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紅產業的興起,的確是在平台發端,但並非平台單獨的力量所能造就,更加並非算法所能操控。它事實上是整個社會機製、情緒與趨勢所共同推動的。 撰文丨艾川 理發師曉華的本名叫李靜,在小地方湖南懷化和丈夫一起開了一家店麵狹小的理發店,叫做靚發設計。曉華的師傅就是她丈夫,兩個人苦心孤詣地經營了這家小店已經11年。 曉華臉型圓圓,和藹可親,和她的店名一樣樸實無華。2024年2月,她也開始玩起了抖音。像所有小地方的人一樣勤勞堅韌,她辛勤理發的同時,堅持在發視頻。到了10月,她一共發了398個視頻。然後,大概曉華和其他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她成了網紅。 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裏,她的視頻裏湧進來了大批的粉絲,據說,是因為她“聽得懂話”,是“人民的理發師”。到今年12月,她的粉絲暴漲到453萬,直播間人數可以突破十萬人。連當下走紅的明星向佐都特地去找她理了個發,結果“賊滿意”。 ▲一夜爆火的理發師曉華 這樣潑天的富貴,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在了許多類似曉華這樣樸實無華、平平無奇的人身上,背後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曉華的走紅引起了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的注意,他們也想探究網紅走紅背後的流量機製是什麽。於是,他們把曉華作為研究的典型案例之一,放在了一個名為《廓清平台算法想象:網紅成長軌跡與驅動要素分析報告》的研究之中。 01 人大新聞學院的研究報告,開宗明義地說,不少人認為“網紅是算法造出來的,或是平台選出來的。這種看法反映了公眾對於算法運行機製直觀然而片麵的看法”。 報告考察了從2021年3月到2024年10月的61位網紅,試圖尋找這些網紅的走紅軌跡,並理解他們與流量機製之間的關係。 ▲抖音單月漲粉超500萬的內容創作者典型案例 在這61人中,55.7%是名人走紅,而其它的44.3%則是普通人逆襲。這些名人中包括了劉畊宏這種娛樂明星,和穀愛淩這種體育明星。而普通人之中,許多人盡管已經得到了“潑天富貴”,卻未必為大眾所熟悉,例如聽泉鑒寶、大圓哥等等。 人大新聞學院的報告認為,所有網紅的走紅,是一個綜合因素的構成,所謂“一夜走紅”並不是事實,多數人是苦心經營了很長時間的。曉華10個月時間暴漲成為網紅算是幸運,開封幹娘-趙梅在兩年的時間裏粉絲寥寥,一直到一場線下活動才突然獲得關注,一夜暴漲500萬粉絲。 但是即便有巨大的粉絲,也未必能夠成為真正被社會關注的“網紅”。比如歌手唐藝,粉絲714萬,卻從未進入公眾視野。 要想真正破圈,成為大網紅,報告認為有兩個重要的因素:其一是被主流媒體報道過,其二是進入微博熱搜。 在研究的61個網紅中,被主流媒體報道過的網紅有42個。尤其是草根網紅,能否被主流媒體所關注報道,幾乎就是破圈關鍵詞。 郭有才粉絲暴漲之後,媒體報道紛至遝來,他變成了菏澤當地的媒體寵兒,從而引來了大量仿效,菏澤南站一時成為了直播聚集地,他因而破圈成了頂級網紅。 丁真更是如此。一個偶然的機會,長相“高原清純”的他出現在幾乎所有主流媒體上,他成了理塘名片,全網頂級網紅。 至於李子柒,她已經不僅是中國網紅,還是國際網紅,甚至被認為是代表了“中國式美學”,成為包括人民日報、新華社等官方媒體在內追捧的對象。 另外19個網紅卻未曾被主流媒體關注,即便他們擁有龐大的粉絲,但也僅僅是在垂類領域中獨樹一幟,從來未曾被社會公眾所關注,例如生活劇情博主大圓哥、母嬰育兒博主朱兩隻吖。 ▲代表性網紅博主是否上過熱搜的統計 另外一個重要的元素,是微博熱搜。有意思的是,上過熱搜的網紅,同樣是42個,與主流媒體報道過的人數一致。 可以想象,越是熱搜常客,網紅就越能夠破圈。數據統計,上過微博熱搜100次的網紅超過31%。 微博熱搜可以說是公眾輿論的放大器。社交媒體的核心在於互動性。網紅在公眾視野中是否有話題可說,用戶是否對其行為有感知,這是上熱搜的關鍵。 以曉華為例,這個小城理發師如何能夠上熱搜?她的成名被認為是“人民理發師”“聽得懂話”,這是公眾情緒對於服務態度或質量的感知。 世上的Tony老師千千萬,想來從小城理發師老公那裏學習手藝的曉華,也肯定成不了什麽頂級時尚設計師,而恰恰是她合乎公眾意願的“聽得懂話”,成就了她的熱搜,也成就了她的網紅生涯。 因此,報告結論說,有三個原因成就了網紅的爆紅:內容質量與個人魅力,以及社會情緒與社會原型。 也就是說,公眾在網紅身上找到了自己:自己的情緒、自己的話語和自己的遭遇……他們在網紅身上找到了共鳴點。 那麽結論也就很明顯:平台算法雖然在網紅走紅的過程中至關重要,但平台既無意願,亦無能力“造神”。 這麽說吧,即便平台能夠操縱自己平台上的流量,它如何能夠操縱公眾情緒,和他們的自我鏡像? 02 其實我更加感興趣的,還在於其中的草根網紅與名人明星網紅之間的比例消長。 