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Sir聊付航,提到了一個概念:
優績主義。
大抵是說,付航用自己的失敗,向這個崇尚優績主義的精英社會發出了怒吼:
去你的高級,我情願當猴。
特別有意思的是。
今年的脫口秀,有著越來越多的演員發出了類似的聲音,他們會拿自己低得可憐的高考分數來自嘲,然後發出一聲“蔑笑”:
“那又怎樣?”
這樣的言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歡迎。
為什麽會這樣?
反智主義抬頭?
不。
這些現象,讓Sir想到了《十三邀》前段時間的一次對談。
許知遠對話政治哲學家桑德爾。
桑德爾這個名字我們或許不熟悉,但大家一定都聽說過,或者在網上看過他的那場名為《公正》的哈佛公開課。
而最近,他開始質疑起了“優績主義”,說,這是近年來很多社會矛盾的根源。
那麽:
到底什麽是優績主義?
以及,這樣的質疑,真的不是理想化嗎?
於是今天。
我們就來聊聊,在一個優績主義的社會,我們為什麽總是嘴上說著“躺平”,而實際上卻還在“卷生卷死”?
01
優績主義是什麽?
按照桑德爾的解釋,是指社會與經濟的獎賞應當依據每個人自己的才能、努力和成就來決定。
努力學習工作的都可以飛上枝頭變鳳凰。
懶惰而沒有才能的,活該拿著微薄的薪水艱難度日。
看起來沒問題是吧?
千百年來,我們一直奢望有這樣的選拔機製,所謂能者多得,可以打破那些不平等的世襲階層壁壘。
用薑文的話,那就是:
公平,公平,還是TMD公平!
那為什麽桑德爾還會批評?
甚至於,說這是當下許多社會矛盾的根源?
一句話:
優績主義遮蔽了很多問題。
比如說。
如果這個社會如此確信能者多得的規則,那麽,當一個人走入精英的位置,他是否會認為這隻是自己努力的結果,而和別人的幫助,以及運氣等無關?
久而久之。
會不會又認為,自己成功完全是自己的能力。
而別人沒成功,是因為他們能力低下?
就像桑德爾說的:
處於上層的人越來越傾向於認為
他們的成功完全是憑借自己的努力
是他們能力的體現
他們理應享有市場帶來的豐厚回報
肉眼可見的是,這樣的傲慢,在當下越來越嚴重。
就像充斥在我們周圍的專家言論:
或者“心靈拷問”:
說白了,這都是長期把成功和努力劃等號的結果。
以前我們會叫它“何不食肉糜”。
如今我們明白了,這其實是這個社會主流價值取向下,精英們下意識的傲慢思維。
除此之外呢?
優績主義影響最大的還是非精英階層的普通人。
如果這個社會人人都覺得,走入精英社會的人是成功者,那麽那些沒有考入名牌大學,三四十歲還在給人做牛馬的人,是不是也下意識覺得自己是失敗者?
就像《逆行人生》。
被大廠辭退的高誌磊為什麽不願告知家裏人真相?
其實是恥辱。
桑德爾解釋說,優績主義思考成功的方式,還有著另外一麵:
它暗示著,那些掙紮在底層的人,這種命運也是他們應得的。
高誌磊出身名校,靠著個人努力能夠在優績主義體製中脫穎而出、成功躍遷、變身準精英。
他一路秉持著優績主義的觀念。
可當我們愈加讚揚成功人生,愈加肯定他們的努力,其實同時也就更加貶低失敗者的價值。
於是當他被辭退時,往往會認為是自己的屈辱。
而不會更多地歸咎於,公司架構調整、社會氛圍改變,甚至市場全球化等諸多“運氣”的因素。
說到底。
就像精英們主張的那樣。
優績主義會:
個人的地位、成功、金錢可忠實呈現他的能力;
以個人地位、成功、金錢來決定其社會評價;
根據個人才能、功績而分配權力。
這樣的思維一旦成為社會共識後,便形成了一個潛在的獎懲機製。
此後你隻能卷生卷死。
至於不想進入這個機製的人?
恐怕,得先克服屈辱感。
02
但優績主義也並不隻是對普通人有害。
對精英也是一種負擔。
以至於這樣的矛盾愈發嚴重,甚至造成了整個社會憤怒的情緒。
還是舉個電影的例子吧。
《年少日記》。
電影中,小傑從小就被身邊人的“成功”包圍著。
爸爸出身平民,憑借自身努力,實現了階層的躍升,而他的成功經驗正是:機會是留給努力的人,努力不一定會成功,但不努力一定會失敗。
這是標準的優績主義觀念。
而弟弟,正是完美呼應這條經驗的好孩子。靠著努力一直拿到好成績,他看著哥哥挨打,甚至為此感到慶幸,覺得哥哥有些可笑。
而成績不好,成為“成功”反義詞的小傑,自然變成了一個“垃圾”,處處都是錯。
這合理嗎?
當然不。
首先,優績主義的氛圍,會使得那些靠著這種道路成功的所謂精英,本身也陷於生怕階層跌落的焦慮中。
他堅信努力就能成功。
失敗是因為不努力。
為此,他必須以結果為導向,一方麵訓導自己的子女不斷努力;一方麵,為了不至於子女變成“努力也無效”的失敗者,他創造了更多的優質條件。
比如補課,家庭教師。
或者與教育界另一些精英們接觸。
這使得精英階層的子女們,天生就獲得了更多的更好的條件,讓他們成功起來更容易。
可問題是,這還是“愛拚就會贏”嗎?
