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錄送來那天,97歲的劉殿卿換上了軍裝,向來人鄭重地敬了軍禮。
紅色封皮上印有劉殿卿身著軍裝的側影,書有“革命之路,百年風雨”八個大字。這本沒有書號,也沒有定價的非正規出版物,讓劉殿卿流淚了,女兒劉友珍記得,他坐在院子裏,捧著回憶錄來來回回翻看。
“能借這本書寫寫我這一生,我是高興得(流淚)。”聽力已經衰退的劉殿卿大聲說。
出生在饑寒交迫的年代,籍貫河南的劉殿卿曾兩度入伍,後半生在四川省甘孜州巴塘縣度過。劉友珍知道父親的故事裏沒有戰火紛飛的英勇,但她好奇始終不改鄉音的父親曾經曆過什麽,珍惜父親人生褶皺裏埋藏的細節。
“私人訂製回憶錄,一本賺6萬”“為老人代寫回憶錄,年入6位數”,今年以來,為老人代寫回憶錄的經驗分享帖在小紅書、抖音等平台流行開來。根據傳主的支付能力,回憶錄的體量可大可小,但基本在3萬字以上。按照每萬字5000元到6000元的收費標準,一部回憶錄的價格在1萬元到8萬元之間。
在剛剛萌發的市場中,能夠提供這種新興服務的主體是多樣的,有初具規模的公司,也有員工人數在10人以內的工作室和小團隊,還有焦急尋找副業或經濟來源的兼職寫手、自由職業者。
截至2023年底,全國60周歲及以上老年人口為2.96億人,占總人口的21.1%。“銀發經濟”的藍海中,代寫回憶錄能成為新風口嗎?
記憶留存
直到爺爺奶奶或者父母去世了,才感到對他們的了解太少,後悔沒有把他們一生的經曆記錄下來。幾乎所有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的從業者,都會提到這樣的遺憾。
這通常也是從業者入行的起點。家裏的老人突然重病,人生開始倒計時,想找人搶救性地留存他的記憶,四處尋找有寫作能力的人幫忙代錄,文采不重要,字句通順就行。近水樓台,身邊那個最喜歡寫作的朋友和同學往往成為代筆人。
36歲的丁滿就是因為幫朋友“救火”,才入了行。他在2015年碩士畢業尋找創業項目時,就注意到美國有一家專門提供回憶錄代寫服務的平台,為客戶和不同等級的作者撮合交易,一次代寫服務的報價大約折合人民幣3萬元。
不過,丁滿親身感受到國內的需求萌發是在2021年。那兩年,目睹一些老人驟然離世,子女和孫輩感到緊迫,才付諸行動。
比後輩更常見的委托人是老人自己。活躍在抖音上的寫手韓萌,就是從老人身上捕捉到了需求。那是一年國慶節,韓萌受單位指派采訪一位退休幹部。韓萌的任務是了解老人對單位的貢獻,但老人更想從青年甚至童年埋下的種子聊起。韓萌意識到,老人的一生經曆了大時代的波瀾,他的故事是一個難以分割的整體,當有人願意傾聽時,他樂意回溯總結,給自己一個交代。
“一個人在單位工作的經曆,要放進他個人曆史中來理解。”公眾史學研究者、上海師範大學曆史係特聘教授陳新也有類似的經曆,在浙江大學公眾史學研究中心任職期間,他曾受學校委托,搶救性挖掘85歲以上的老教授在校任職期間的事跡,以彌補校史文獻的不足。然而,陳新很快發現,如果隻是關心老人與工作單位的關係,很難與老人建立信任。研究中心采訪了幾十位老教授,最終為每位老人都做了一本口述史。
丁滿有意識地給委托他寫作的老人作了分類。有的老人快退休了,知道單位要為他辦一場歡送典禮,就想找人記錄自己的一生,把回憶錄作為資料保存在單位;還有的老人是為了增進兒女、子孫對自己的了解,以丁滿在北京的房東為例,兩位老人是北京一所高校的退休教授,孫輩出生、成長在海外,與老人交往甚少,老人希望孩子們知道自己的爺爺奶奶是怎樣的人,便請丁滿將他們一生的經曆寫成了20萬字的回憶錄。
