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傳承傳統文化，我要借你命用一下”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渣渣郡

珍貴材質、短毛的、嘴裏的、非洲草原上跑的。

這幾個語焉不詳的詞匯，出現在中國文玩直播間裏，明確指的就是象牙製品。

雖然一些商家在直播間裏，會用“營業執照申請了象牙類目”的說辭，來證明自己進口銷售的象牙製品合法性，但他們明顯有所隱瞞。

中國直播間裏的象牙交易多為茶勺、首飾這樣的小件

因為，國家林業和草原局官網上的2020年第7號文件稱，自2020年4月起，我國將繼續嚴格禁止進口象牙及其製品，禁止的內容是：

1·《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生效前所獲的象牙及其製品；

2·《公約》生效後所獲的非洲象牙雕刻品；

3·在非洲進行狩獵後獲得的狩獵紀念物象牙。

新京報解讀，這意味著在臨時禁止進口措施實施期間，除了象牙文物回流以及科研教學、文化交流、公共展示、執法司法等非商業目的之外的象牙進口，均屬違法。

根據觀察，在中國直播間裏存在的象牙貿易，日本是一個重要的來源。

這一點，在中國裁判文書網的文件以及國際組織調查中得到了印證：

2010-2019年中國的45起象牙走私案中，23%的案件涉及日本人。EIA（環境調查局，Environmental Investigation Agency）的數據更顯示，2018年-2020年全球共查獲了76起日本象牙非法出口案，其中72起是中國當局查獲的。

中國裁判文書網公布的一起案例

而在國際領域，日本在非法象牙貿易中的占比更顯恐怖。

早在2017年，WWF就指控日本與全球95%的象牙貿易有關。因此，多家媒體將日本稱為“世界上最大的象牙市場”。

麵對指責，日本無動於衷。

奈良的鹿、田代島的貓還有《忠犬八公》的電影。

這些印象，使得人們一旦將日本和動物這幾個關鍵詞聯係在一起，腦海裏就會浮現出治愈、和諧、含情脈脈的景象。

但在這種想象背後，存在一個極大反差的現實世界，那就是日本存在一個全世界最大的合法象牙市場。

圖片來源：EIA

這個市場極為龐大。

首先是機構眾多，根據公開數據，日本境內有近8200家銷售象牙製品的商店、500家參與象牙交易的批發商以及300家象牙加工場。

其次是庫存規模巨大，根據2022年《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公布的數據，日本的象牙庫存量為244噸（其中整象牙為178噸、切割象牙66噸）。這一數字，占亞洲象牙庫存量的84%、全世界庫存量的31%。

按我國《國家林業局關於發布破壞野生動物資源刑事案中涉及走私的象牙及其製品價值標準的通知》中的價值標準來計算，日本象牙庫存價值近90億元人民幣。

但比這些數字更殘忍的事實是，按成年象的一對象牙約合10公斤來計算，日本象牙庫存相當於封印了2.4萬頭大象的生命。

圖片來源：CITES

血腥、殘忍的象牙貿易被世界大多數國家所禁絕。

但在日本，象牙交易隨處可見，想要得到象牙製品，就像下樓買袋薯片那麽簡單。

比如，如果你在中國的主流電商軟件搜索象牙，隻會得到綠網計劃的彈窗，上麵詳細介紹著法律法規以及科普知識，讓你詳細了解大象的困境。

在日本二手交易最重要的據點雅虎拍賣上，從整根象牙原料到一件精工牙雕，再到江戶時期的象牙古董雕塑……一切你想得到、想不到的製品，都在這裏被明晃晃地交易。

小眾收藏背後是更大的大眾市場需求——象牙印章。

去過日本的朋友一定對當地的印章文化記憶頗深，隻要在當地銀行開戶，就必須要用到印章。

有了使用習慣，就有了消費主義，在印章消費這一板塊，日本人相信，珍貴材質的印章能夠給持有者帶來好運。而擁有濁白色澤、易於雕刻的象牙，因為大象長壽、族群關係和睦以及宗教符號的影響，被理解為最好的選擇。

