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以來,“學術酒吧”活動在上海、北京、廣州等多個大城市興起。
主講人多是人文社科領域的博士或青年學者,帶來自己的研究成果與大家分享,觀眾多是大學生或參加工作的年輕人。在酒吧這個更為放鬆的環境中,大家學習知識,也彼此交流。
類似的學術交流和文化沙龍活動,在學校講堂、咖啡廳或書店中並不新鮮,但當它與酒吧相遇,產生了奇妙的碰撞。
學術酒吧,誰在辦,誰來講,誰在聽?大家想通過參加學術酒吧活動獲得什麽?學術酒吧是曇花一現,還是會發展成為我們文化生活的一部分?
走近參與學術酒吧的各方,不一定能獲得答案,但一定能啟發思考。
01
組織者:用年輕人的方式辦文化沙龍
張家寧是北京一個學術酒吧活動的組織者,學術酒吧興起時,恰逢他研究生畢業。這種形式對他來說既新鮮又熟悉,上學時,他喜歡參加學校的讀書會討論,會上沒討論盡興,就拉上朋友到酒吧繼續聊,這與學術酒吧的形式不謀而合。
正好自己也認識不少博士和青年學者朋友可以做分享,為什麽不試一試呢?張家寧和幾個朋友一拍即合,組成一個臨時小團隊,他們沒有自己的酒吧,就通過與其他酒吧的合作來舉辦活動。
第一期活動,張家寧邀請了一位北京大學哲學係和牛津大學聯合培養的博士,他從頻頻立“flag”又打破“flag”這個很多人都有的經驗說起,談論“不自製”的本質和因果機製。
張家寧通過社交媒體來招募觀眾,一度擔心沒人參加,沒想到最後來了六七十人,坐滿了酒吧,當天社交媒體上500人的群也滿了。
這讓張家寧意識到,這件事確實有戲。從那以後,他們保持著每周至少一期活動的頻次,到現在,已經舉辦了十八期。
如今,不少人找到張家寧,希望能夠在學術酒吧活動中進行分享,他直言,“每天在幹的都是拒絕”。
張家寧希望學術酒吧的分享內容,是優質而有深度的。他們絕不是要把一些大眾常識、老生常談的東西,借著學術酒吧的這種噱頭再講一遍。他們想做的,是將一些優秀的人文社科領域的科研成果,或者是學者經過長時間研究得出的獨特成果,分享給大眾。所以他要求主講人起碼是名校博士,對自己的研究內容有足夠的熱愛和深入的了解。
文科背景的張家寧堅信,人文社科是關於世界、人生和社會的思考,價值和意義就在於讓更多人知道。讀研究生的時候,老師告訴他,如果你能夠把正在做的研究,用簡單的話語跟你爸媽講清楚,才是成功的。這段話影響著他,“深入淺出”,是他對活動的要求。
具體選題上,他要求足夠有趣,並且與大家的生活貼近,通過幾場活動的選題,可以理解這些標準。清華大學曆史係博士分享《從攝影救國到自拍打卡——近代中國西北旅行攝影的文化變遷與現代反思》,從大家再熟悉不過的自拍打卡切入,透過曆史的影像與影像的曆史觀察近代中國;《黑神話:悟空》爆火後,他們邀請《西遊記》研究學者分享《取經路上的現代回響:〈西遊記〉的精神底色與文化符號》;……
高質量的內容之外,張家寧還追求高質量的討論。從老師組織的讀書會,到三五好友不定期的對談,討論的魅力,張家寧深有體會。
在網絡占據大家越來越多生活空間和時間的當下,他認為這種麵對麵的交流格外寶貴。他希望把學術酒吧打造為一個開放、放鬆的交流空間,大家因為興趣相聚,不管是主講人和觀眾之間,還是觀眾之間,都能夠以更加平等、輕鬆、自在的姿態去麵對麵交流。
“讓我們把手機放到一邊,參與到討論之中。”他相信,這樣的討論和交流,即使是在陌生人之間,也能帶來極大的滿足感。
兩個小時的活動,張家寧通常會留一小時用於主講人分享,之後一小時用於觀眾討論。
他們將每場活動人數控製在50人左右,每期都供不應求,不斷有人詢問是否能夠加票,但張家寧認為不能再多了,不然可能丟掉討論的氛圍。