事實上,這些主動找來的老年委托人都很類似。他們多是因為自身閱曆豐富,能深刻洞察時代變遷與個體命運的關係,到了一定年齡,工作節奏放緩,便開始渴望借助回憶錄、家史的寫作,回溯整個家族的來處,並把這些傳承下去。
長期存在的需求
老年人自己記錄或請人代錄回憶並非新鮮事,陳新將它視為個人史寫作,囊括進公眾史學的範疇。據陳新介紹,早在10年前,國內就有一批學者和研究機構以非營利的方式推動包括老年回憶錄在內的個人史寫作。
陳新說,為知名學人、政治人物寫史的做法從未中斷,因為參與過曆史大事件、決定性時刻的重要人物深刻影響了普通人的命運,這樣的寫作也自然擁有廣泛的受眾。但普通人有能力和意識來回顧自己的曆史,是近幾年的新趨勢。
“學界認為,互聯網、新媒體降低了記錄和傳播的成本,所以個人寫作會迎來爆發期。如果自己不能寫,可以錄音;如果有點經濟基礎,可以請人代寫。”陳新說。
據陳新觀察,老年人請人代寫回憶錄,最大的價值訴求並非向社會索取更大的承認,更多的是希望寫給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傳承也好,激勵也好,是把我們這個家庭和自我作為中心來談的,凝聚家庭認同,融合幾代人的關係,這是最大的現實價值。這種小曆史的寫作,對個體、親人的價值可能要遠遠超過宏大敘事。”
而代寫市場真正萌發,是因為老齡社會的到來。朱子一擁有一家初具規模的代寫機構,進入老齡產業時,相比需要重人力投入的回憶錄代寫項目,他更青睞線上賽道,押注一個專做老年旗袍秀的項目。但2020年線下活動驟停,他不得已轉向回憶錄代寫,卻意外在啟動當年就實現盈利。
近兩年,尋求就業新出口的年輕人,也是這一行業興起的另一股推力。據一家代寫機構的聯合創始人韓馨兒觀察,這兩年找她合作的博主,有不少都是從教培行業轉型到自媒體但並不成功,幾經輾轉,才選擇了代寫回憶錄的賽道。
《中國新聞周刊》了解到,除了占據名人和企業家傳記賽道的頭部作家,老年人回憶錄市場的服務供給非常分散,從業者多是入行半年到三年不等的年輕人,以兼職代寫為主,客源和產出都非常有限。以丁滿為例,兼職代寫三年,他寫了六本回憶錄。
韓萌告訴記者,目前回憶錄出品沒有標準可言。從業者的能力、審美差異很大,通過平台曬出的回憶錄包裝品質也千差萬別。更難把控的是文本質量。通過比對從業者提供的回憶錄文本,《中國新聞周刊》發現,一些回憶錄偏重抒情勝於事實,將傳主的個人經曆傳奇化,也有一些回憶錄會更注重事實核查,力求將傳主的口述與檔案、公開曆史資料互相印證,形成真實、可靠、準確的敘述。
“市場已經分層。有的團隊有能力在高端客戶群體中拓展客源,他們的用戶更注重傳記作為家族曆史資料的價值,強調真實性、傳承性和可讀性。而有的團隊則往下沉市場拓展,他們更看重回憶錄的包裝,對文字的要求不一定很高。不同的客群對情緒價值、儀式感的理解也不一樣。”一位從業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個人史,首先要滿足傳主的個人需求。在這個基礎之上,到了家庭層麵,他希望孩子看了以後,對家史或者對自己更認可。最後才要考量對更大社會範圍的影響。”陳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專業化難題
從業者比媒體和公眾更早感知到新風口的到來。韓馨兒說,早在2022年,各方就已盯準這門新生意,她擔任聯合創始人的代寫機構,尋求合作的來訪者絡繹不絕。
“想轉型的媒體或自媒體人、喪葬拍攝公司、國學愛好者、設立在保險公司或律所的家族辦公室、AI公司”,韓馨兒分類羅列來訪者。
大家都想進入新賽道分一杯羹,隻是切入點各有不同。在渠道和內容這兩個傳統盈利點之外,AI公司是更新潮的玩家。一方麵,AI是提高生產效率的工具;另一方麵,這類公司也希望借回憶錄撰寫團隊的渠道,進入家庭,嚐試為年邁或已故老人製作“數字分身”。
