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電詐暗影下,那些被更改的人生

緬甸電詐暗影下,那些被更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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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王星被以拍戲為由騙入緬甸妙瓦底,經各方斡旋後獲救。此事近期引起大規模關注與討論。

根據多位逃出緬甸電詐園區親曆者描述,被騙招到緬甸的理由與話術越來越精細化。電詐公司不止為演員群體定製“劇本”,其他行業也不能幸免。電詐群體內部也不斷進行業務培訓、更新迭代。

在親曆者的回憶與記錄裏,園區成為犯罪的“天堂”:許多人在這裏經受暴力、奴役與壓榨,有些人僥幸逃脫,卻麵臨艱難的自我重建。

我們記錄在此停留的一些人與事,希望警示彼此,珍視生活,遠離電詐。

2024年12月27日晚,當地時間9點半,從北京飛往曼穀素萬那普機場的航班順利抵達。東南亞悶熱、潮濕的天氣迅速將人籠罩。演員左洱有點懊惱沒早做打算——脫下厚重的羽絨服,裏麵隻穿一件針織長袖,仍顯得不合時宜。

打開手機,國內經紀人的消息蹭蹭彈出來,囑咐她,多加小心。左洱和這位經紀人是朋友,已經認識3年多。

兩天前,左洱在對方的朋友圈看到一個出品公司為唐城文化、格萊美傳播,導演為維拉奇·通吉拉的項目,正在招募演員。她覺得機會還不錯,就主動聯係對方,發送了自己的模卡資料和視頻。左洱說,一般這種招募信息,經紀人會在不同的招募群以及朋友圈發很多遍,小演員很少會直接聯係到項目方,都是由這樣的經紀人作為“中間人”,發布相關活動信息。

12月26號中午,經紀人通知她通過了篩選。並要她提供護照信息、電話號碼,以便劇組方訂機票。27號淩晨,左洱就收到了預定航班的行程信息。“劇組”將往返機票都訂好了,27號出發,1月6號返回。

27號當天,左洱和另一位同樣入選的演員朋友搭伴從北京去往曼穀。剛從飛機上下來,還沒拿行李、出海關的時候,就碰見了劇組安排的,來接她們走快速通道的泰國人(後來她得知對方是帶領過關的工作人員,算是“黃牛”)。因為對方是異性,體型高壯,中文又不太標準,上來就跟她們說,“護照!護照!”出於本能反應,左洱沒有跟對方走,用不太流利的英文告訴那人,我們還要等別人。他們倆“很害怕,像驚弓之鳥一樣”迅速離開了。

演員朋友決定放棄拍攝計劃,左洱打算去找被這個“劇組”選中的其他人,武文浩晚她幾個小時抵達曼穀,徐大久、範虎更遲一天。

左洱拍的曼穀街頭,當時她還並未預料到此次旅程驚險。 講述者供圖

28號,她和武文浩在酒店大廳見麵,一直在想辦法求證劇組的真實性。經紀人也反複求證,向劇組方要來公司注冊信息、簽約合同,以及導演本人視頻和支付定金。28號當天,除了導演視頻之外,“劇組”方都滿足了要求。她們答應在酒店等劇組的車來接。結果對方稱車在路上出了問題。

幾個小時後,範虎、徐大久也到達曼穀。疑點越來越多,範虎說,他和徐大久前後腳到機場,為什麽要安排兩輛車分別接?另外除範虎外,其他3人的返程機票都顯示被退票。

左洱和範虎在ins上分別私信了組訊上的導演確認,29號下午,他們分別收到了導演的回複:“那不是我,小心詐騙”。左洱說,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們決定先穩住劇組,說晚一點再進組。之後,大家紛紛訂下了30號的回程機票。

直到回國幾天後,1月3號,演員王星的女友嘉嘉在多個群裏發布求助信息,並找到她們詢問當時的具體過程。“比我們想象中更可怕”,左洱說,她們把所有跟這個劇組有關的信息都傳給了嘉嘉,包括給她們預定機票的“假劇組”人員的郵箱、銀行賬戶。

左洱說,很多事情是複盤後才後知後覺地恐懼。“很多細節,我們的防範意識真的不行,知識儲備也不足,包括去泰國拍戲需要工作簽證都是後麵才知道的。”這遠在小演員的經驗之外。

