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下行:失業者悄悄走進免單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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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下行:失業者悄悄走進免單餐廳

圖、視頻|呂萌

|解亦鴻

剪輯|楊凡羽

編輯|陶若穀

成都人白天喝茶打麻將,晚上吃火鍋,早上起得晚。

早晨8點,高升橋東街,緊鄰地鐵站的一家小麵館裏,老板娘王燕切好香菜、小蔥,盛出熬好的牛肉湯。紅燒牛肉麵的香氣全靠它。牛肉切成丁,過油,加香葉八角,慢炒一兩個小時,三四十斤的牛肉哨子出鍋後,再分出十斤的肉,下鍋熬湯。

麵館門前,種一棵大榕樹,是環衛工老羅最頭疼的樹種。太陽一大,曬幾天,葉子就老了,落在地上,過一陣子又長出來。他喜歡銀杏,因為管理部門提了要求,銀杏葉需在地上多停留三四天,等待它們形成一種城市景觀,再清掃幹淨。上完三小時早班,掃完8千平米街區,老羅會在這個時間來吃一碗魚肉香菇麵。

王燕把當天的麵條分好堆兒,客人有吃一兩的,有吃三兩的。到店之前,她已經忙碌了三個小時:6點半起床,把孩子送到初中,再回家照顧偏癱的公公,做按摩,準備早飯。

魚肉香菇麵是招牌,豆瓣醬和大頭魚的肉糜翻炒到變色,用鹽巴味精把香菇丁的鮮味提出來。廚師會在前一天晚上備好哨子。54歲的老羅喜歡吃辣,豆瓣醬的辣不過癮,要往碗裏再添三勺辣椒。他在這個街區幹了六年,聽說王燕家的麵館可以讓環衛工免費吃麵,成為這裏的常客。



●環衛工人清晨在小麵館吃麵。

12月6日這天,11點來鍾,一個高個子男人趕在飯點前走進麵館,穿一件黑白相間的衝鋒衣,掀門簾時有些不好意思,挑牆根的位子坐下。他今年42歲,失業一個月了,每天坐地鐵來這條街,躲進熟悉的茶樓,點一壺紅茶,打幾通求職電話,四處投簡曆。

失業的事,他沒告訴妻子,還是按點出門,假裝上班。以前做酒水銷售的時候,他負責這個街區,街上三四家火鍋店,兩家燒烤店,兩家串串店,都需要酒水供貨。近幾年,業務遭到拚團網購的衝擊,老板開源節流,他作為中間層管理崗,屬於可以被省掉的環節,最先被裁。

第一次來吃免費麵,是在失業兩周後。他從茶樓出來,正為找不到下一份工作而焦慮,路過麵館門口,看見紅色廣告牌上寫,“如果你現在遇到了困難,或者在成都還沒有找到工作,可以進店免費吃麵。”

男人猶豫著不敢往裏走,杵了一陣兒,又向店裏張望。王燕的丈夫黃明在看店,撩開簾子問“是不是需要幫忙”,男人才走進來。他眼熟黃老板,知道麵館旁邊的魚火鍋也是這兩夫妻經營,有十幾年了,以前跟同事聚餐來吃過魚。為了緩解尷尬,黃老板跟他閑聊,讓他以後別不好意思,直接進來就行。

高個子男人解釋自己並非完全沒有收入,有時幫老同事打零工,一天能拿一百八十塊。不愁溫飽,但兩個孩子讀書要供,一個小學一個初中,這兩年父母生病,積蓄用差不多了,剩一點存在老婆手上,一想到這些,就想多省點錢。

之後男人每隔一兩天會來吃一碗,專挑飯點以外的時間,避開人群——上午11點前,或下午1點後。服務員問他喜歡吃什麽麵,他不好意思挑,說“隨便什麽麵都行”。

黃明發現,如今來吃免費麵的人逐漸多了,以前隻有過路客,今年找不到工作的人,成為了店裏的回頭客。他記得一個連吃了兩周的男人,三十歲出頭,口齒不清,一次吃兩大碗。後來找到了保安工作,這人沒再來過,“一旦找到工作,他們就不會來了。”

來吃免費餐,通常需要對抗內心的自尊。黃明介紹說,有的人已經走進麵館,發現老板不在,非要跑到隔壁的火鍋店找到老板,當麵請示,自己出於何種原因,想吃碗免費麵,得到同意,再去麵館請大姐煮麵。