為了促進討論,作為主持人的張家寧,還會圍繞當期話題提前閱讀大量資料,準備一些問題,作為“拋磚引玉”,激發大家更多的提問和討論。此外,他還想過嚐試一些新形式來促進大家討論,比如,設置讓臨近觀眾討論的環節等。
回到活動現場,限於主講人的經驗、話題的可討論度等諸多因素,每場活動的討論效果不一。但促進討論和交流,一直是張家寧和團隊努力的方向。
找酒吧談合作、確定選題、與主講人溝通、設計物料、新媒體宣傳……每周一場的活動,占據了張家寧和團隊成員的許多精力,大家大多有其他工作,利用工作後的時間投入活動組織。每場活動的門票收入,去掉各種費用,隻能剩下幾百塊錢,大家都是在“為愛發電”。
“雖然沒有掙到錢,但很有成就感。”張家寧說,這麽多人願意參加我們的活動,活動受到越來越多關注,這些持續的正反饋讓他們更有動力和激情。
已經畢業的張家寧沒有像其他同學那樣找一份工作,而是在嚐試幾個自己感興趣的項目,學術酒吧是其中之一。他對這件事充滿熱情,希望它能成為自己的事業,但由於目前缺乏可行的盈利模式,仍然隻能算他的愛好。
張家寧沒有想太多,而是選擇在不斷嚐試中延展更多可能,最近兩期,他們請到了更為知名的教授學者,也開始有一些企業合作。同時,他也保持著一份清醒,“‘學術酒吧’目前還在熱度上,當熱度退去,經過時間沉澱,仍然有人願意參與,才能證明它確實是一件有價值、值得做的事。”
張家寧也注意到網絡上圍繞學術酒吧的種種爭議。在他看來,一部分原因是“學術酒吧”這個現象是自發生長起來的,這個詞是網友總結的。不僅網友和觀眾,不同學術酒吧活動組織者對這個概念的理解都不一樣,彼此之間可能也不認可,但大家共同參與,不斷拓展著這個概念的內涵和外延。
張家寧堅持他們正在做的,用年輕人的方式來辦文化沙龍,給大家提供一個交流空間,進行高質量內容的分享,讓大家有所收獲。
02?
主講人:分享知識也讓自己走出學術小房間
陸子奇是哈佛大學經濟係博士,不久前成為國內一所大學經濟學院的老師。
學術酒吧今年初夏在上海率先興起,組織者正是陸子奇的朋友。在朋友的邀請下,陸子奇在上海的學術酒吧分享了《博弈論視角下的社會文化》,之後,他又在朋友的朋友的推薦下,就同一主題,在北京舉行了一場學術酒吧活動。
陸子奇觀察到,不少學術酒吧的組織者本身就是某個領域的研究者,在舉辦活動之初,大多是通過人際網絡邀請自己的朋友和老師擔當嘉賓。
對陸子奇來說,參加學術酒吧,不僅是給朋友捧場,他也有自己的需求和期待。
作為一名青年學者,他對自己的研究抱有極大的熱情,“如果有平台能把自己的知識分享給別人,就像好不容易做了一盤好吃的菜,想把它拿給更多人品嚐,會覺得很高興。”以往這樣的分享主要通過互聯網,或者以人際網絡組織起來的線上小型分享會,像學術酒吧這樣線下麵向大眾的活動,十分難得。
同時,作為一名社科研究者,他認為人文社科的根本在於對社會的關懷,指向的是我們如何過得更好。在他看來,將自己經過紮實研究得來的成果與大家分享,不僅能讓大家了解這些知識和生活之間的關聯,對於大家理解社會和生活也會有一定幫助。
“如何理解各種文化現象,比如麵子、個人主義、酒桌文化和法製觀念?我們將使用博弈框架,從實際的人際困境出發,幫助人們在博弈均衡中實現合作。”
這是陸子奇參加學術酒吧活動海報上的一段話。他選擇的話題是博弈論,這也是他目前的研究方向。他發現,很多日常生活現象,人們在解釋時往往會歸因於文化差異,但這種解釋並不足以說服他。他注意到博弈論提供了一個不同的視角,能夠對這些現象中的某些問題作出解釋。他將這作為自己的研究課題,有了許多發現,他也希望與大家分享這些發現。
此外,參加學術酒吧活動,對陸子奇來說,也是走出“學術小房間”的一種方式。
在討論時,觀眾提出了許多問題,如“我們該如何看待道德?”“世界上是否存在純粹的好人?”“利他行為是否出於利己目的?”