在這個報告之中,名人明星網紅比例55.7%,略微超過草根網紅。 按照報告所言,網紅在初始階段的知名度對於網紅成長非常重要。當然,你可以想象,像穀愛淩這樣的網紅,相對於曉華來說,是多麽巨大的知名度落差。 但是我其實有另外一個疑惑。是名人在網絡上走紅,還是網絡成就了名人的走紅? 舉兩個例子。劉畊宏雖然原本就是明星,但他在明星群體之中,原本屬於比較“糊”的那種,也就是在娛樂市場生態中屬於低位。如果不是在疫情期間他的家庭體操爆紅,劉畊宏通過傳統市場能獲得公眾認可嗎?這恐怕是一個巨大的疑問。 東方甄選亦是如此。俞敏洪親自下場,在東方甄選的初始直播階段中,僅有可憐的數千數萬在線人數,完全與俞敏洪公眾創業偶像的形象不匹配。但董宇輝的雙語直播,以及他信手拈來,出口成章的才華和知識儲備,使他的直播瞬時得到了億萬流量,成就了東方甄選的頭部地位。 是因為公眾愛上了劉畊宏和董宇輝,從而才有他們的爆紅,還是他們原本就有網紅潛質?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了吧。 這就是我一向以來的觀點:互聯網是新時代中,普通人也能夠參與社會互動的方式。而網紅之所以能夠走紅的背後模式與機製,充分說明了,即便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素人,也可能在龐大的互聯網中崛起。 互聯網時代,每個人都擁有話筒,於是普通人也能被看見,被聽見,被發現。 ▲郭有才被聘為菏澤文化旅遊推薦官 如同人大新聞學院報告中所提到的,由於草根網紅來自於民間,對於自身階層或生活形態更加熟悉,語言係統一致,情感元素相似,他們本身的表達,就比較符合民間的話語體係,因此容易引發共鳴。 從根本上說,算法對於名人與草根網紅的曝光,基本上所遵循的是無差別計算,既不會偏袒名人,亦不會打壓草根。從利益的角度上說,流量越是自然呈現,越符合算法規律,成本也更低,效益越高。 平台和算法,從其運作的角度上講,多元化與時效化反而對它們是最高效的。網紅的多元性利於滿足不同群體的需求,實現“青菜蘿卜各有所愛”,避免平台被少數網紅“綁架”,保證了算法的有效性。 時效化指的是,網紅群體有自身的發展規律,階段性有社會熱點的潮起潮落,有網紅代際更替,平台算法是社會熱點變化的一種反映,體現了創作者和用戶之間複雜互動的結果。 劉畊宏和東方甄選的案例說明,在當前的流量格局下,明星名人想要獲得流量,成為互聯網時代的“流量名人”,他們反而必須要洞察網友的需求,讓自身內容具有一定的公共性,從而在互聯網時代實現“翻紅”。 所謂的算法造神敘事,不過是一種臆想。其原因在於,有些人並不了解算法技術,誤以為算法能左右流量,大多數人傾向於對複雜生態簡單歸因,算法就成了那個“背鍋”的。 算法技術的發展,讓社會的注意力分配結構悄然改變。流量競爭使傳統名人必須學會網絡的語言表達,關心普通網友的關心,注意社會情緒的走向,以及社會情緒的轉移。 社會結構與流量競爭之間,於是形成彼此成就。流量時代的崛起使社會結構更顯多元化,社會空間不斷拓張,社會新生力量不斷湧現,從而社會的活力得以維持;而社會結構也因應這些變化趨勢,不斷進行製度與管理的調整,從而適應公眾需求的變動。 所以,網紅的形成,也就是流量競爭,是社會保持流動活力的一個重要體現。當然,它也帶來一些負麵作用,比如情緒放大、網暴發生和輿論審判等等,這當然需要進行製度性的約束,事實上也正在進行約束。 03 對於算法機製的誤解和放大,其實是對於流量時代的一種敵意或無知。 Web2.0時代之後,沒有算法,就沒有互聯網。算法對於商業、資源、知識的有效配置,無論如何強調也不為過。而在內容領域,算法對知識的傳播,文旅的推廣,傳統文化的複歸,對農村農業和農產品的扶助,都有著巨大的作用。 在過去的數年之間,個體、機構與地方網紅的出現,在很大的程度上推動了社會的明顯變化。比如,由於淄博燒烤的出現,以及後來出現的類似於爾濱、天水麻辣燙等網紅城市現象,拉動了地方文旅的發展;曉華一個網紅的出現,就使當地加開四趟高鐵,當地統計因此而拉動了1.2億元的消費,她被戲稱為“懷化5A級景區”。 人大新聞學院的報告的確給我們一個啟示:網紅產業的興起,的確是在平台發端,但並非平台單獨的力量所能造就,更加並非算法所能操控。它事實上是整個社會機製、情緒與趨勢所共同推動的。 網紅成長趨勢之中,自媒體、媒體參與,社交放大,輿論變遷,這是一個算法隨著社會變化衍生出來的生態變化。它是社會技術進步所驅動出來的,但並非全知全能,仍有自己的局限性。 網紅出現的價值並不是單一地破除了名人階層對於資源、話語和平台的壟斷,它更加內在的意義,其實是對原有注意力結構的一次增量創新:讓更多網友關心的事情被看到。 而社會總體自然也會從其中受益,例如網紅對於文旅的推動,對於弱勢人群的關注,對於消費市場的拉動。甚至從直播已經列入了國家發展的重要規劃中,你就可以感知社會變化的趨向。 任何一種技術都不是完美的,算法自然也不是。算法需要被規訓、約束乃至監督,但神化、臉譜化甚或汙名化算法,都並不是正確看待算法的方法。 想要讓算法成為更加友善和美好的工具,首先,你得理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