●黃明和王燕。

為了減少吃麵人的「麵子」負擔,黃明換過很多方式。

麵館裝修前,他和王燕通過魚火鍋的小窗口賣麵條,在窗戶頂上掛了塊牌子,人們可以敲敲這塊牌子,或把牌子取下來遞給煮麵的人——他在社交媒體上刷到過一個視頻,說國外有家咖啡小店,有錢的人進店點兩杯隻喝一杯,多的一杯用來捐贈,服務員就往牆上貼一張標簽,沒錢的人進店,可以取下標簽,免費換一杯。

黃明決定效仿這個無法考據的故事。食客在店裏捐出任意金額,可以領一個愛心貼紙,貼在牆上;需要幫助的人進店後,摘下貼紙,可以換一碗麵。這樣點餐,幾乎不會被其他人注意到。



●麵館門前的“免費吃麵”招牌。

在這件事上,34歲的小檀有著比其他食客更強的羞恥心。他先是在網上搜到一家燒烤店,看招牌寫可以免費吃飯,為避免尷尬,提前給經理打了電話,說自己失業很長時間了,想免費吃頓飯,對方表示理解。去到店裏,接待他的員工是比他高一頭的男生,用俯視的眼神看他,“現在還沒飯,六點半以後再來”,小檀回憶。

後來他還是去了,但不敢直視端茶送水的服務生,看對方走來,小檀腦補出了對方的心理活動:這個男的四肢健全,不去打工掙錢,還有臉來吃白飯。

大專畢業後,小檀從老家資陽到成都打工,做日結。今年7月末,他半個月沒找到活兒,猜測市場湧入了過多大學生暑假工,他身形瘦小,原本常做的保安崗,也被壯實的人取代。他在黃明的店裏,取了一張貼紙,度過了人生中最拮據的一周。連續五天,他卡著下午2點左右的時間來,沒什麽顧客。

午餐時分,高升橋東街最忙的地方,在小麵館對街的電動車租賃店。送餐騎手們在那換上電池,又匆匆趕路。

12月7日下午3點,跑完午高峰的眾包外賣員袁占雲,也準備進來吃一碗。他正在抱怨“今天運氣好爛”,大半天連續幾個訂單,單價都不高,點開總排名,其他外賣員當日收入流水都達到200多了,自己連100塊都沒有。

來吃麵,是給自己找的一個情緒解壓出口,袁占雲說,入行三個月來,自己所在平台,配送五公裏的單價從九塊降到六塊,以前要求55分鍾送達的訂單,現在變成45分鍾。如果同時送三四單,必有一單麵臨超時。

袁占雲48歲,做生意虧錢後,求職了大半年,最後選擇了中年“鐵人三項”——快遞、外賣、網約車。先跑了一年網約車,電車月租金三千七,還要保養、交罰款,早7點出門,晚10點回家。租期一到,他就不跑了,改行送外賣。

那天他送完手上的最後一份午餐,跑了3公裏,掙了5塊9毛8,站在免費麵的廣告牌前猶豫,被老板娘王燕招呼進來。袁占雲吃了一碗紅燒牛肉麵,覺得不夠辣,沒過十幾分鍾,繼續上路,目標依舊是流水跑到200多塊。



●成都街頭。

傍晚7點左右,12月的成都天氣轉冷,走在路上能呼出哈氣。街燈亮起來,黃老板換上紅綠相間的花棉襖,戴彩虹雞冠頭,開始在街頭叫賣涼拌黃雞肉——“買涼拌雞,買涼拌雞,婆娘娃兒吃得笑嘻嘻,不買涼拌雞,回去被婆娘罵得瓜兮兮。”

下班的人,陸續從地鐵站出來經過這裏,高升橋東街迎來一天中的人流最高峰。

賣涼拌黃雞肉,是黃明兩個月前學來的新營生。去年,魚火鍋生意不景氣,營業額比頭年跌了五分之一,以前兩小時就被搶光的1000份四人團購套餐,現在一個月隻賣出個位數,老顧客也不來了。黃明盤算,時下可能越是小成本的生意越好賺錢,“麵食的人均消費低,會是更受歡迎的剛需。”

2023年夏天,他先在魚火鍋店東側開了一個窗口,屋外擺上小圓桌和凳子,窗口賣麵。今年夏天,又分出魚火鍋店三分之一的鋪麵,重新裝修,改為獨立麵館。魚頭火鍋用不上的魚肉,剛好給麵館做哨子,廚師隻要閑下來,也兼顧麵館炒哨子,麵館掛牌“三碗麵”。

