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士畢業後,我在父親的小餐館當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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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碩士畢業後,我在父親的小餐館當學徒”

2018年本科畢業後,小羊成為一名英文翻譯,陪同客戶在全球不同國家考察項目、出席會議。這份工作收入可觀,也相當體麵,但要“滿世界打轉”,也免不了擔驚受怕,一些治安狀況堪憂的地區,也是他的出差目的地。

如此工作兩年後,小羊決定讀研。他打算拿到研究生學曆後,找一份無須頻繁出國的翻譯工作。研究生畢業,就業市場已是另一番景象,小羊求職屢屢碰壁,最後接受了父親的建議——“繼承家業”。

父親沒有霸總小說裏的百億資產,隻有開在北京居民區的三家火鍋店,餐飲生意利潤微薄,經營步履維艱。小羊也隻能先去後廚做個學徒工,月薪6000塊。要不是家裏開餐館,小羊一時半會兒還脫不下長衫。

揉搓麵團、采購食材,憂心成本利潤……小羊眼裏似乎隻剩下餐館這方天地。附近街麵上,大大小小的餐館換了一茬又一茬,小羊家的火鍋店還能存活,但也是左右支絀。這些現狀,或許算得上是餐飲業的縮影,2024年上半年,國內餐飲相關企業注銷、吊銷量為105.6萬家,餐飲相關企業新注冊量為134.7萬家,兩者在同一個量級。

小羊很少再關注那些宏大的世界命題,他要應付更多具體的、實際的問題——小到怎麽揉好一個麵團,大到餐館這個月怎麽才能不虧本。他已經很久沒打開過招聘軟件了。

以下文字以小羊第一人稱敘述:

讀研之前

人們常說,考研是改變命運的機會。這句話在我身上也成立。以“讀研”為分界線,我過去的六年工作和生活可以被分為兩個階段,考研前是一段,考研後是另一段。兩段人生境遇是截然不同的,稱之為“冰火兩重天”也不過分。隻不過對於我來說,“冰”的部分屬於“考研後”,“火”的則是在“考研前”。

考研之前,我有一份很多人向往的職業。2018年本科畢業後,在學長引薦下,我成了一名“陪同翻譯”——隔三差五與客戶一起去海外,有時參加會議,有時考察項目,客戶與人溝通時,我負責把他說的話給翻譯成英語,講給那些外國人聽。反之亦然。



在國外做翻譯工作(小羊供圖)

在很多人看來,這樣的生活豐富多彩,畢竟年紀輕輕,就有機會走遍天下,而且每個月還能拿到兩三萬的收入,簡直是在帶薪旅遊。我起初也很享受這樣的狀態,一連兩年,幾乎沒有閑下來的時候,不停地在世界地圖上畫出一條又一條折線。從俄羅斯到菲律賓,從巴基斯坦到馬達加斯加,不同的國度,不同的客戶,過得就好像一隻遷徙的雨燕。

可是日子一久,新鮮感褪去,我的心中又難免產生了抗拒和厭煩。

最讓我擔憂的是人身安全。國外的社會環境不比國內,特別是我常去的那些國家,相對貧窮落後,治安狀況令人憂心。比如巴基斯坦,2018年曾發生過針對中國駐卡拉奇領事館的襲擊,2021年中國代表團下榻的一家酒店還遭遇了汽車炸彈爆炸。還好,類似的恐怖事件沒有發生在我身邊,而且本地人對中國人的態度也頗為友善。但人在異國他鄉,誰又能真的不害怕呢?

那時候,無論我們走到哪裏,身邊都跟隨著荷槍實彈的保鏢。在這樣的環境出差,不要說到街上閑逛了,我們連酒店大門都很少邁出。畢竟,我隻是來賺錢的,可不是來送死的,再好的風光也沒有命重要。



一部分出差目的地,治安狀況不佳(小羊供圖)

另一方麵,這份工作雖然光鮮,但也異常辛苦。頻繁出國,意味著頻繁地倒時差,有些旅途還格外漫長,雖說我很快便練就了在飛機上倒頭就睡的本領,可天天這麽折騰,身體還是漸漸吃不消。

抗拒感日益劇增,後麵到了什麽程度呢,每次飛機降落,一站上熟悉的土地,望著人頭攢動的機場大廳,我心裏就產生一種解脫感。

這種感覺最強烈的一次,發生在2019年。那一次我從非洲吉布提回國,因為沒有直達航班,不得不先飛到卡塔爾,再從卡塔爾飛香港,最後在香港轉機,才總算到達了上海。一趟旅途下來,活活折騰了35個小時。

