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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月14日“春運”開始,到2月22日結束,長達40天的時間裏,高頻的流動正成為節慶期間的常態。據交通運輸等部門預計,今年全社會跨區域人員流動量將創下曆史新高,達到90億人次。
從“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到父母奔赴子女工作地的“反向團圓”,對於團聚的渴望已經成為一種肌肉記憶,?浸潤在每個人的社會生活裏。
而對於離家工作數年的打工人來說,談及家鄉和家人,總有種細碎微妙的感覺纏繞其中。媒體人吳呈傑在個人微博上寫道,“以前回家就是回家,坐上高鐵就回了,沒有憧憬,也沒有負擔。現在得提前至少三天醞釀,像在谘詢室裏情境模擬,把一個遠古版本的自己先召喚出來。和家鄉越來越遠,不是空間,是時間的距離?。”
每年過年,我們都會在返鄉的途中重新整理、思考我們與故鄉的關係。這是《新周刊》的幾位記者,寫在返鄉路上的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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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途尋魂記
劉車仔,上海—福建
多年來,我一直在遠離家鄉的地方上學、工作。每年春節,是必然要回家的。爸爸在電話裏跟我說,他計算過,我們以後大概還能見到不超過三十次。
至於爺爺奶奶,我們還能見幾麵?就在回家前幾天,我做了一個淡淡的夢,我想和奶奶一起去學校操場散步,但夢裏奶奶已經不在了。我們縣城遊子的心,總被這種愧疚和斷裂感拉扯著,斷然不敢過一個不回家的年。
列車從上海南下,開過長三角廣闊平坦的衝積平原,冬天最後的農作物已經收割完,農田上隻剩下植物暫停成長的殘體。這是我第一次走這條路線,但早已沒有大學時候坐38小時K字頭火車回家時的那種新奇的心情。
那時候,我有大把的時間,倚在窗前看著眼前的景觀從北到南不斷變化。我會記住每一個站的名字,想象那個地方人們正在經曆的生活。那時候,世界的麵紗隻向我揭開了小小的一角,我對未來雖然迷茫,卻有著毫無憑據的憧憬。
從疾馳的高鐵窗外望去,能夠看到長三角地區的平坦土地。(圖/劉車仔 攝)
春節的列車,把散落在他鄉的老鄉們聚集到一起,不時能聽到熟悉的鄉音。親切?也許是的,但也有些微的厭惡感和恐懼感。方言裏包裹著一個地方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擁有淹沒人的能力,我曾經花了很長時間才逃開。我想起最近采訪的一位方言學的學者,他援引了一項來自英國的研究來闡述,一般女性更傾向於擁抱公共語言,而男性則更珍惜自己的方言傳統,個中意味不言而喻。
我戴起了降噪耳機,不再好奇周圍的對話,把環境裏的短視頻外放聲音隔絕於耳外。六個多小時的車程,也是難得的沉浸式讀書的機會。我讀著韓國作家崔恩榮的小說《明亮的夜晚》,裏麵寫到三十一歲的主人公和丈夫離婚後獨自來到海邊小城,卻無意間和多年未見的祖母重逢,在那裏她回望自己的經曆,也重新走進了母親和祖母的過往人生。
正讀到開頭作者講離婚的遭遇,初中同學發來消息。她問我回家沒。她說她剛領了證,是離婚證。跟我不一樣,她眷戀家鄉,從讀書到工作,都沒有離家太遠。雖然離婚還算順利,但接下來,她不得不麵對周遭對她的審視。無論是離開還是留下,境遇雖不同,但我們與家鄉的糾纏和斷裂的關係,好像一直都沒有隨著時間舒展。
我看著小說,不時又通過手機與外界保持著密切的交互,“沉浸式讀書”的想法坍縮得像一個遙遠的舊夢。恍恍惚惚間,下午六點鍾,我終於抵達老家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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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站口鄉親們熱切的目光讓人壓力山大。(圖/劉車仔 攝)
而直到回到家吃完飯,我才夢醒般地發現,裝著筆記本電腦的雙肩包被我落在了高鐵行李架上。我想起了電腦裏沒處理完的稿子,惱羞成怒地把前來關心我的媽媽晾到一邊,打開了12306軟件,在失物招領處登記了信息,同時也做好了電腦丟失、資料全都不見的心理準備。
沒想到不過十分鍾左右,我便收到了一條短信,提醒我已經找到了我丟失的物品。我一邊震驚於這“中國速度”,一邊撥通了上麵的電話,接聽的女孩飛速而愉快地告訴我取回遺失物品的方式。
她的溝通效率極高,說話態度也意料之外地友好,這讓我受寵若驚。我想他們應該經常遇到電話那頭充滿感激的聲音吧。多少像我這樣的失魂落魄的趕路人,在無遠弗屆的手機裏漫遊,以至於經常忘記當下的存在,把東西遺落在車上,再由他們高效地送回。
