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春節,是父親第二次在家裏迎接晚輩們上門拜年,他開始學著慢慢適應:“這是我們這代人的最後一次成長,是儀式感最強的‘老去’。”
今年農曆新年,是父親不用出門磕頭拜年的第二年。
父親出生於山東省壽光市的鄉下,老家地處膠東半島與魯中地區交界。雖然青年時期搬到了城市生活,但農村的年俗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磕頭拜年就是那片土地上的年俗:每個年初一的清晨6點,家族中的年輕人陸續聚到某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家中。待到人齊,一行人從這位長輩家中開始,結隊去到村子裏各個同族長輩家中,向他們行跪拜禮。拜年的多數是家族裏的子輩與孫輩,接受拜年的則是家族中最年長的那輩人。
這種拜年儀式有一套“標準流程”:拜年的晚輩們穿過院子,湧入客廳,向著年長的長輩行跪拜禮一次:雙膝跪地,以頭磕地,然後起身,再說一句類似“爺爺奶奶過年好”之類的吉祥話。一時間,長輩家中“過年好”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此起彼伏。長輩們會在客廳提前備好一張大的墊子或涼席,盡量扶起地上的晚輩,不停念叨“不用跪不用跪,孩子們來了就好”。臨走前,長輩會向孫輩的口袋裏塞一把花生、糖果等零食。這些零食是許多孫輩拜年的最大動力,不諳世事的他們是這場儀式中最快樂的人。
父親今年59歲,此前,有50多個年初一的清晨,都是這樣在村裏向各長輩拜年。待到2023年年底,父親忽然發現村裏的長輩們已似風中落葉,陸續凋零。在參加完某位長輩的葬禮後,他對同輩的大哥說,“明年初一,咱們是不是不用出去拜年了?”
兄弟倆相視無言,沉默了許久,意識到自己在另一層意義上成為了“長輩”。
2025年春節,是父親第二次在家裏迎接晚輩們上門拜年,他開始學著慢慢適應:“這是我們這代人的最後一次成長,是儀式感最強的‘老去’。”
角色的轉變
從置辦年貨開始,父親和母親就已經開始準備迎接年初一來家中拜年的晚輩們,他們買了各種糖果,瓜子,備好香煙……
去年,晚輩們第一次來家裏向父親拜年,父親的眼眶紅過。
拜年時,離父親最近的是我一位同族的哥哥,父親半蹲著拉住哥哥的胳膊,試圖將他扶起身來。我記得當時父親什麽都沒有說,是母親在一旁補上了一句“來了就行,不用磕頭了”。後來母親偷偷告訴我,當時父親之所以沉默不語,是因為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他不光是你們來拜年時候沒說話,你們走後他也沉默了好久。”母親說。
今年,父親已經更適應角色的轉變。
臘月二十九晚上,他在村裏翻蓋的祖屋院子裏布置彩燈,一個隻比凳子高一點的孫輩在旁邊幫他拿著工具。他主動同孫輩說起了明天的拜年,逗他說“來拜年會不會不好意思?”我沒聽清小孩回答的什麽,隻聽到爺孫倆在院子裏”咯咯咯“直笑。
2025年大年初一,拜年隊伍來到家裏拜年時,父親早已在門口迎著。今年拜年,父親已不再沉默,也開始笑著說,“來了就行,行禮就不必了。”他甚至拿起煙盒,向我的同族兄弟們散煙。他比去年的此時此刻鬆弛太多,笑容爬滿了他的臉。
我問他關於今年拜年的感受。他說看到有孫輩明顯比去年長高了,感到十分欣慰。“看到家族生生不息,作為長輩怎能不驕傲呢?”我又問,為何不像去年一樣感慨自己的老去?他說,成長是每代人的必修課,人必須接受。