我產生了考研的念頭。道理很簡單:在國內,有很多厲害的同行,他們既不需要滿世界打轉,也不需要冒險,隻在國內跑跑會議,弄弄合同,一個月就能收入好幾萬。而想要成為他們中的一分子,本科學曆不夠格,研究生學曆必不可少。擺在我麵前的是一句老話:知識改變命運。

於是,在2020年,我進入了北京一所大學,成為了英語專業的研究生。當然,後麵發生的事情,是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

畢業之後

如果說做陪同翻譯的日子,就像一隻不停勞碌的飛鳥,那麽重新回到學校,就像是找到了一個可以暫時停歇的樹梢。日子少了奔波,多了安寧,除了學習,日常也就兩件事情值得花心思。

一件事情,是我戀愛了。女朋友比我小兩歲,卻比我要高一屆。畢業後,她就成了我的妻子。

另一件事情,是在讀書之餘,我也做兼職翻譯。這是我讀大學時候就在做的事情,有時候是翻譯一些文書,有時候是給在北京的外國人做一些短暫的工作。重新撿起這份兼職後,我赫然發現,苗頭好像有些不對勁。

最直觀的感受,是價格變得越來越便宜了。從前翻譯一份千字文件,少則三百,多則五六百,而且工作絡繹不絕,我還有心情挑三揀四。等到了讀研究生時,工作機會變得寥寥無幾,價格也跌到了百元,甚至還有幾十塊的報價。

原因方方麵麵,疫情固然有影響,更大原因則是AI的快速發展。雖然以前也有機器翻譯,但機器翻譯水平極差,遠達不到人工水平。可是這兩年裏,AI水平突然大爆發,水平已經逼近專業人士,帶來的後果是,市麵上的訂單一下少了許多。既然狼多肉少,可不是所有人都要“卷”價格嘛。這麽一看,都說“科技改變生活”,翻譯這行是切切實實被改變了。

那時,我雖未畢業,卻已經有了隱隱擔憂,感覺我和妻子畢業後的日子恐怕沒那麽好過。幸運的是,妻子在2021年畢業,找工作的過程雖稱不上一帆風順,但也無太大波瀾。不幸的是,我畢業要比她晚一年,“時過境遷”。

現在回憶起來,找工作的過程就猶如一場拙劣的馬戲:蒙著眼睛,手持飛刀,知道靶心就在前方,但能不能丟中,全看運氣。

起初,我還認認真真看招聘條件,評估自己能不能幹、願不願意幹,反複思量著,再點下發送簡曆的按鈕。本以為馬上就能找到心儀的工作,卻沒想到左等右等,遲遲見不到回複。

眼看離畢業大限越來越近,我不知所措起來,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去他的吧,隻要有工作,有地方上班就行。於是每天開始,一打開電腦,見到工作招聘,想也不想,立馬就投,期間我甚至參加了公務員考試,可惜沒能成功。

就這樣投了上千封簡曆,終於換來了十幾個麵試的機會。直到2022年年初,一家國企告訴我,麵試沒什麽問題,年後會發來正式入職通知書,月薪一萬二。這讓我長出了一口氣。說實話,我對這份工作並沒有太多向往,甚至還有些抵觸,與陪同翻譯相比,這份工作雖然不需要在地圖上來回跑圈,可是一樣需要出國,每年都要到國外呆幾個月,日子依舊漂泊。

然而現實如同一堵厚厚的牆,撞也撞不破,繞也繞不開,就算心不甘情不願,可除了走回頭路,又有什麽好辦法呢?