其次,在優績主義教育下的孩子,也承受了巨大的壓力。
小傑不努力嗎?
也努力。
可就算很努力,每天隻睡五小時,但還是成績不好、鋼琴學不會。
以結果為導向的話。
這就變成了,一定是他不努力、態度不好。
形成了無解的死循環。
於是。
他睡不著向媽媽求助,想去看精神科醫生,可母親卻完全無法理解,精神科是給患精神病的人看的,你是瘋子嗎?
她絲毫不願意承認自己兒子的屈辱感。
沒錯。
這種根據個人地位和成就來判定個人價值的社會標準給小傑判了“死刑”。
他最後能做的,隻有告別世界。
是不是很荒誕?
但更荒誕的是即便我們已經知道這個規則很荒誕,但依然會遵循這個規則。
沒錯,我們也很憤怒。
就像那些影視劇中,比如《默殺》不遺餘力地展現弱勢者的慘烈與恐懼,甚至把霸淩和性侵,裝點為一場對弱勢者的獵殺。
用極致的罪惡來襯托弱勢者對於絕望與恨意的宣泄。
但憤怒之後呢?
大家早就可以對著精英的傲慢重拳出擊,也可以對優績主義的騙局熟練解構。
大家對於這些束縛的“恨”早就不言而喻。
但是之後,這種恨要麽找不到靶子,變成單純的情緒宣泄,淪為集體玩梗;要麽極端而強烈,在個體中爆發。
隻剩空蕩蕩的恨,和搖搖欲墜的共識。
03
這導致當今社會出現了一個極其詭異的現象:
當代年輕人們,呈現出了一種精神上的“分裂”。
在網上,我們看似獲得了社會的真相。
於是呈現出一種淡淡的“死誌”。
在命運麵前躺平,衍生出的都是些“窩囊廢”文學:
我的屍體暖暖的、惹到我算是踢到棉花了、已老實求放過、當牛馬。
可現實呢?
就像媒體指出的那樣,我們這一代是寂靜的一代,大家早已不再願意和人建立關係,更無力於反抗。
△ 源自《三聯生活周刊》中《不談戀愛不溝通不發言,這屆年輕人“寂靜”的大學生活》一文
不建立關係後幹什麽?
卷。
“卷”績點學分,“卷”考公考研,大家步調一致,互相成為搭子,希望“卷”出一片天地,然後一起在互聯網的不同角落共享emo。
互聯網上熱火朝天,但現實中大家還是都在孤獨地闖蕩優績主義的叢林。
為什麽?
或許是,大家都覺得這一切無法改變。
就像節目中,麵對桑德爾對優績主義堅定的批判,許知遠反而拐彎抹角:
我覺得任何理論都是有缺陷的。你的理論太理想化了。
於是桑德爾問:
缺陷在哪呢,你為什麽覺得不可能實現呢?
許知遠,卻逃避了:
我不知道,就是太理想了,我好像真的不知道。
逃避,實際上是一種默認。
就像大家嘴上的“躺平”隻是一種露怯,我們最後還是默認這一切,大家就是要在這單一的社會標準下“卷生卷死”。
這一現代世界新興的宗教信仰,大家深信不疑。
怎麽辦?
Sir不知道。
畢竟作為我們大部分人,一生都是這樣過來的,從學生時代開始就秉持著這樣的理念,努力提高自己的分數,好不容易考進了大學,進入了社會,又被打回原型,從零開始繼續為了所謂的未來而努力,滿足這個社會對於我們“好好學習”的期待。
我們被全方位地規訓著。
哪怕是號稱“多元化”,也在這“多元”的方麵拚盡全力,要在吃喝玩樂方麵都要取得很好的“成績”,為了進入精英階層籌備砝碼。
日複一日。
而桑德爾卻說,我們可以試著改變觀念。
為什麽大家對優績主義深信不疑?
一方麵是在理想的環境裏,這的確是一個比較公平的方式;而另一方麵,當下由市場和技術決定社會發展的環境下,人們把價值和經濟綁定在了一起。
人們越來越相信市場和技術可以定義人類的終極目標。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就不可避免地會形成一種道德真空。
每個人的出口都會異常狹窄。
可人生真的隻有這一條出路嗎?
當然不是。
就像清潔工不一定比科技大佬差,管理外賣數據的也不一定比外賣騎手強,所以我們需要對話,重新辯論,需要重新衡量工作的價值、重新審視勞動的尊嚴。
需要重新構建公民社會的共識。
我們不能,讓這種源於現代生活的宗教信仰,淩駕一切,定義一切。
說到這裏,Sir想起了一部電影。
《賽末點》。
其中,優績主義的虛妄本質展露無遺。
男主一個鳳凰男靠著野心和努力,逆天改命,他和富家千金結婚,步入上流社會,還能同時和“寡姐”婚外情。
結果情人懷孕,成功果實麵臨危機,很可能不保。
但麵對成功路上的“賽末點”,他又一次成功了:
他殺害了情人,逃脫了法律製裁。
所以,這是個不顧一切、道德“微瑕”的成功故事?
當然不。
電影諷刺地告訴我們,男主完美脫罪不過是個僥幸。
而現代社會往往就是這樣:
當我們以為一個人的成功就代表著他的能力。
但其實。
有時候,不過是運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