裏唱。沒想到我一唱,老師出來了,說我天賦蠻好,聲線也好,問我願意學唱歌嗎,我當然願意,就一個禮拜去上一節課。
在文化館,我慢慢接觸了更多的業餘工作者。當時我公公的相聲團缺一個報幕員,問我去不去走穴。我也不懂啥是走穴,他說走穴就是去掙錢,一個月肯定能拿100塊錢,而我在廠裏才能拿二三十塊。我當然想掙錢了,就向廠裏請一個月假,就這麽出來了。
趙梅“王婆”形象為人熟知
冷杉RECORD:
那您是什麽時候決定辭職,去開封專職搞文藝呢?父母同意嗎?
趙梅:
不同意。走穴第一個月,團裏就發了我340多塊,裏麵10塊、5塊、5毛的什麽都有,乖乖,那麽厚一遝子都拿不過來,我都沒見過那麽多錢。
但爸爸媽媽打電報讓我“速回上班”,一個字好多錢。這時候我也有點猶豫。後來也是人不留人天留人,有一天我報幕下來,一下把我婆婆的腿給撞了,上醫院的路上,她說在哪都是掙錢,都是為了生活,與其回廠受那種約束,不如在這兒掙錢自由。我就結束了我四班倒的工人生涯,從此轉行,跟著我們家這口子浪跡天涯,遊曆於江湖之中。
冷杉RECORD:
去年您開始全國巡演後,也是各地走走逛逛。這麽多年您一直處於“浪跡天涯”的狀態麽?
趙梅:
我年輕的時候跟著他跑過點地方,說起來也得20多年前了。後來回家以後,就照顧我公公婆婆,基本上沒咋出去過,從來都是上班-菜市場-家三點一線,我出來都是蓬頭垢麵的。那個時候出去旅遊對我就是一種奢望,不敢去想。
其實我覺著人活著無非就是努力掙錢,為了生活和吃飯,熱愛生活你才能快樂。當然了,有時候看著我們家老爺子躺在床上,天天哼哼也非常煩,但是它是事實,你煩也是一天,你快樂也是一天,何不快快樂樂過好每一天?
我每天都跟我自己說,今天起來天兒可好,對著陽光笑一笑,然後開始買菜、洗衣服、做飯、上班,就是過一天開心一天。
冷杉RECORD:
您會覺得現在演《王婆說媒》,是替自己完成年輕時的夢想嗎?
趙梅:
不是的。我年輕時喜歡這方麵,也跟著我家先生跑了一輩子,雖然我沒有像他一樣,在五顏六色的熒光燈下侃侃而談,但我看得太多了,已經有點乏味了。那時候他們演出,我就每天給他們熨衣服,有時候還給他們提點子,偶爾還去客串路人甲路人乙,我可厭倦外麵跑的那種生活了。
現在我演《王婆說媒》,第一主要還是喜歡,下舞台十幾年了也挺懷舊,第二還是為了生活、生存。那時候我們都沒有退休,還要交社保,得掙錢,得吃飯,家裏還得養老,方方麵麵的問題,很窘迫的。
人有三樂
冷杉RECORD:
也和大家聊聊您的愛情和家庭吧。您之前說自己是"被幹爹騙到手的",為什麽這麽說?
趙梅:
那也是自願的"騙",要打引號的,不能說他騙我。其實我是單向奔赴。我們是走穴時認識的,當時團裏人經常說我倆挺合適的,我還覺得好玩,根本沒往那方麵想。
後來經過了解,我覺得他脾氣有點不好,但人很知性,肚裏老有墨水了。我覺得他看書都過目不忘,曆史故事裏的小典故,唐宋元明清都能給你講出來。那時候咱沒好好上學,老師講的時候也不想聽,但他講我就想聽。
後來我們倆確定戀愛關係以後,半個月不到他又後悔了,說我倆感情基礎不牢,一個洛陽一個開封的,覺得沒結果。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欲擒故縱,我就說這一輩子我訛上你賴上你了,我認準他了,我覺得他讓我有安全感,能依靠,就這樣過了40年。
當然了,我們跟千千萬萬的家庭一樣,也是潮起潮落,充滿了油煙氣、煙火氣的,也打也鬧。
冷杉RECORD:
會覺得現在年輕人的婚戀觀和您們那時不一樣、有代溝麽?
趙梅:
時代真的是不同了。我們那個年代什麽都不懂,就是結婚生子,什麽浪漫、旅遊度假這些事情我們都沒想過。現在與世界接軌了,孩子們要求也高,沒有經濟支柱就不行,我理解他們。
但有時候在台上,我覺得有的孩子的愛情觀、價值觀好像不太符合我們這代人的想法。可我不是他們的父母,更沒有權利道德綁架,或者按照我們老一輩的觀念去說教他們。因為大家家庭觀念、受的教育和成長環境不一樣,所以我在台上永遠都說,隻要把你的心願說出來就行。
趙梅在後台化妝,服裝和道具都是自己準備的
冷杉RECORD:
您最想對現在的年輕人說些什麽?