她們足夠機警,也足夠幸運,才躲過一劫。但演員王星沒能幸免。1月3日,王星抵達曼穀機場後,直接上了“假劇組”安排的接機車,與一周之前幾位演員的命運自此錯開。

後來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1月3日,淩晨到中午,王星與女友始終保持聯絡,同步位置。直到與另一輛車交接後,徹底失聯。定位顯示,他最後出現的位置是泰緬邊境,湄索縣。

左洱收到的導演回複。講述者供圖

2024年6、7月,旅行up主野哥曾到泰緬邊境湄索做紀實記錄。當時,緬北電詐團夥已經被打掉,國內互聯網上流傳著有關緬甸“四大家族”崩塌的新聞。但電詐遠沒有結束,他從一些境外媒體報道得知,電詐行業的重災區已經從緬北轉移到緬東妙瓦底,就想通過拍攝紀錄片的方式引起國內網友的警惕。

他看到了正在建設中的妙瓦底。他開車從妙瓦底南部的KK園區出發,沿著莫艾河一路北上,隔河觀望對岸的各大詐騙園區。依次為環亞園區、UK園區、百盛園區、大象園區、鼎盛園區、TTM園區,Star賭場及園區、金鑫園區、禦龍灣園區。大部分園區外側建有圍牆與高而密的鐵絲網,上麵安裝有攝像頭。

野哥說,據他觀察,那邊的園區分兩種:一種是妙瓦底城區那些曆史悠久的園區,比如大象園區,房子看上去比較小,也很破舊。這些園區裏,有些之前是當地的學校,辦不起了,租給了他們。

另一種建在城外,是園區老板租來的土地。緬甸常年內戰,大量難民逃走,於是出現了大量無主的土地,在不同民間武裝勢力手中控製著。“軍閥把這些土地租給那些園區的投資者,所以這些新建的園區都不在主城區,在比較偏的地方,周邊都是農田。”野哥說。

野哥追訪“十大詐騙園區”的路線圖。圖源@破產野哥的黑白世界

而妙瓦底最北部的水溝穀亞太城,如今的聲名愈發響亮。野哥從河對岸的China View觀景咖啡廳平台上,能看到對岸正在建設中的亞太城。他說,這裏也吸引了許多湄索當地的老百姓來觀景,在湄索這座小城,沒有那麽多高樓大廈,也沒有那麽多工地。“他們都知道在那邊搞了大量土地在搞園區,很多人也知道他們在做電信詐騙,在建賭場,所以他們像看西洋景一樣看著對麵。”

湄索在泰國境內,隔著莫艾河與緬甸邊城妙瓦底對望。這裏除了泰國人、華人外,還居住著大量的緬甸難民。野哥認為現在的中文互聯網語境下,對緬甸的印象過於“妖魔化”,他說,中國人熟知的,那些在詐騙園區做看管的緬甸“雇傭軍”,與普通的百姓是完全兩個群體。

而被大家議論紛紛的偷渡,根據野哥在當地的走訪,依靠貨運碼頭偷渡入境緬甸概率很低,應該是通過大量的野渡口。泰緬邊境線綿延幾百上千公裏,隔著一條莫艾河,建造鐵絲或圍牆根本不現實。枯水期的時候,連碼頭都不需要找,人可以直接淌著河水過去。根據野哥的描述,到了雨季,弄一艘小船,也足夠了。

湄索邊境,隔著一條莫艾河,對岸就是緬甸詐騙園區。圖源@破產野哥的黑白世界

王星獲救後,曾在泰國警方公務機上講述失聯過程:“過河”後,直到武裝人員把他推進車,他才意識到,“我可能不是在泰國,而是別的國家。”他被剃了頭發,被迫接受了2、3天詐騙培訓。

事實上,類似針對演員群體的騙局早已發生過。2023年6月底,37歲的演員許博淳接到一則通告,對方以“S級大製作,需要保密”等話術,將他騙至西雙版納,並逼迫他偷渡出境,最終進入位於果敢老街的“紅蓮賓館”。