在陸子奇看來,這些問題很有價值,觀眾從生活角度告訴他,普通人關心的是哪些問題。這讓他意識到自己此前研究忽略的一些問題,也讓他在未來的研究中,更加關注如何將研究與大家關心的具體問題相關聯。
兩場活動下來,陸子奇對參加活動的觀眾有了一個簡單的畫像——以本科、碩士生為主,而非與自己同領域的研究者。
基於此,他也確定了自己分享的內容,觀眾有著一定社科知識背景,他就在基礎上進行發散,深入講一些學界前沿研究,總體介於科普和學術探討之間。
同時,他也意識到一個難題,無論是在學校開講座還是在酒吧做分享,他麵對的都是背景知識水平各異的人群,有些人在人文社科方麵的知識較為豐富,有些人則相對較少。如果他取中間水平來講解,那麽一些人可能會覺得內容太難而聽不懂,另一些人則可能覺得內容過於淺顯而感到無聊。他明白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能做的是嚐試發掘一些大家都感興趣的共同點,比如講述一些生動的例子,或者介紹一些新穎有趣的概念。
在學術酒吧進行分享,對陸子奇來說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在學校,他是老師,在這裏,他隻是一個對學術感興趣的人,來跟大家分享知識,這讓他更加放鬆,可以更多分享個人想法,還可以開開玩笑。
他和觀眾的關係也不是指導與被指導者,而是平等對話的朋友,這讓現場氛圍和互動方式都更加不同。在一次活動中,有觀眾舉手打斷他,提出了一個非常尖銳的問題,這在學校講座等嚴肅場合可能不會出現。
對於網絡上關於學術酒吧的質疑,陸子奇也有自己的看法。有網友說參加這類活動的人是在通過賣弄學術獲得優越感,陸子奇認為,分享自己經過紮實研究得來的知識確實會給自己帶來成就感,但重點不在於此,而在於是否能夠真正幫助到大家。
也有網友認為大部分人參加活動不過是為了跟風拍照打卡,陸子奇則認為,如果大家覺得去學習知識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從某種角度看,不是也不錯嗎?
在陸子奇看來,學術酒吧的出現有其基礎。在和朋友的討論中,大家都有同感,離開學校後,深入交流思想文化的機會變少了。隨著我國教育水平的提高,大家對學習知識、交流思想的需求在增加。有了需求,自然就會有供給,學術酒吧應運而生。
他認為,目前,學術酒吧作為一種新興形式,供給還不多,但如果持續下去並且效果很好,相信未來這樣的交流空間會越來越多,不僅限於酒吧,會延展到更多空間,成為一種流行的生活方式。他也希望它能發展成這樣一個平台——不僅限於學術人士,各行各業的專業人士都能來分享知識。
被問到是否還會參加學術酒吧活動,陸子奇給了肯定的回答,同時他強調,“那時候我一定是分享我最新的研究,而不是一直講重複的東西”。
03
觀眾:接觸新知,為自己持續充電
“我是一名物理係的畢業生,大家知道,今年諾貝爾物理學獎頒給了人工智能領域專家。我想問,如果人工智能能夠做越來越多人類能做的事,人類該如何去確定自己的獨特性?”