趙梅:
我想讓你們都有一個幸福的家,將來生點孩子,最起碼學校幼兒園都有人,我就是這樣的想法。如果都不去結婚不生孩子,各方麵因素都不穩定,將來有多少幼兒園關門,多少老師、婦產科的大夫沒活兒幹?咱們泱泱大國沒有人不行,從宏觀上我是這樣想的。
當然,工作壓力大都是暫時的。我像你們這麽大時也很有壓力。離開工廠後,就沒有按時發工資一說了,我們兩口子一直給自己幹活兒,自己交社保,壓力能不大嗎?但有句話說得好,一日三餐就是為了飽腹而已,吃山珍海味跟吃白麵饅頭有什麽區別?隻是物質條件更滿足一點,關鍵還是要精神愉悅。
我這一輩子就活得老精神了。我給自己製定說人有三樂:知足常樂,助人為樂,自娛自樂。
我在家沒事時,和我家先生唱個京劇,我倆自娛自樂;我想讓年輕人早點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助人為樂;我去澡堂裏頭洗澡搓背,5塊錢隻要暖和就行,有人說我怎麽還來這兒洗,那我去哪兒洗,難道還撒鮮花、泡牛奶,像皇後娘娘一樣?我還受不了呢,這是知足常樂。
冷杉RECORD:
看過這麽多年輕人的愛情觀後,您對自己孩子有什麽婚戀要求麽?
趙梅:
我們家什麽時候對婚戀觀都是自由的,不幹涉的。你看我從洛陽嫁到開封就是。我兒子找了一個浙江媳婦,現在也去浙江了,我不幹涉,隻要他們幸福就行了。
“我還是我”
冷杉RECORD:
前陣子您在萬歲山景區每周都要做9場巡演,很多人都覺得太辛苦了。您會一直保持這個節奏做下去,還是打算到一定歲數就休息了?
趙梅:
我享受舞台上的一個多小時,別的我都不管,也不想管。隻要我身體沒事兒,牙齒沒掉,孩子們還需要我,我就一直幹下去。
當然家人說過想讓我休息,我說我沒累,有時候我在舞台上一個多小時比在家還舒服。在家我比在外頭累,一會兒擦地了,一會兒抹桌子,一會兒伺候家人的,我在這舞台上一個多小時,孩子們給我快樂,我這老開心果也給他們快樂,我們是共情的。
我不想在家,家不是我的束縛,但我會束縛我自己。如果幹爹上班,我沒上班,中午又不做飯,我覺得對不起他,我自己給我束縛。
冷杉RECORD:
不表演的時候您會做些什麽?
趙梅:
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就這樣,真的。偶爾再追個劇。我不喜歡看那種言情、古裝的,其實挺養眼的,但我總覺得好像不太真實,我喜歡看諜戰的。
冷杉RECORD:
也不喜歡跳舞?
趙梅:
我從來不跳。以前沒那麽緊張的時候,我早上起來帶著小狗出去晨練,走個三四公裏,壓腿,完了左晃晃右晃晃,就這樣認識了一幫好姐妹。現在我有一年都沒去了,估計她們還在那兒。
冷杉RECORD:
走紅以後,對於外界對您的評價和態度上的變化,您怎麽看?
趙梅:
我現在不看什麽評論,目前也沒有啥,就算有人說我什麽,我一點也不在乎,愛說啥說啥。過去有人舉報我,說王婆是《水滸傳》的壞人,舉報我演出了個壞人,我都不屑一顧,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小河溝我還怕什麽。
還有人說,你現在火成這樣,怎麽還來菜市場買菜,你還不雇個保姆?我做保姆都做一輩子了,保姆來還不如我幹得好,我幹嗎要雇?好多人都把幹娘看得好像很不一樣,但我去超市還照樣買菜,有時候連臉都不洗,人認出我來就點個頭,我還是我,沒有任何的變化。
冷杉RECORD:
2024年對您而言,最重要的時刻是什麽?
趙梅:
是10月份我把社交賬號從“開封王婆”改成“開封幹娘”了,我覺得幹娘比王婆親切一點。
冷杉RECORD:
2024年有什麽讓您遺憾的事嗎?
趙梅:我遺憾應該早點把這平台建起來,讓更多的年輕人向愛出發。
冷杉RECORD:
2025年有什麽想實現的願望?
趙梅:
我一個小人物也沒什麽大誌向,我就想讓孩子們都快樂,都能找到自己的真愛,都能走出水泥砌起來的小房間,出來享受你們美好的人生,找到對的人就趕快結婚,不要把時間全部用在工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