就這樣,我不得不接受現實,再一次做好了當候鳥的準備。萬萬沒想到的是,意外偏偏再一次發生。過完春節,對方打來電話,直接了當地告訴我:麵試沒通過。理由十分簡單,“有其他候選人了”。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仿佛一塊硬邦邦的磚頭砸在了腦殼上,我呆坐在桌前,話不想說,飯不想吃。心裏麵並非不明白原因,說到底,與其他人相比,我雖有工作能力,但能力之外的“背景”相差實在太過懸殊。

可就算鬱悶,生活還必須要繼續下去,人還要努力活著,還是一樣的繼續投簡曆,一樣的繼續等待著回音。從春節到畢業,一直在等;畢業之後,還是在等。聊以自慰的是,同學們的境況也沒好到哪去,幾乎沒幾個人找到工作,每個人也都跟我一樣,窩在家裏,無枝可依。彼此既然都沒“好消息”,那自己沒有“好消息”也不算是“壞消息”,換個角度看,心裏也就沒那麽難過了。

不過這樣的日子一久,人也開始變得頹廢了起來,每天除了投簡曆,不知道還能有什麽辦法。那時候我隻能接一些零散的翻譯工作來打發時間,可那些工作賺不到什麽錢,零零總總一個月到手,也才兩千多。甚至有幾次,我還跑到了派出所和監獄,給外國罪犯做起了翻譯,來回折騰上一兩天,就為了能賺個兩三百塊錢。

想一想也是挺諷刺的,如果不去讀研,以當時的能力,在國內找到一份一萬多的工作理應不是難事。誰知道讀研之後,時過境遷,找工作反而舉步維艱了。不知不覺之間,距離畢業已經過去了四個月。直到2022年十月的一天,一家互聯網公司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我被錄用了,月薪一萬五。

“你一個碩士,怎麽能去飯店打工”

公司離家不近,一早出門,要花上一個多小時才能抵達。等晚上下班,回家又是一個多小時。不過無論如何,有地方賺錢,倒也不覺得多麽辛苦。

這份工作是負責給公司網站找錯。別看這家公司在國內,卻走的是“國際化路線”,連網站都是英文的,隻可惜“山寨感”極強,一眼看去,上麵全是錯誤。在頭三個月裏,我的全部精力都花在糾正語法和單詞錯誤、撰寫英文文稿上麵,一天上班八小時,工作量安排得滿滿當當,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

等到了年底,勘誤完畢,望著這個滿意的作品,我頗感欣慰,覺得自己總算是熬了出來。可惜好心情隻持續了一個月,在2023年的二月,突然之間,我就收到了裁員通知。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過完元旦,公司新來了一個從法國歸來的合規經理。一天,他突然在群裏劈頭蓋臉地說我翻譯的內容有問題。一個說法語的人,為什麽突然對英語翻譯開始指指點點了?我深感莫名其妙,反複查了又查,沒發現哪裏有錯;主管也深感莫名其妙,再次查了又查,還是沒發現哪裏有錯。我想,得,自己認栽吧。然而主管十分仗義,他直接在群裏麵回懟:我們翻譯的沒問題,術業有專攻。

就這樣,一個禮拜後,我還沒過試用期,便稀裏糊塗地丟了工作。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幹掉”,看起來是辦公室鬥爭,也沒準是公司真覺得我能力不夠,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或許從一開始,他們就隻打算找一個既便宜又專業的人來完成工作,等工作完成了,這個人自然也沒利用價值了,就該卸磨殺驢了。

離職那天,距離春節隻剩下了幾日,北京街頭到處洋溢著歡樂的氣氛,但我半分開心的念頭也沒有,隻覺得自己真是倒了血黴——頭一年過年,談好的國企工作說沒就沒;到了這一年過年,好不容易有了工作,可糊裏糊塗地又變成了無業遊民,真不知道自己是衝撞了哪路神仙。

悶悶不樂地過了年,日子又回到了那個亙古不變的模式裏麵——投簡曆,等消息,然後等不到消息,繼續投簡曆。可內心深處,終究產生了許多改變,比如我對於做翻譯這行的前景漸漸感覺到絕望,再比如我也沒了心氣,不敢幻想有朝一日,自己還可以八麵威風,當年出人頭地的念頭,終歸成了泡影。

父母看出了我的心思,提出了一個建議:“要不,你回家幹吧?”

乍一聽,我好像要回去繼承家業了,可惜我家沒有年入百億的大公司,隻在居民區裏開了兩家很小的火鍋店,一家店一百多平米,一家店四百平米,擺上十幾二十張桌子,正餐賣涮肉,早上賣早點和糕點;而我呢,也不是要去做什麽“霸道總裁”,而是和普通員工一樣,先在後廚做學徒,兼職送貨和經營,月薪稅前6000元,春節後又漲到了8000元,算是比其他人多一千。

我理解父母的想法,他們一方麵希望我繼承手藝,另一方麵實在是發愁我找不到出路。但內心的抗拒依然是無可避免的,一連掙紮了好幾天,我也隻憋出了一句:“我琢磨琢磨吧。”

後來我把這些事情說給妻子聽,她的態度比我還要強烈,“你是一個碩士啊,怎麽可以去飯店打工呢?這麽多年書白念了?”在她眼裏,哪怕是找不到工作的翻譯,也依然是一名翻譯,就算懷才不遇,就算走投無路,仍舊體體麵麵,身負光環。

這同樣是我徘徊不定的原因。我不知道怎麽麵對她的家人,也不知道她和朋友怎麽介紹我。每次見麵,總不能說自己在飯店打雜吧?

