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夜晚,距離美國白宮和國會大廈約3公裏外的低空中,一架龐巴迪CRJ700支線客機,和往常一樣準備降落在華盛頓裏根國際機場。突然,一個高速光點從右側迅速逼近客機。撞擊的爆炸瞬間點亮夜空,冒火的殘骸墜入溫度接近冰點的波托馬克河。
當地時間1月29日,2001年以來美國最為嚴重的民航空難發生。
撞擊客機的“光點”是一架UH-60“黑鷹”直升機,隸屬於負責運輸美國國防部要員的陸軍第12航空營。被撞客機執飛的航班,也常運送知名人物。聯邦參議員莫蘭是常客之一,但當天並未搭乘。不幸降臨在花樣滑冰雙人滑世界冠軍希什科娃、瑙莫夫及數十名花滑運動員身上。包括他們在內,兩架飛機上的67名乘客及機組人員,無一生還。
當地時間2025年1月30日,華盛頓特區,發生墜機事件後的河麵區域,搜救行動仍在進行中。圖/視覺中國
當地時間1月30日,中國駐美國大使館表示,經初步了解,本次事故遇難者中有2名中國公民。
美國國家運輸安全委員會(NTSB)已經開始調查工作,將在一個月內發布初步報告。“這是多年來美國最為嚴重的空難。”NTSB前調查主管、資深空難調查員巴裏·斯特勞奇30日晚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由於事故剛剛發生,空難的成因依然撲朔迷離。
不過,多位受訪空難調查員表示,雖然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空難發生後的一些言論荒誕不經,但他至少說對了一點:這是一次“完全可以避免”的悲劇。
必然而危險的相遇
當地時間1月29日下午5時38分許,在美國堪薩斯州威奇托市的艾森豪威爾機場,執飛美國鷹航5342航班的龐巴迪CRJ700支線客機順利起飛。按照計劃,60名乘客和4名機組成員將在三個半小時後抵達美國首都華盛頓。
這架注冊號為N709PS的客機服役已20年,過去曾發生過幾次“運氣不好”的小事故。2017年2月,該機執飛美國鷹航另一條航線時,在起飛時撞到了一頭闖入跑道的鹿。飛機右翼嚴重受損,但沒有人員傷亡。
客機接近華盛頓特區空域時,美國陸軍第12航空營的一個三人機組,正準備從戴維森空軍基地起飛,沿著一條固定航線進行常規訓練飛行。
陸軍第12航空營擁有30多架“黑鷹”直升機,日常為距離戴維森基地19公裏外的五角大樓提供要員運輸服務。緊急情況下,他們還將承擔除總統之外的高級官員及國會議員的撤離任務。因為機身頂部塗成金色,這支部隊也以“金頂”著稱,僅次於為總統服務的“海軍陸戰隊一號”“白頂”直升機隊。
執行本次飛行訓練的機組包括一名上尉、一名準尉(介於美軍軍官與士官之間的一級軍銜,具有獨特的地位,它並不屬於軍官)和一名上士,其中兩人都具有機長資格。擁有1000小時飛行經驗的資深機長作為教練,要在訓練中評估另一位擁有500小時飛行經驗的機長是否具備夜間飛行的資格。美國陸航參謀長喬納森·科齊奧爾在事發後說,兩位機長都曾在夜間飛過華盛頓,這次飛行“對他們來說不是新鮮事”。
晚8時40分許,CRJ客機和“黑鷹”的機組都從機艙裏看到了華盛頓特區的夜景。美國運輸安全委員會資深空難調查員斯特勞奇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他們進入了美國乃至世界上限製最嚴格的空域之一,這意味著,對客機機組來說,“他們完全清楚,他們沒有在指定路徑和高度之外自由操作的空間”。