在一場題為“我們的人生為何需要哲學?”的學術酒吧活動中,小步搶到了最後一個提問機會。
小步是一名理論物理碩士,如今從事XR(拓展現實)相關工作。這是小步第四次參加學術酒吧活動,“我想獲得新的信息,拓展一下眼界,啟發自己的思考。”就在前一天晚上,他還參加了另一場學術酒吧活動,主講人是一位人類學教授,分享原始部落與現代文明的相似之處,探討現代性下的人類將走向何方。
他也希望通過這類活動,跳出信息繭房。“在網上刷到的內容都是被算法訓練過的,全關了算法又沒有什麽想刷的欲望,很難找到自己之前沒關注過但其實會感興趣的內容。”學術酒吧隨機的主題給了他新鮮的選擇。
幾次活動下來,小步覺得活動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他的主要需求,話題具有啟發性,主講人也都有幹貨。每一次參加活動,小步都會盡量搶到一個提問的機會。雖然平時也會通過互聯網了解相關知識,但在他看來,與專業研究人士深入的麵對麵溝通,才是觸發靈感最好的方式。
學術酒吧活動中,一位觀眾在認真記筆記
參加這場活動的悠悠也有同感。悠悠在海外獲得教育學碩士學位,剛剛回國參加工作幾個月。離開學校後,她想探索一些方式,和他人保持交流,促進自己思考,讓自己保持活力,在這個過程中,她關注到了學術酒吧這個形式。看到哲學這個話題,她果斷報了名,這是她第一次參加活動,期待哲學帶給她看待問題的不同視角。
整個活動下來,她覺得主講人確實啟發了自己對一些問題的思考,但她還想去進一步討論問題的解決途徑。“主講人講了什麽是哲學的生活,但我還想追問,哲學生活的動力到底是什麽?”
對於接受過專業學術訓練的悠悠來說,分享的內容還不夠深入,更像是普及性的講座,她的預期更高一些,但她表示可以理解,這也許與主辦方的定位有關,太過學術可能會導致一部分觀眾聽不懂。
同時,悠悠期待有很多自由討論的時間,而不隻是簡單地坐著聽。事實上,主辦方就此次活動形式花了心思,講座沒有PPT和提綱,主辦方準備了一張海報,觀眾在上麵寫下自己的困惑,主講人將從任意一個問題入手,展開對談。
但或許因為問題太多、時間有限,活動最後的形式,更像主講人對海報中問題的回答。悠悠覺得,主辦方在活動設計上麵,可以多一些對話的設置。
在被問到是否還會參加學術酒吧活動時,悠悠果斷回答,“會!”,加上了一個歎號。“某種意義上它能夠促進我的思考,離開學校後我需要找到一些錨點。”
小路是一名社會學碩士,已經參加工作十餘年。來參加學術酒吧活動,除了體驗新鮮事物,也是因為她想讓自己保持持續充電成長的狀態。
在小路看來,在一個小酒館裏討論哲學話題,這樣的氛圍很好。“學術不再是高高在上、正襟危坐,可以很接地氣,可以去指引生活、融入生活。”
在這場與哲學有關的活動中,大家在海報上寫下了自己的種種困惑,“家庭的羈絆和對自由的向往,如何抉擇?”“為什麽我總是倒黴?”“我喜歡的人有喜歡的人,基於基本道德,我能追他嗎?”主講人從哲學的角度,與大家分享了看待或處理這些問題的另一個視角。
小路坐在前排,一個細節讓她印象深刻——當她回頭,看到的都是年輕的麵孔,她可以感受到,大家眼中流露出的濃烈的求知欲望。
在小路看來,學術酒吧是一個很好的開端和起步。就像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所說的,隨著社會的發展,公眾受教育程度的提高,越來越多人開始追求對認知需要、審美需要的滿足,更多人願意在業餘拿出時間,進行知識上的充電、學識上的滋養。“也許當下的學術酒吧活動還有一些方麵有待提高,但作為一種新興事物,它必然要經曆一段時間醞釀,未來也許會展開更多可能。”
當我們談論學術酒吧,也許會想到《會飲》,這是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名篇,賓客在宴會的酒酣之後,開啟有關愛與美的討論。我們也許還會想到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曲水流觴,飲酒作詩,“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在這些名場麵中,主角不是酒,而是文化和思想的火花。
學術酒吧作為自發生長的新興事物,走向何方,無法預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隻有守住學術的內核、文化的內核,才能走得更遠。
文/謝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