然而無業的感覺又實在太過煎熬了,一連四個月,始終看不到希望,那種感覺就仿佛自己是個放棄治療的絕症患者,無時無刻盼望著身體好轉,可心中又明白等待自己的隻有更加惡化的現實。

一直到了六月份,我不得不認命。

那一天,我告訴父母:“做學徒就學徒吧,我先試試。”

脫下長衫

按照父親想法,我應該先到那些生意火爆的店裏做“臥底”,這樣上手快,還能偷學人家的經驗。隻是他的建議最後被我一口回絕了,因為在我看來,在自家飯店裏打工是一回事,到別人那裏打工是另一回事兒。給別人打工,那豈不是真就從一個堂堂的翻譯,淪為小工了嗎?

現在回頭去看,父親的想法確有道理,可惜那時的我油鹽不進,始終放不下自尊心,低不下頭來。

但當真來到餐廳開始工作,許多事情還是不得不低頭的。

首當其衝的,是要如何麵對街坊。店做的是熟客生意,人在店裏,每次跟左鄰右舍寒暄,幾乎都逃不過同樣的一句話:“你在家裏工作呢。接你爸媽的班也挺好。”

話沒惡意,可聽上去,總讓人覺得陣陣難受。

從小到大,我不可謂不努力。雖然出生在北京,但因為沒有北京戶口,高中三年我是在河北一所著名的“高考工廠”裏度過的,每天天不亮起床,一直到夜半入睡,這樣沒日沒夜的用功,才“卷”進大學。後來讀研,雖說院校並非頂級,可頭頂研究生名頭,難免也時常被人當做榜樣。

現在混來混去,我這個榜樣混得還不如從前,仿佛過去努力了那麽多年,全是白白在浪費功夫。可想而知那時我的心態如何——既覺得自己沒麵子,又覺得自己大材小用。

然而很快,現實就如同一記重錘,將我所有輕蔑都給砸得粉碎了。

在店裏,我的工作是麵點學徒,跟著一位知名的麵點師傅,看他怎麽做,自己就跟著做。這件事情說起來很簡單,無非就是先和麵,然後再上手把麵點捏出型,接著一通煎炸蒸烤,最後端上餐桌。



小羊(右)跟著師傅學麵點(小羊供圖)

沒想到的是,第一步就給我上了一課。我不是不會和麵,隻是從來沒在飯店和過麵,不同於在家,飯店一次要準備上百人的份量,用的麵盆大上好幾倍,用的麵粉也多上好幾包。兌上水,擼起袖子不停揉,看上去毫無技術含量,但操作起來,我卻發現這其實很耗費力氣,要時刻繃緊手臂,還要時刻握緊麵團,如同在跟麵粉摔跤,用不了一會兒,肩膀便感覺到隱隱酸疼。剛上手的那幾天裏,每天晚上回到家,隻要一上床,我一秒入眠。

這倒是治好了我的失眠問題。從前失業時,我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現在好了,隻覺得怎麽睡也睡不夠。

就這樣和了幾天麵,終於要開始學習麵點製作了,更大的考驗也隨之而來。做麵點有著嚴格的工序,用不著像翻譯那樣八麵玲瓏,也不需要“隨機應變”,按照師傅的說法,就是“我怎麽做,你就怎麽學。”但在我看來,自己讀多了那麽多年的書,又何必被這“傳統”所左右呢?他不讓我亂改工序,我偏偏要去搞創新,結果一上手,馬上就鬧了笑話。

包子包不好,油餅炸不到火候也就罷了,更慘的是在製作白皮酥的時候,我像捏橡皮泥一樣捏著酥皮,想著怎麽做不是做,反正外觀看起來一模一樣,烤出來也一定大差不差。沒想到最後一出烤箱,白皮酥的底直接漏了個洞,看起來不像是麵點,倒更像個倒扣的馬桶。