許博淳在裏麵經曆了三個月的噩夢。他的家人經過報警、立案,最終通過當地商會與詐騙公司取得聯絡,前後花費近100萬,許博淳才被送回國內。

他看到王星被騙的新聞後,第一反應是,騙子的話術又升級了,像是為某個人量身定做的詐騙劇本。而他被騙時,還沒有製作得如此逼真、詳細的組訊,也沒有環環相扣的詐騙邏輯。

騙子抓的時機也很合適,許博淳說,“現在大家都很缺錢,也缺機會。上次我去麵試一個戲,是那種十分鍾就能刷完的爽劇,需要4個配角。結果到現場一看,一大堆人在排隊,有我這種上班族,有失業的,也有那種科班出身,上戲、溫哥華電影學院畢業的。我在那排三個多小時隊才排到。”

許博淳從緬北回來時,手機、微信號都被迫留在了詐騙公司。上麵有幾十個接通告的群聊,他猜測,“騙子通過觀察這些微信群的消息,用小號進群潛伏,天天看那些製片、副導演、經紀發消息,會模仿得越來越專業。”

在看到王星的新聞後,35歲的程序員So也主動在社交平台上分享了2018年差點被騙去緬甸的經曆。他回憶當時是在問答App刷到一條高讚評論,提到泰國工資很高,很多人留言谘詢。當時他正處在職業瓶頸期,工作5年工資一直沒漲,想換份工作,就私信了對方。

對方稱是做獵頭的,高薪工作地點在曼穀。為了穩妥,So找到有同樣求職意向的一男一女,拉了小群討論——對方要求三人通過Skype進行麵試,一共有三麵,兩次技術麵一次HR麵。很快,HR通知他們簽offer。

So在網上搜索了文件內容,才發現公司的業務是博彩。群裏應聘運營崗位的女生對開出的工資待遇十分心動。但在臨行關頭,公司忽然告知So,抵達曼穀後需要上交抵押護照給公司保管。

So搜索發現,境外務工並沒有要上交護照的準則,他想確認公司地址和辦公環境。對方傳來了兩張簡單的照片:正常的工作時間內,辦公室卻空空蕩蕩。考慮再三,他還是推掉了這個機會。

HR給So發的辦公環境圖。講述者供圖

綜合公開資料,緬甸大其力,是因毒品泛濫而臭名昭著的“金三角”核心地帶,湄賽橋下,曾是公開的毒品交易中心。

小智說,2023年末,由於業績並不理想,公司開始對“豬仔”們進行精細化管理。領導給每個人分配了業績指標,剛來園區的新手,第一個月最低業績是騙到10萬泰銖,第二個月20萬。每10天會進行一次摸底,如果沒達到本月業績的三分之一,就要接受懲罰。做1000個俯臥撐,做不下去,就用泡了水的棍子抽,另一個人拿電棍電。或者做3000個深蹲,然後抱著水桶蹲兩小時。

每日任務量也要達標。小智所在的團隊主做“軍聊”,即假冒軍人身份與異性進行情感向網聊,獲取信任後進行詐騙。他們每天會被分配4-5個“客戶”,必須有至少3個達到“熱聊”——跟對方的感情有升溫——沒實現也要挨罰。

根據他的經驗,此類網聊業務在緬甸電詐行當裏已相當成熟。小智說,公司已經打通各個環節,形成完整“產業鏈”。

他們會從國內一些工作室購買“精準粉”:這些粉絲經過初級篩選,相關團隊在短視頻平台廣發評論,吸引感興趣的人私聊,再引流到指定的聊天軟件。小智這樣的底層員工會接管賬號,繼續聊天,“不能讓受害者看出來,和她聊天的人已經變了。”

之後,他們會進行二次篩選,通過聊天或考察社交賬號,判斷粉絲財力。喜歡到處旅遊那種,一般都是有點錢的;興趣愛好是在家帶孩子、逛街之類的,“基本就沒什麽錢”,會被“退粉”。他們要選擇的,是那些工作較好,但感情生活不順的異性。

他們編造一套細節經得起推敲的故事,“打造很心疼女人的人設,都會有一個離婚前妻的故事……讓她感受到你是個有血有肉的人。”獲取信任後,就會推薦虛假理財產品,當受害者想要提現時,會有團隊更有經驗的人負責“打槍”,“告訴對方涉嫌違規操作,賬戶被凍結,需要繳納同樣數額的保證金才能解凍。為了減少損失,客戶會想方設法湊錢轉過來。”

詐騙話術也會在“實踐”中不斷優化。小智說,每晚12點左右,把客戶安慰睡覺以後,是他們的業務培訓時間。“有專門的組長教我們怎麽聊天,培訓怎麽針對不同的人群(詐騙)。”