在一個仍待拓荒的新興市場,關注和資源倏忽而至,從業者一邊樂觀,一邊謹慎。來訪的自媒體想做渠道,從韓馨兒這裏拿走作品,為自己宣傳、引流,韓馨兒也不在意,“我們判斷前景很開闊”,在市場萌芽階段,與其擔憂競爭,不如壯大行業。
不過,代寫回憶錄賽道的商業化本身還麵臨重重困難,最大痛點來自獲客。“老人也好,子女也好,他們的投資總是麵向未來的,錢要花在下一代身上。”多位受訪者告訴說,與養老機構在國內的處境類似,作為客單價高達數萬元的產品,無論是老人還是其子女,付費意願都不強。
團隊成立6年,趙宇希已經將定價從3萬元到10萬元,降至1萬元到3萬元。而朱子一則堅持把2.8萬元的最低報價控製在成本線附近,以滿足普通家庭的需求。
丁滿的抖音號上,總是有全國各地的老人主動谘詢,但如何將谘詢轉化成實實在在的客單,丁滿坦言自己“始終沒有跑通”。
創業初期,朱子一曾去養老機構、協會、展會演講,但老年人無動於衷。“老年人的自我價值感通常都比較低,他不覺得自己的一生有什麽值得寫的,也不願意花這筆錢。”後來,朱子一調整了思路,轉為吸引子女下單。
市場分層的情況下,回憶錄的生產思路也開始分化。受教育程度更高的高端客群,付費能力、意願更高,對專業化的要求也更高。服務這個客群的團隊會投入大量資源,將回憶錄製作得無限接近公開出版物。
“真實性和可讀性是委托人最核心的要求,道理很簡單,這是留給子孫後代的財富,沒必要撒謊,也沒必要故弄玄虛,還要子孫願意捧起來讀,不然就失去了傳承的價值。”朱子一解釋。
而一旦代寫回憶錄變成一門生意,從業者如何專業化是個需要解決的問題。“比如你的寫作應該有更多文獻支撐,就像曆史學的專業技術一樣,要知道怎麽找到那些文獻。或者當傳主記憶模糊無法有效講述時,作者應該如何處理才能在真實性和可讀性之間尋求一個平衡。”陳新說。
陳新曾經設想過,大量的普通人拿起筆後,學者可以適時進入,從方法論、規範方法等方麵對其進行指導。但如今,他認為培訓的力量也應該從市場中產生,由更有傳記采訪寫作經驗的從業者承擔。
“國外有一種口述曆史師的資格證,它是公司而非政府機構提供的認證,通過這種方式將這個領域的專業化體係建立起來,因為既然是為社會提供服務,服務就要到位,你就需要相應的豐富的技術訓練。”陳新認為,未來代寫行業需要的專業訓練還應包括社會心理學、數字人文、媒體剪輯等方方麵麵。
“因為你能夠做的可能不隻是一個文本,還可以拍一個紀錄片,這樣就有可能形成一個很豐富的文化市場。”陳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回憶錄代寫賽道真的是“銀發經濟”新風口嗎?接受媒體采訪時,趙宇希曾描述過這個行業的未來:“退休後寫回憶錄,就像結婚時拍婚紗照一樣自然。”
在市場站穩腳跟後,韓馨兒所在機構接到的委托需求很快超出了生產能力。在韓馨兒看來,無論怎樣優化流程、提高效率,代寫回憶錄的標準化程度都很難與快消品媲美。再加上個體經曆和記憶本就是個性化的,說它千人千麵並不為過,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個行業甚至是反規模的。
在願景麵前,丁滿也頗為糾結:“即便市場還需要培育,但考慮到中國的人口基數,我還是很有動力。但客觀上獲客很難,想提高客單價,開拓高端客戶,並不僅僅是渠道的問題,他們對你這個人的知識結構、教育背景都有要求。而做普通用戶,萬字3000元,跟我的主業相比,投入產出比很低。先觀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