一段學習後,終於做出了有模有樣的麵點(小羊供圖)

望著自己的“傑作”,我不得不老實了一陣子,乖乖地跟著師傅,一刀一刀地學會了雕刻“荷花酥”,也能獨自做出惟妙惟肖的“蘭花酥”了。略有小成的感覺很讓人沾沾自喜,好像麵點也不過如此,等開始做“菊花酥”時,不等師傅開口,我立馬照葫蘆畫瓢。結果下油鍋的是“菊花酥”,端出來的卻是一大盤“炸麵條”。賣是肯定不能賣了,可又不能白白浪費,最後隻能自己一口一口全吃掉。

就在這些不斷錯、不斷吃的日子裏,我漸漸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體重隨著犯錯直線飆升,不光臉變得圓潤了起來,肚子上還隱隱有了肚腩的趨勢。除此之外,我的心態也有了微妙的改變。

我不再輕視這份學徒工作。那些以往看來簡單的工作,其實不簡單,做麵點和做翻譯都一樣,各有各的難。讀書再多又能如何?和那些隻有初中學曆的服務員比起來,現在的我也隻配做個學徒。

日子一久,我不再胡思亂想。無論怎麽說,這算是積極的一麵吧。

餐飲業的縮影

不過,餐飲業也並不好做。來吃飯的是普通人,來打工的是普通人,飯店老板一樣是普通人。考研前,我一直覺得做翻譯雖然無法大富大貴,但至少也不會為了賺錢發愁;在從事餐飲業後,我才真正的體會到了賺錢有多難。

做餐飲生意,每天一睜眼,就是不停花錢的開始。老店一年店租上百萬,新店每個月店租要近十萬,而每個月員工的工資成本也要十幾萬。原材料則更貴,要占到營業額的四五成。這樣七七八八算下來,毛利也才六七個點。

2023年,我們家的生意還算順遂,疫情結束,客流量暴增,店裏每天排起長龍,服務員腳底快踩出了火星,每家店一個月流水漲到了五六十萬,達到了十幾年以來的巔峰。因此,我們在年底又開了第三家店,準備大幹一場,可卻沒想到,才一過年,生意猶如高台跳水,一下子就紮進了水麵以下。

一個最明顯的變化是,每個月的營業額少了十幾萬。

客流量倒是其次,雖說不能和去年相比,但每天店裏依舊滿座,時而還有排隊就餐的情況。真正的問題是,客人是不願意消費了,用現在最常提及的話來說,就是“消費降級”了:從前每個客人消費在百元以上,如今卻下降到了七八十塊。昂貴的雪花牛肉幾乎沒人吃了,不管服務員怎麽賣力推薦,大多數人都隻點蔬菜,以及“50一斤開心涮”。要知道,羊肉成本就要三十幾一斤,再加上七七八八的費用,兩人吃一頓飯,我們也就十來塊錢的淨利。最慘的四月份,營業額一下子就少了兩三成,七七八八算下來,店裏是賠錢的。



店裏的“50一斤開心涮”活動(小羊供圖)

同行的日子也不好過。新聞報道,2024年上半年,北京年營收1000萬以上規模的餐飲業利潤總額為1.8億元,同比下降了88.8%,利潤率僅有0.37%,不可謂不慘烈。一個餐廳老板告訴我,他最慘的時候,一個月營業額直接降到腰斬,愁得是夜夜睡不著覺。

不過我們算是幸運的,至少還活著,有的商家就沒那麽好運了。短短一年時間裏,我目睹著附近街麵上,一家一家店鋪跟花開花謝一樣,隆重開業,很快又黯然退場——烤鴨店消失了,炸雞店消失了,最後連蔬菜店也消失了。

讓我最佩服的是一家炸串店老板。生意不景氣,他沒有像多數人一樣知難而退,反而痛定思痛,跑去拜師學藝。等學成歸來,烤串店搖身一變成了煎餅店,別人家一個煎餅賣8塊錢,他卻隻賣七塊錢,逼得我們不得不趕緊降價。然而,如此一番折騰,他的煎餅店堅持了幾個月後,最後還是關了張。