晚輩成長的喜悅最終衝淡了對“老去”的惆悵,今年拜年,父親也看到了心中的彩燈佳話,花團錦簇。
“年味”
父親關於拜年最初的記憶來自孩童時期。
父親是家裏的第5個孩子,待他長到可以跟著大部隊拜年的年齡,我的爺爺奶奶已經完成了從拜年到被拜者的轉換。那時,每年初一,年齡尚小的父親總是跟著兄弟姐妹,先向我的爺爺奶奶拜年。每次拜年,爺爺奶奶臉上總是寫滿了欣慰。“在老人家看來,熬到兒孫滿堂是一種福氣,上一輩人比我們更看重這個。”父親說。
父親小時候,拜年喜歡衝在隊伍最前麵,因為那樣可以早點讓衣兜裏塞滿零食。有一次,父親為了糖果衝在了隊伍最前麵,進門便開始不停地行跪拜禮,大人笑著將他抱起,告訴他“祭祖磕3個,拜年隻磕1個”。
後來,隨著父親年齡增長,拜年不再有對零食的渴望,而是單純變成了一種儀式。他把這種儀式稱為“年味”。
年夜飯一般隻跟父母和親兄妹吃,但每次拜年,大家族的所有人都會聚在一起。當時沒有手機和網絡,關係遠一些的親戚,隻在拜年時才能聊上幾句,寒暄著問問對方的近況。
拜年時的相聚,也是許多族人的“秀場”。大家往往會將年前置辦的新行頭,在年初一的早上全部穿到身上,正所謂“穿新鞋走新路,穿新衣服過新年”。“小時候各家條件都不好,過年前,很多小孩的衣服袖口已被鼻涕擦得鋥亮,隻有在拜年那天才會穿上新衣或袖口不反光的衣服。”
再後來,父親認識了我的母親,開始帶著她一起去拜年。母親老家沒有磕頭拜年的習俗。第一次跟著父親出門拜年前一晚,她找到一個房間進行心理建設,偷偷練習了一會兒該如何拜年。
又過了幾年,我也跟著父親加入了年初一拜年的隊伍。我也喜歡衝在隊伍的最前麵,讓口袋早點塞滿糖果。父親則會在旁邊時不時地叮囑:“祭祖磕3個,拜年隻磕1個。”
跪拜是傳統,不是教條
如今隨著社會發展,人們的生活方式發生了改變,這對農村拜年的習俗也產生了一定影響。
父親兄弟姐妹7人,有人在本地,也有人在外地發展。奶奶去世前,父親兄妹幾人過年時會盡力相聚;奶奶去世後,兄妹幾人相聚變得越來越不易,拜年的人也越來越少。如今,伯伯已有幾年沒有回老家過年。兄弟倆平時偶爾通電話,過年時也將一通電話當作相聚。
此外,父輩人中的許多人已經離開農村生活。他們中隻有少數人在農村翻建了祖屋,每年過年還堅持回農村過。有時候,當拜年的隊伍登門時,才發現那家長輩已經被接到城市與兒女一起過年,家裏空無一人。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裏,每年初一拜年都要拜十戶人家左右,但如今需要去拜年的人家尚不及那時的一半。
近幾年,老家拜年的儀式開始出現些許變化。一些年輕人將跪拜禮改成了鞠躬、握手問候等其他形式。長輩們也對此理解並寬容。
今年初一吃午飯時,我與父親聊起了這種變化。父親說,長輩們很少有人在意拜年時是否跪拜,長輩們在意的是與晚輩們之間的互動,凝聚家族的那股氣勢。“其實很多長輩那句‘人來就行,不用磕頭’不隻是客套話。”
家族內持這種觀點的長輩是大多數。握手、鞠躬、問候都是拜年的形式,形式其實並不重要。他們說跪拜是傳統,不是教條,他們支持晚輩們怎麽舒服怎麽來。
我注意到,近些年網絡上關於磕頭拜年的討論逐漸熱鬧。有人認為這是文化傳承,有人認為是封建殘餘,雙方吵得不可開交。就此爭議,我試著向家中長輩詢問答案。許多長輩都覺得移風易俗、簡化拜年程序並非壞事。但是,他們強調反對將跪拜的拜年形式“妖魔化”。
長輩說,人們將跪拜這個動作符號化,人為賦予了它太多複雜的含義。“跪或不跪其實不重要,拜年作為長輩與晚輩間聯係的紐帶,對家族成員的美好祝福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