而對“黑鷹”機組來說,由於白宮、國會大廈、五角大樓等禁飛區的限製,即使是軍用直升機,它們在日常行動中也必須保持在波托馬克河以北的低空飛行。換言之,他們必然和從裏根國際機場起降的民航客機相遇。
第12陸航營的軍官曾將這種危險的相遇稱為“有組織的混亂”。“夜間比在白天更危險,因為飛行員用來識別飛機的唯一的視覺線索是燈光,而不是在白天可見的整個機身。”斯特勞奇說。一位該營軍官曾指出,這意味著,機組在緊急情況下也必須“保持冷靜和鎮定,聽從空中管製員的安排,不放過任何細節”。這支部隊定期進行訓練飛行的目的,也是讓飛行員們熟悉在首都忙碌低空的行動。
然而,29日晚不是訓練的好時機。據美聯社報道,當天裏根機場塔台的空管異常繁忙,一名管製員正同時身兼兩職工作。聯邦航空局指出,這種人員配置與當時機場的高流量不符。此外,雖然管製員麵前的雷達屏幕上一直閃爍著各種涉及飛機彼此接近的“衝突警報”,但在這個交通特別繁忙的空域,警報往往會被無視。
“防撞警報在本次事件中也並不起作用。”資深空難調查員丹尼爾·阿傑庫姆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美國民航客機的空中防撞係統(TCAS)在進近降落階段會有所限製,不會發出“立即躲避”的指令和警報聲,因為飛行員在著陸時需要保持注意力;接近繁忙的空港時,TCAS虛假報警的頻率很高,反而有害飛行安全。
阿傑庫姆強調了一個細節:CRJ機組原本在向裏根國際機場的01跑道進近,但在災難發生前幾分鍾,管製員要求他們轉向33號跑道降落。“機組在夜間目視進近,從一條跑道切換到另一條跑道,還需要完成一係列降落前檢查單。所以,很有可能,忙碌且專注的CRJ機組根本不曾注意到從右側飛來的直升機。”
悲劇發生後,很少有人指責CRJ機組,但一些聲音認為管製員負有責任。美國總統特朗普先是在社交媒體上質疑“為什麽塔台不告訴直升機該怎麽做”,然後在白宮記者會上將災難歸咎於拜登政府時期聯邦航空管理局的多樣性、公平和包容性人才政策(DEI)。特朗普稱,空中交通管製員必須是天才,“你不能讓普通人來做他們的工作”。同時,在民航專業論壇上,也有評論質疑管製員是否應當及時提醒CRJ機組複飛以避免災難發生。
但是,多位受訪空難調查員指出,從現有信息判斷,管製員在29日晚的操作並無明顯不當。8時47分許,管製員詢問“黑鷹”機組是否看到了CRJ客機,並下達指令,要求“黑鷹”從客機後方通過。“黑鷹”機組回複說看到了客機,並請求保持目視間隔。斯特勞奇指出,一旦管製員被“黑鷹”機組告知了對客機保持目視間隔,就意味著另一邊的CRJ可以被允許繼續進近降落。
然而,不到30秒後,“黑鷹”和客機相撞的爆炸,點亮了華盛頓的夜空。
2012年,一架敘利亞阿拉伯航空的客機在大馬士革上空和一架軍用直升機相撞。直升機的主旋翼將客機垂直尾翼的上半部分幾乎完全切斷,但客機最終成功降落於大馬士革機場,機上無人傷亡。
但這一次,直升機機身和客機機身似乎直接相撞在一起。飛機墜河後,水中的殘骸顯示,客機機腹朝上,斷成了三截。
阿傑庫姆指出,這種最終姿態取決於兩次撞擊:和黑鷹的撞擊導致了第一個斷點或裂痕;當客機墜落入水時,水麵對於高速墜落的機身而言“就像混凝土一樣堅硬”,這導致客機最終斷為三截。但直接撞擊產生的痕跡,和客機入水產生的斷裂明顯不同。“當NTSB調查員打撈全部殘骸後,就會先分析這些痕跡的不同,以確認直升機撞擊的位置。”
當地時間2025年1月30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就兩機相撞事故召開記者會。圖/視覺中國
致命30秒