大家共同的困惑是:每天這麽多錢過手,日子忙忙碌碌,最後一算賬,全拿來養活房東跟員工了,都不知道自己忙個什麽勁。

開源節流在所難免。人員成本不可能削減,房東也不會大發慈悲降房租,食材質量更不可能降低,唯一的辦法隻能是從采購下手。從前飯店采購食材,都通過供應商,現在為了節約成本,我們也幹脆換成了從廠家直接采購。這樣繞過了中間商,可需要我們自己支付運費,零零總總計算下來,每個月降下來的成本還不到1%,雖然不多,但聊勝於無。

隻是這樣就害苦了那些中間商們了。有時候我也會想,他們也要賺錢,他們一樣要生存,每家店都這麽做,他們接下來要怎麽辦呢?可現在市場寒冬,活下去最重要,我們隻能獨善其身。

諷刺的是,餐飲行業不景氣,團購卻迎來了大爆發。新聞上說,截至第三季度,美團營收936億,比去年足足增長了22.4%。

對客人而言,能省則省,無可厚非,可是對於我們這些小商戶來說,團購無疑是在抽血。道理很簡單,因為每一單平台都要抽成,動輒比例超過20%,對於利潤本就微薄的小商戶來說,大部分利潤全上交了出去,最後就變成了給平台打工。

而且僅僅是抽成也就罷了,偏偏有時候商戶還會被平台“算計”。有一次,客人用代金券來買單,卻不知道什麽原因沒法驗券成功,我們不得不讓他退單重新購買。沒想到舊的代金券有優惠,而新買的代金券是原價,要貴上8塊錢。就為了這8塊錢,最後店裏不得不送客人一堆飲料。這單生意不光沒賺到錢,還收獲了一個差評。可是,這8塊錢明明是平台給的優惠,為什麽要我們來買單呢?特別是,我們壓根就沒有開通代金券,到底什麽時候平台替我們做主,悄悄就把功能開通了,到現在我也沒得到一個說法。

更讓頭疼的,還有推薦排名功能。所謂的推薦,其實就是廣告,隻要肯花錢充值,就能被用戶搜到,唯一的區別是,餐廳後麵多了一個極小的“廣告”字眼,除非仔細看,否則根本看不到。這樣的廣告按點擊收費,有人點上一次,平台就從商家賬戶上扣一次錢,設置的點擊金額越高,店鋪就越容易出現在前列,換句話說,被人見到的幾率也就越大。這就產生了一個讓人很無奈的結果——飯店值不值得推薦,不取決於飯菜的質量,而取決於老板錢多錢少。同行們對此怨聲載道,人人都是怨聲載道。

2023年我們也曾經開通過推薦排名功能,一年裏共花掉了一萬多塊錢,看起來客戶好似多了一些,隻是一算,最後卻並不賺錢。不少同行朋友告訴我,他們每月要在上麵花費了兩三萬,雖然店裏熙熙攘攘,好似也頗有成果,可最後利潤還沒有掏出的廣告費多。甚至於做得越多,賠得越多。

有時候我不禁會想一個問題:有沒有一種可能性:平台偷偷摸摸地自己也在點擊廣告呢?這個推測無法證明,可我又不能不這麽認為,畢竟隻有錢花光了,才顯得有人關注,商家才會繼續充錢。

這儼然已經成為了一個怪圈:商家討厭團購,可商家又離不開團購。因為現在的情勢下,不光消費者能省則省,飯店也需要精打細算。我們的那份雙人餐套餐,價格不到兩百,賺到手的還不如給平台的多,可再少的收入也好過沒有收入。

在電影《中國合夥人》裏,曾經有一句話廣為流傳:掉在水裏你不會淹死,待在水裏你才會淹死。你隻有遊,不停往前遊。我覺得這段話隻說對了一半,因為一想起那些經營不下去的餐廳,就覺得剩下一半應該是:能不能淹死人,還要看海有多寬,水有多深。

我已經很久沒有打開過招聘網站了,翻譯那條路,我也沒有心情再去考慮了,可以說是現實磨平了我的棱角,也可以說是我已經慢慢接受了現實。

妻子現在的工作還算平穩,我們現在沒有小孩,收入養活自己不成問題,但一旦有了孩子,恐怕就捉襟見肘了。好在這是自己家的餐館,倘若生意能一直做下去,我還能維持現狀等待機會。要是真的做不下去,眼下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或許車到山前必有路呢,既然眼前隻有這麽一條路,我也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我現在,不太會想明天的事情,專注於過好當下,開一天張,賺一天錢,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這是我一年半餐廳工作生涯的最大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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