七年前,黃明經曆了生意的低穀,分店接連倒閉,欠下百萬債務,現在還沒還完。回老家求人借錢,在火車站沒了路費,一家名叫“三碗麵”的麵館老板,請他進店免費吃了碗麵。這個名字被他沿用下來,請環衛工和無收入人群吃麵。

去年的麵條,他每天營業額能賣到3000塊。每碗麵毛利50%,牛肉麵比魚肉麵能多掙兩三塊。但今年,牛肉從二十多一斤漲到三十多一斤,員工工資也漲了,50多歲的黃明坐在茶樓裏刷抖音,策劃營銷策略,想貼近年輕人。

於是,小麵館多了不少“創新菜”,比如可以拌進麵裏吃的咖喱土豆泥,源自他刷視頻發現,很多年輕人喜歡吃芝士土豆火雞麵。黃明算過,麵館的經營成本低廉,一日營業額賣到2000多,就可以盈利。麵館的工業風裝修,也是從抖音學的,牆上貼著抄來的標語,“我不是網紅店,我隻是裝修一半沒錢了。”



●黃明在街頭叫賣涼拌黃雞。

“對無收入者免單”的餐館,在成都,除了黃明夫妻的“三碗麵”,至少還有三家。

沿二環高架路往北6公裏,何吉發的“手撕麵館”經營了二十多年,免單群體除了無收入者,還有殘障人士。他1999年從陝西來成都開店,三年前開始虧錢,一年不如一年,幾度想轉手但沒賣上合適的價錢,何吉發也沒下定決心——他不會別的營生,開麵館前在酒店當廚子,隻會做飯這一門手藝。

他的麵館接待了不少70後打工仔,二十年前,附近蓋起多家皮鞋廠,外來打工者越來越多,找不到活兒,就在何吉發的店裏吃麵。

他記得一個沒能順利進廠的年輕人,去了市中心找師傅學擦鞋,吃了一個多月麵,後來去杭州打拚,五年前包下一個外賣站點,在新聞上偶然看見何老板的店,給他寄來杭州的幹果,感謝當年的免費麵。除此之外,沒有太多回音,隻有今年兒子保研成功,讓何吉發覺得多年的愛心麵事業,得到了福報。

鳳凰網等媒體刊文報道,這樣的餐館,如今正在各地蔓延。一二三線城市均有出現,一個城市出現一兩家後,很快會有餐廳效仿加入,有連鎖餐飲,但更多是個體小店。

剛去黃老板的餐廳吃免費麵時,環衛工老羅喜歡點紅燒牛肉的,今年見店裏冷清了不少,他不好意思再點牛肉,改吃了魚肉麵。為了攬客,黃明最近又想出一招,舉辦吃麵比賽,前三名發現金,積攢人氣。

傍晚時分,王燕在麵館門口擺出一排長桌子,參賽者每人碗裏盛三兩麵,30秒內吃完才能取得名次。

日結工小檀、假裝上班的高個子都來參賽。他們的競爭對手中,還有全國吃漢堡比賽的冠軍。22秒,冠軍產生,30秒時間到,小檀碗裏還剩不少麵。他不像那些有經驗的老手,不敢跳過咀嚼、直接吞。

“反正來比賽不為名次”,小檀說,蓉漂十年,他身邊沒什麽朋友,刷見黃老板搞活動,就過去湊個人氣。近五年,他隻在外婆去世的時候回過資陽老家,春節也是一個人在成都過年,“中年單身,沒有穩定工作,回去給父母提供不了情緒價值,也掏不出錢給晚輩發紅包。”

老羅站在一旁湊熱鬧,他不想參加吃麵比賽,“肚子吃那麽鼓,怪難受的。”六年前,孫娃子出生,老婆來成都幫兒子帶孫子,他也跟過來。兒子一家住在北邊的金牛區,他住在高升橋東街附近的群租房。夜生活開始的時候,他負責撿客人抹嘴的“嘴巴紙”,起風了,地上會增添不少這樣的白垃圾。

晚上8點,下班回家前,老羅常看見打麻將輸錢的人,從茶樓裏罵罵咧咧走出來,或是喝醉酒的藏族小夥,在街上大聲唱歌。等到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工友們聚在“三碗麵”,又有了不新鮮的新鮮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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