在緬甸更北部,果敢老街的紅蓮賓館,許博淳被分配到的業務是“國際盤”,這也是許多詐騙公司想要轉型的方向。賓館一共7層樓,共14個不同方向的詐騙團隊。他所在的7樓團隊主要針對東南亞人群搞虛擬貨幣詐騙。

每個人麵前有一台電腦,4台蘋果手機,每天輪流登錄20個社交軟件賬號,每個賬號都有不同人設,不能弄混。許博淳這樣的底層“豬仔”每天將定位固定在曼穀、新加坡的繁華街道,跟附近看起來有錢的陌生網友打招呼。與“中國盤”的許多詐騙方式類似,先建立情感關係,再引導投資,隻不過,他們團隊的技術更先進,搭建了可用於購買虛擬貨幣的仿真交易網站。

針對中國境內,有團隊瞄準了更流行的跨境電商。按小智的說法,詐騙團隊一般會去跨境電商相關群裏尋找目標,再將目標拉到自己組建的群裏麵。群裏都是托兒,基本上隻有受害者一個真人,托兒每天都會發,自己跟著老師做,賺了很多錢,再把假截圖發出來。“直到受害者信以為真,也想跟著賺錢時,就算‘上鉤’了。”

這兩年,由於國內反詐軟件普及,發送假網址時,客戶往往會收到提示詐騙的短信。小智說,他們一般“提前會鋪墊(告訴對方)可能會收到那種短信。我們用的人設就是技術軍官,說自己也參與了國家反詐App的工程,這個App經常有漏洞。”

但有一類“中國盤”經久不衰。小智記得,色播的業績一直不錯。這是一項針對中國中年男性的精準騙局:誘導對方下載植入病毒的App,就可以盜竊其手機裏的通訊錄、照片、隱私記錄。

騙子們的臉在AI軟件中成為女性,與受害者打視頻“裸聊”,並將對方的不雅視頻錄製下來,進行敲詐勒索。“說如果不給錢,就會把你這個視頻發給親戚朋友,發給領導。”而受害者的身份往往經過篩選,大部分來自不錯的國企單位。出於羞恥,或失去工作的恐懼,對方會乖乖按要求轉錢過來。

根據多個親曆者回憶,無論是大其力還是果敢老街,園區(公司)都有一整套細密的體係控製著員工。從時間、身體到精神,他們被奴役、壓榨到極限。

首先,你會被剝奪個人身份痕跡,手機、證件會被收走扣押。許博淳在被賣到具體詐騙公司前,就經曆過一輪個人財產清理:支付寶、微信、花唄,都會被榨幹淨,再嚐試刷臉做網絡貸款。當時他已經失業好幾個月,社保斷繳,貸款沒能通過,躲過一劫。到了詐騙公司,每個人不允許使用真名,要取代號。衣服、鞋子都是統一的,不允許穿內衣,確保身上無法藏匿任何物品。

這裏靠毫不遮掩的暴虐來建立初步威嚴。許博淳記得,剛到緬甸時,他們被像馴服動物一樣馴化。每個人都戴手銬,一天兩頓飯,要用手抓著吃,睡覺的時候腿伸不開,感受不到人的任何尊嚴。挨打是日常,被子上都是血漬凝固的味道,但很快,人的嗅覺會失靈,“習慣了”,他說。

小智剛進園區第一天,就看到有人跪在地上挨打,用浸了水的鞭子抽完,再用電棒“刷”一輪。晚上拉到“兵站”去,用手銬吊在那兒。後來他才知道,這個人是因為偷偷在網上搜自救方式,被發現了。

在園區,個人的作息、食宿統一管理。小智所在的園區公司8點多起床,9點前到達辦公室開始和客戶聊天,工作到晚上12點做培訓,每天淩晨3點左右才能入睡。園區有自己的食堂,員工可以到食堂吃飯。業績比較好的,還能點外賣到園區。

許博淳所在的紅蓮賓館,除了1樓和7樓,每層都有很多間宿舍。除了團隊領導能擁有單間,像他們這樣的底層“豬仔”要住十幾張床擠在一起的逼仄空間。為了監控新人,每個宿舍都會分1-2個老人。