回到“黑鷹”撞擊客機前的最後30秒,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如果不是故意行動,那麽“黑鷹”機組顯然在最後時刻失去了對前方客機的位置判斷。
曆史上直升機與民航客機的“空中接近”,往往和直升機的視野盲區有關。但阿傑庫姆主持過對軍用直升機空難的事故調查,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黑鷹”駕駛艙的視野良好,“黑鷹”機組失去對CRJ客機的目視追蹤,存在其他多種可能性。
一方麵,由於“黑鷹”正在進行訓練飛行,機組可能正在模擬一些夜間環境下的非目視操作,這意味著他們未必一直目視關注窗外的情況。另一方麵,進近階段,CRJ客機已經打開了所有的著陸燈。對於地麵目擊者來說,客機在夜空中分外顯眼。但對“黑鷹”機組而言,情況可能恰恰相反。
“想象一下你在夜間開車,突然看到對麵駛來車輛的遠光燈。”阿傑庫姆指出,著陸燈全開的客機在“黑鷹”麵前形成了一個“太亮的光源”,可能會導致“黑鷹”機組進入“瞬間失明”的生理狀態。“他們以為自己看到了對方、保持了距離,但可能隻是眼睛傳達給腦部的錯覺。”
斯特勞奇提出了另一種可能:“黑鷹”機組在和空管聯係時確實看到了CRJ客機,但由於不同的“光點”在夜間不斷出現、移動,“黑鷹”機組在混亂中失去了正確的視線,盯上了錯誤的參照燈光。
“考慮到直升機以約140節的速度飛行,進近的客機則以更高的速度飛行,30秒的時間是非常短暫的。如果一時失去視線,等你反應過來,看到危險臨近,試圖規避時,可能為時已晚。”阿傑庫姆說。
理論上,第12陸航營對夜間飛行的“強光”危險有所防範,本次機組飛行時還攜帶了夜視鏡,但佩戴夜視鏡可能又影響了機組的視野。受訪調查員們指出,NTSB進行夜間空難的調查時,還會特別關注機組的疲勞問題,因為這可能損害資深機組的判斷力,減少反應時間。
一個關鍵數據或許將成為判斷“黑鷹”機組是否存在人為失誤的依據:根據CRJ客機的ADSB導航數據,事故發生時客機的飛行高度約為300英尺。但“黑鷹”飛行的這條特殊軍用航線,最大高度限製為200英尺。國防部長赫格塞斯即公開表示,高度似乎是導致墜機的因素之一。不過,現有數據未必十分精確,且“黑鷹”的ADSB數據並不對外公開。
受訪調查員多強調,基於現有信息的判斷都隻是推測,真正的事故原因往往不在某一方,而是一係列錯誤和悲劇的疊加。但可以確定的是,美國陸軍航空部隊的安全狀況,遠不如美國民航,而華盛頓特區周邊“軍機民機接近”的事件屢屢發生,早就是安全隱患。
據美聯社報道,美國陸軍在2024財年發生了15起導致飛機損毀、人員死亡或機身嚴重損毀的飛行事故。由於事故激增,美國陸航部隊還特別采取了安全停飛措施。另一方麵,就在本次空難發生前一天,一架客機在進近裏根機場時,就因為有軍用直升機侵入航道而不得不複飛。“這是一場遲早會發生的災難。”美國聯合航空退休機長羅斯·艾默說。
當地時間1月30日夜,美國運輸安全委員會宣布,失事客機的駕駛艙語音記錄儀和飛行數據記錄儀都已被找到。對遇難者遺體的打撈工作仍在進行中。
與此同時,在華盛頓,圍繞空難的論戰已經變成一場政治鬥爭。美國總統特朗普簽署行政令,廢止了聯邦航空管理局的多樣性、公平和包容性人才政策(DEI)。民主黨人則指責特朗普利用空難事件大搞政治陰謀。剛剛卸任的拜登政府交通部長布蒂吉格稱,在自己的任期內“沒有發生過一起導致人員死亡的商業航空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