明天開始,我想著,這個春節,我盡量把魂兒完整地留在家裏吧,也許我會找到春節的正確打開方式,雖然此前幾乎沒有找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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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途返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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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請假+搶票”是基本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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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瑞,廣東—河南
這是我工作後的第三個春節。當一件事反複進行到第三次的時候,好像就可以稱之為習慣了。
作為注重規劃的“J人”,我會提前大半個月對著日曆算來算去,看哪天回家比較方便,並安排好年前和年後的寫稿KPI,規劃好如何組合請假——優先湊調休,最後是年假。
對了,還要思考我的貓怎麽辦。對貓最友好的過節方式就是“不折騰”,讓它待在自己熟悉的環境。我家的貓不怕人,所以我都是請人定期上門幫忙照看。
今年我和一位同事約定,春節期間她幫我喂貓,等下次她出門旅遊時,我也幫她喂貓。不過,這次假期中間她還要離開廣州幾天,我準備再付費請義工組織的一位姐妹上門幫忙。雖然操心了點,但能安頓好貓咪,也非常值得。
要對寵物負責任。相關閱讀:身價上萬的寵物,過年前被扔到了大街上
(圖/阿瑞 攝)
因為家鄉在京廣線上,小城市沒有機場,所以我隻考慮高鐵出行。但高鐵票特別難搶。記得工作第一年的春節,是媽媽幫我買了全程票的一等座,這才順利回家。今年我試過搶1月23日的票,沒買到,於是1月24日車票開售那天直接搶了一等座。單程千元左右,比平時坐二等座回家要貴好幾百。
由此可見,25日的票會更難搶。本想著有其他合適的時間再改簽,但眼瞅著日子到了,一張多餘的票也沒看見,隻好“理直氣壯”地跟領導請假了。對於家在本地或者在附近的打工人來說,今年或許是一時興起多休兩天。但對家離得遠的人來說,春節前後多請假屬於固定流程,否則根本搶不到票。不過,能有直達的高鐵回家,也已經是幸運兒了。
算上收拾行李、出發去車站的時間,我每次返鄉來回路上都要各花去1天時間,更讓我覺得能待在家人身邊的時間太少。但每次離開廣州,在監控裏看到貓咪一到傍晚就守在門口等我,又實在心疼它。大概生活就是由許多無奈組成的。
1月24日的廣州南站,不知什麽時候豎起了“路牌”。(圖/阿瑞 攝)
從在檢票口排隊開始,就陸陸續續聽到周圍的人用家鄉話打電話,甚至幾次聽到家鄉城市的名字。到站時已近晚上11點,外麵下著河南冬日少見的大雨,門口擠滿了接站的人們,穿著相似的黑色羽絨服,一時難以辨認誰是誰的家人——而爸爸總能在我找到他之前找到我。
到了家,習慣早睡的奶奶直到見到我才去睡覺。媽媽宣布:“咱們家明天開始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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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汕人的“特種兵返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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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se,廣州—汕頭
家鄉是我們每個人情感的寄托和根之所係,而對於戀家的潮汕人來說更是如此。過年是家人團聚的重要時刻,意味著又要回到那個充滿溫暖和回憶的地方,感受家鄉的變化,重溫童年的記憶。
臨近春節,返汕大軍人數眾多,每年春運開啟後,開往汕頭的高鐵票都非常難搶。今年我改變了策略,終於搶到了最早出發的一趟高鐵,早上六點多發車,這意味著我淩晨五點就得出門。
為了能夠準時趕上火車,我調了五個鬧鍾。然而不知因為興奮還是緊張,出發前的一晚上我都沒睡著,在鬧鍾響之前就起來了。我拿起早早就收拾好的行李,抱起還在沉睡中的娃,裹著夜色出了門。