果敢老街,負責贖許博淳的中間人拍到的紅蓮賓館。講述者供圖

友誼在充滿猜疑的土壤中無法建立。許博淳說,一旦有人有業績拿了獎金,就會招人眼紅,被舉報是常事。領導本身疑心就重,規則也鼓勵告密者:不核實真偽,先把被告人拖出來打個半死,告密者反而能獲得1萬塊現金獎勵。

員工與領導之間有鮮明的等級,將他們拆分成不同陣營——即便有些領導最初也是被騙者。小智記得,一線敲鍵盤的底層員工上麵是組長,能管著手下十多個人,再往上還有主管、總監、股東、老板。最上麵就是“軍閥”,即民間武裝勢力。他們往往也是園區的物業老板。

領導層,就算是小組長,也擁有一定的人身自由。他們隻需要在“電報群”裏報備,就可以出園區,吃飯會去園區更高檔的飯店。組長有打人的權力,但不能免於懲罰。小智說,直到主管級別才不會被打,還能每月從公司營收中分紅。如果主管手下小組長的業績不達標,也會打組長。“組長對下麵就會更狠”。另外,公司還有個特殊崗位叫做代理,類似於HR,主要負責從國內找人過來或者“騙招”,以名下登記的人頭數為業績指標。無論用什麽方式,“弄過來的人越多,每個月在公司裏的分紅也就越多。”

女性是食物鏈的最底層。小智在園區的幾個月見到了一些被騙招進來的女性,根據他的觀察,如果是長得漂亮的,可能會被拉去做老板的情人,如果是情商高的會聊天的,會被拉去幹一線詐騙。有些直接被拉去園區裏專門的色情場所做服務。

剛進入園區時,見到各種超脫於日常經驗的暴力,小智說自己接受不了,晚上恐懼、睡不著,“想著過了今天,說不定明天就沒了。”但待久了,他發現自己慢慢習慣了。“在那邊正常人待久了,都會覺得自己心理變態。”

環境對人的“改造”比想象中輕易。許多人被逐漸吞沒,再也無法回歸正常生活的軌道。許博淳遇到一些人,從受害者逐漸變為加害者。比如在農家小院挨打的男孩,為了免於懲罰,主動提出可以再騙一個人過來。後來大家才知道,被騙來的是他的表弟,一周前剛剛辦完婚禮。

想要靠自己逃離電詐園區幾乎難以實現。試圖逃跑的“豬仔”一旦被發現,代價巨大。

小智說,在最後一個園區時,他見過兩個試圖逃跑的,第二天被抓回來後,打得不成人形,“掛在牆上,拿那種比較鈍的刀子去他身上割。”他聽有經驗的同事講,就算逃出了園區,也很難靠自己去到安全地帶:緬甸當地人有些成為詐騙園區的“賞金獵人”,發現有人從園區偷跑,會抓了送回來,領取園區的獎勵金。另外,即便逃到了泰國邊境,也有人專門在邊境線上等待“捕魚”。

理論上能逃離的方式有兩種。其一,聯係家人完成“賠付”,價格因進園區的時長不等。從被帶離的那一刻,成本就開始累計——運送成本、住宿費、餐飲費、電腦手機使用費、買粉的費用,統統會算在他們頭上。即便家人真的拿錢贖人,也不一定能順利離開。“他們當著大家的麵會說安排你回歸,但其實大部分剛出園區門又被賣了。”小智說。

另一種是達成對應的業績。許博淳所在的紅蓮賓館,公司承諾,如果個人提成達到100萬,就可以被送回國。但他聽那邊的“老人”夜裏聊天提到過,2023年過年的時候,當時的業績冠軍達標,趁著過年放假想要回國。領導答應了,幾天後把他送走了。但“老人”一個多月後在社交軟件收到冠軍的私信,對方說他被賣去了另一個公司。

逃不掉,也有人試圖尋死。許博淳見過兩個人,覺得活下去看不到希望,就想著咬舌自盡。但“把舌頭前端咬裂了,死不了,反而吃飯更不方便。”

許博淳和小智都承認,成功逃離更多依賴運氣。2023年8月,許博淳利用每月給家裏“報平安”的機會,偷偷給發小發了求救信號。

他逃離緬甸後才知道這之後的過程,發小迅速把消息通知了自己的家人,並在他的出生地、戶籍地、長期繳納社保地這3座城市來回跑,最終拿到了立案告知書和協查證明。當年9月底,家人拿著兩份文件到了邊境,找到能傳遞消息的蛇頭,和公司領導談贖金。直到2023年10月上旬,蛇頭將他送到清水河口岸,他被國內警察帶回審訊,許博淳才確信自己真的逃出了緬甸。

許博淳家人交付贖金現場。講述者供圖

2023年10月27日,以果敢民族民主同盟軍為首的緬甸民族地方武裝發動了名為“1027聯合行動”的軍事行動,與緬甸軍方在緬北交火。據“果敢資訊網”報道,該行動是為“清剿電詐民團”。

小智在大其力因為業績不佳,輾轉被賣了3個園區,在最後一個園區,他才待了十多天,公司還在為他們做“跨境電商短期盤培訓”的時候,園區就被掃了。他們被關在園區宿舍20多天,登記身份信息,上報國內政府,核實後才陸續送回國內。

等待期間,某天下午,他們分批被叫到園區食堂,緬甸當地電視台的記者來采訪。“他們問我們是從哪裏被抓的,從哪裏過來的,如果有從猛拉那些地方過來的,就把你留下接受采訪。”小智說,撣邦(撣邦東部民族民主同盟軍,獨立於緬甸政府)想要抹黑大其力這邊的佤邦(佤幫聯合黨執政,奉行獨裁,獨立於緬甸政府)。兩方經常互相抹黑,“都指責對方是詐騙園區。”

2024年2月,他們被送到雲南西雙版納,因涉嫌電信網絡詐騙犯罪,被警察押送到某二線城市看守所。直到2024年年底,小智才被取保候審。

目前他住在姥姥家,還在等待最後的審判結果。小智深居簡出,大部分時間一個人待在家裏。和很多從緬甸詐騙園區逃離的人一樣,他們很長時間裏會感到恐懼、不安,難以回到正常生活。

小智說,剛回來那幾天,他每晚失眠,白天心跳加速,“感覺隨時會猝死”。他不敢睡去,怕一覺醒來又回到園區宿舍的木板床上。進入睡眠也會被噩夢驚醒,“夢到被那邊的軍閥抓回去。”

家裏人偶爾問幾句,談話便停止了,怕傷害到他。小智也沒敢多提具體經曆,“雖然他們沒有罵我,但我心裏也過意不去。”選擇完整描述這段經曆,他說考慮了很久,最後覺得“要是能詳細說出來,讓別人聽到了,就不至於好像是我一個人在承受這種噩夢一樣。”

許博淳回到老家,才發現媽媽為了湊夠贖金,賣掉了縣城唯一的房子,隻能借住在親戚閑置的房子裏。另外,媽媽因此還欠著40萬左右的外債。

他很快回上海繼續工作。目前,他在一家教育機構做人事培訓和招聘,對接上海不同中小學,組織春遊、秋遊,以及寒暑假研學活動。周末有時間,他仍然會去應聘劇組的兼職。但有了之前的受騙經曆後,他變得特別謹慎,看到要去偏遠地區拍攝的,一律跳過,寫明在江浙滬拍攝,他才敢報名。

沒出事之前,許博淳和媽媽兩三個月才打一次電話,聊久了就會吵架。但現在,每隔10天,媽媽就要和他聯係一次,可能三分鍾就掛斷,但一定要打這通電話。“如果我忘了,她會立刻打過來,她害怕。”

小智說,在最後那家園區被“掃”之前,當地電詐園區之間已經傳出了一些風聲。他前一家公司的老板開始清理手下的人員,打算將公司搬往柬埔寨。“他們打算把沒有業績的賣掉,把業績好的人給帶走。”

電詐行業像在進行一場捕魚遊戲,被發現後,公司會保留“骨架”,遷徙到更隱秘的角落。

30歲的小熊在緬甸仰光出生、長大,是從很多代之前就移居緬甸的華人,目前在做翻譯工作。她告訴我們,比起政變(緬甸軍方逮捕民選總統昂山素季)之前,如今緬甸普通人的生活要艱難很多,到處都是戰亂。除了擔憂人身安全,當地還麵臨貨幣貶值、物價上漲帶來的經濟困難。

據小熊說,大部分緬甸普通百姓對於電詐行業處於一無所知的狀態,那些規則、技術、加害者與受騙者,絕大部分來自中文使用者。最近,因為中國演員王星被騙事件,更多緬甸人知道了這個行業,但大多是看熱鬧的心態,“大家也在看好戲,啥時候收拾妙瓦底”。