臨近過年,又是淩晨,平時幾秒就能響應的打車軟件一直叫不到車。我忍痛加價,終於在7分鍾後等來一輛專車。(圖/ Elise 攝)
坐上車後,娃已經醒了。他從我懷中坐起,我抱著他,我倆一起看向車窗外。你看過冬天淩晨五點的廣州嗎?城市的街道還沉浸在一片寂靜之中,隻有偶爾駛過的街道清潔車劃破這份寧靜。清潔工已經在為整座城市“梳妝打扮”。
淩晨五點的廣州,道路上隻有零星的清潔車。(圖/ Elise 攝)
一路暢通無阻,抵達廣州東站。和冷清的城市街道相比,清晨的火車站已經熱鬧非常。人們從四麵八方出現,提著行李、打著電話湧入車站檢票口。
也許是因為年關將至,火車站的安檢也加倍嚴格。就連我坐在嬰兒車上的娃,也被安檢人員從頭到腳來來回回摸了個遍。等到過完安檢,抬頭一看車站列車信息表,發現列車已經開始檢票了。於是趕緊一路狂奔至候車室,檢票口已擠滿烏泱泱的旅客。
檢票口擠滿了等待的旅客。(圖/ Elise 攝)
早在搶票時,我擔心由於孩子太小路上哭鬧,會影響到太多旅客,所以特意買了1號車廂的一等座票。沒想到從檢票口走上月台是另一端的14號車廂,於是我花了5分鍾疾走,目送完大部分旅客都上了車,才終於走到了最盡頭的?1?號車廂。這是一趟滿載的列車,每一列車廂的連接處都站滿了無座的旅客,哪怕它早在清晨六點就要出發。
從廣州東到汕頭,三個小時的車程因為與不足2歲的小孩同行而顯得格外漫長。這趟旅程對於兒子而言充滿了陌生而興奮的冒險,他毫無困意,時而用頭撞擊車窗測試玻璃硬度,時而滾到座位底下檢查衛生,時而又要離開座位,四處看看有無形跡可疑之人,時而站在我的腿上眺望對麵的行李架是否安全。
而我,經過一夜未睡加之早起趕車,早已身心俱疲。作為“90後老母親”,我可以帶娃,也可以當“特種兵”,但實在很難在帶娃的同時當特種兵。
兒子在眺望窗外。(圖/ Elise 攝)
終於,從列車駛入汕尾站開始,原本處於沉睡中的車廂漸漸熱鬧了起來。車廂中彼此陌生的人們默契地用潮汕話互相交流,這是每次乘坐返鄉列車時都會感受到的獨特文化氛圍。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都是過年返鄉的潮汕人。
早上九點半,高鐵緩緩駛入汕頭站。車門打開,我迫不及待地走出車廂,寒風凜冽,但內心卻暖烘烘的。眼前的新車站讓我眼前一亮,開闊的站台,現代化的設施,一切都顯得那麽陌生。原來舊的汕頭站已經停用,以後回家迎接我的就是這個嶄新的汕頭站。有一瞬間,關於舊車站的回憶湧上心頭。那車站雖小,卻承載過我無數次出發與歸來的記憶。
家鄉嶄新的站台。(圖/ Elise 攝)
我走向出站口,腦海中開始計劃著去吃那些讓我魂牽夢縈的家鄉美食:香甜軟糯的紅桃粿,鮮嫩多汁的牛肉丸,熱氣騰騰的砂鍋粥,分量十足的海鮮腸粉,每一口都是滿滿的幸福感。想到這裏,忍不住加快了腳步。
放棄搶票,
我們自駕11小時回家
言午,北京—安徽
往年春節,我都要靠候補才能買得到回家的票。今年,直達家鄉的那班車居然取消了,我幹脆沒去搶票,決定搭堂哥的順風車一起自駕回家。因為這次春節距離上周末隻有兩個工作日,很容易湊假期,因此我們不約而同地計劃25號返鄉。
其實我們家有不少親戚平時就在北京生活,有些人今年不回老家,但我還是要回,因為爸媽、奶奶都在老家。
小狗正在等人回家。(圖/言午 攝)
過年的儀式感從出發前就開始有了。我平時出差就愛一路往家寄特產,明知網上也買得到,自己拿還挺沉,但我偏要拎點回去。過年送的禮品大部分都由我爸媽買好了,所以我買的紅豆卷、糖三角主要是給爸媽嚐嚐。我還另外買了兩份稻香村的點心,一份給奶奶,一份給鄰居,因為鄰居一年到頭給了我家小狗好多雞腿骨頭,也要感謝人家。
開車回家預計需要9個小時,我們趕路心切,盡量不在路上休息。但如果是和爸媽在一起,就沒這麽著急了。有一年春節前,我爸媽自駕來北京接我,足足開了兩天才到家。當時基本一遇到服務站我們就去休息,中途還在鄭州住了一晚,喝了胡辣湯。
小舅本來不確定要在哪兒過年,24號早上突然給我打電話,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我生無可戀地說我還得上班。結果我和堂哥在路上時,他帶著我妹已經擼上我家狗子了。
1月25日的高速路,車輛沒有想象中的多。(圖/言午 攝)
堂哥開的是新能源車,他忘了提前把車充滿電,早上8點出發時,車隻有40%左右的電量。而且這輛車的電池有點老化了,加上天冷耗電快,11點多我們在服務區充了第一次電,花了快一個小時,下午又充了一次電。
好在當天高速路上車不多,碰到排長隊,就開到下一個服務區再充也不遲。原本地圖導航顯示,預計到家會是下午5點多,結果實際是7點多。我心想,大概還是混動車好。
在路上,來自同一個地方的車,漸漸地都會走到一起。我們在山東境內遇到安徽不同城市的車,在即將分開的時候會閃燈互相打招呼。京牌、冀牌、魯牌,一直到最後,當身邊的車都是皖牌的時候,就知道要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