2025年1月7日,王星在泰緬邊境失聯不到4天,泰國警方確認已找到王星。1月11日淩晨,航班抵達上海浦東國際機場,王星順利回國。這場驚動各方輿論的事件暫告一段落。但許多人的心情並沒有因此平複,他們還在焦急等待失聯家人的著落。社交平台上,流傳著一份名為“星星回家計劃”的在線文檔,用來收集其他“被騙緬甸概況”。

阿金在文檔中隻寫了寥寥一行。她的丈夫於2024年5月離開家,她記得丈夫在那通7分多鍾的視頻電話裏,半躺在一張紅木沙發上,眼神疲憊,和平常不太一樣,說話也有氣無力的。以往跟孩子打視頻,丈夫都有說有笑,但那天說話很奇怪——阿金說,之前丈夫說去了廣東,那通電話裏,丈夫問她,能不能讓村裏的人開車去接他?阿金問,是到廣東接你嗎?丈夫說對。“我們這到廣東太遠了,我說要不我給你買張機票,這樣還能快點。”丈夫又說不用,有些事你不知道。很快掛了電話,失去聯係。

阿金說一個月後,她去當地派出所報了警,但最後未能立案。再收到丈夫的消息時,他已經身處緬甸萬海的一個詐騙園區裏了。丈夫告訴她,之前表姐夫托自己辦一個法拍業務,處理在泰國的一處房產,可以給一定報酬。結果最後被騙到了緬甸。園區建在山上,沒業績就要挨打,丈夫說自己的屁股被打得化了膿。當陽園區被打擊後,一批人遷移到了丈夫所在的園區。現在上廁所、吃飯都得排隊。

China view觀景咖啡廳,對岸是正在建設中的亞太城。圖源@破產野哥的黑白世界

根據湖北省反詐中心通報,2024年11月,中緬警方執法合作,首次在緬甸當陽地區抓獲1079名實施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嫌疑人,其中中國國籍犯罪嫌疑人763名。據媒體報道,該園區位於冰段河附近,全部是鐵皮屋搭建,躲藏在深山老林裏,依靠發電機發電,星鏈上網,非常隱秘,是著名的黑園區。

丈夫每次用工作機聯係阿金,隨後刪除記錄。最後一次聯係是在上個月11號,丈夫通過陌陌聯係上她,她想讓丈夫去跟公司的人談賠付。但之後再沒收到丈夫的消息。賬號也顯示已注銷。

之前,家裏靠著丈夫的養豬場以及偶爾接工程生活,但疫情期間,豬得了病,養豬的活黃了,工程也越來越難做。她沒有工作,所有精力用來照顧家裏的三個孩子,老大7歲,老二5歲,最小的1歲。

有時候,老大、老二會問起爸爸在哪,她不知道怎麽回答。丈夫離家時,最小的孩子才幾個月,她怕孩子把丈夫的模樣忘記了,就給閨女指著家裏的照片,告訴她,這是爸爸。現在有人問小女兒爸爸在哪,她就會指指牆上的照片。

那天,老二看到了被大布蓋住的爸爸的車,就問她,爸爸什麽時候回來,好久沒坐爸爸的車了,“他說我好想上去坐坐”。但阿金當時心情不好,把兒子罵了一頓,“因為他一說,我就心裏酸得要命,你知道吧?”

阿金說,丈夫被騙到緬甸後,她的情緒變得很不穩定,總是發火,有時會無法自控地哭起來。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唯一能做的隻有等待。她祈禱著王星的事情引起關注後,能清理緬北萬海的詐騙園區,把丈夫解救回來,回家過年。

注:據媒體報道,2024年8月至12月,瀾湄執法合作中心組織實施了“海鷗”聯合執法行動,協調柬、中、老、緬、泰、越六國執法部門共同打擊區域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及其衍生犯罪與槍支彈藥走私犯罪。經統計,行動期間,各方總共破獲以電詐案件為主的各類案件160餘起,逮捕犯罪嫌疑人7萬餘名,解救受害人160餘名。

2025年,中心將適時啟動“海鷗”聯合行動第二期,全力解救各國失聯、被困人員,切實維護區域各國人民生命財產安全與區域安全穩定。

(文中左洱、徐大久、野哥、So、小智、小熊、阿金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