因此，從東京新宿的文具店到鄉間小鋪，象牙材質的印章隨處可見。

它們價格並不算貴——僅需千元人民幣左右，即可獲得一塊刻有自己姓名的牙章。但代價又很沉重，因為人類迷信的代價是一個生靈的終結。

你可能覺得小小的象牙印章不值一提，隻是日本象牙生意的一小部分。但有調查顯示，象牙印章占日本象牙總消費量的80%。

因此，與其說是小眾收藏支撐了日本的象牙市場，不如說是整個日本共同托舉了這個所謂的“合法市場”。

從曆史角度來看，日本對於象牙消費熱潮共有兩次。

第一次日本象牙的消費熱潮，起於江戶時代，終於第二次世界大戰。

跟全球其他地區相比，日本列島使用象牙的時間要晚上很多。

根據史料，直至公元8世紀，象牙雕刻技術才從中國傳到日本，自此牙雕便成了日本上流社會追捧的器物，直至江戶時期全民普及——幾乎每個人家都有一件。

8世紀傳到日本的中國紅牙揆婁尺，是日本正倉院的寶物。

它在今年奈良國立博物館於10月26日舉辦的“第76回 正倉院展”中被展出。

從江戶幕府第四代將軍德川家綱，麵對社會矛盾、經濟矛盾開啟文治政治以來，幕府治下的日本興起奢靡之風，當全民步入石崇鬥富，象牙就成了全民追逐的寶物：

大名用象牙裝飾家具、藝人則用象牙作三味線的雁柱和撥片，普通人則追逐象牙發簪和根付。最值得一提的是根付，它之於江戶人，就像是愛馬仕birkin之於上東區的媽媽，是攀比遊戲的入門券。

所謂根付，既是一種繩結約束扣，也是一種裝飾。它不獨立出現，而是和印籠一起懸掛在和服外麵，作為隨身小包裝存物品。印籠和根付的組合是江戶時尚的重要組成部分，人們不但把當時最好的工藝用在上麵，還會根據時令、場合進行組合搭配，以此彰顯身份、比拚品位。

日本版包青天《水戶黃門》就多次展示過江戶時代這種時尚遊戲的風靡，每當主人公要跟壞人決鬥的時候，小助手就會高舉印籠高呼以示身份：“你不認識這個徽章嗎！”

根付延展而出的鬥富時尚，隨著黑船來襲、明治維新被西方時尚所替代。但西方收藏家接過了這場時尚遊戲的接力棒，開始瘋狂收藏象牙根付和印籠，在這種消費需求下，大量象牙根付被生產，被放在歐美藏家的櫥窗，日本藝術品經銷商甚至在國外開設分公司，助力象牙消費的延續。

時尚遊戲或許從未有過一個永恒贏家，但可以確定的是，數量多到無法統計的大象成為了大賽的獻祭品。

第二次日本象牙消費熱潮，始於戰後，直到現在。

戰後掀起象牙消費熱的是吸煙習慣，一方麵是日本人拿象牙煙嘴做卷煙的濾嘴；另一方麵是美國占領軍帶來的煙鬥時尚，引發了商人的異動。

退伍軍人的柘恭一郎是第一個抓住商機的象牙工匠。他雇傭了120名工人加班加點地生產有各種日本傳統符號的象牙煙鬥，將他們以3000-5000日元的價格出售給美國占領軍。很快日本的象牙煙鬥就跟橫須賀外套一起，進入了駐日美軍的必買紀念品榜單。

隨後到來的象牙熱潮就是印章，這場熱潮同樣由一位名叫阪本尚光的小商人推動。

在從事象牙交易之前，阪本尚光是一名珠寶銷售員，當他發現購買昂貴珠寶的客戶用木印認證收據的時候，他意識到推廣昂貴材質的印章會是新時代的商機。

在1967年，阪本尚光牽頭創立了宗家日本相印協會，做起了象牙印章的生意。利用象牙印章能給人帶來好運的迷信宣傳，他獲得了巨大成功，影響至今。

1970年名古屋印章商店的一份傳單，揭示這種宣傳的風靡：在傳單中，這家商店先是用印章用不好倒黴一輩子喚起消費者焦慮，緊接著就用更大字體表現“用好印章給你77年好運”來給消費者推銷自己篆刻的吉相象牙印章。

雖然把其他動物骸骨用作自己印章的說法怎麽聽起來都有點地獄笑話，但它在日本就是擁有巨大市場。

就這樣，在1982年日本超越中國香港成了全球最大的象牙消費地區，在10年間進口了2700多噸象牙，相當於12萬頭大象，其中70%的象牙是盜獵貿易中獲取的，絕大多數都變成了印章。

麵對國際社會對於象牙貿易的指責，日本人總拿“使用象牙關乎我國傳統”來作為開放本國象牙市場的一個理由，他們提到的傳統——包括剛剛出現50年的象牙印章文化。

一些三味線音樂家抱怨無法傳承師傅的技藝，是因為搞不到象牙配件，他們聲稱跟塑料撥片相比象牙撥片不但能帶來更出色的音色，還能讓演奏者避免疲勞，持續作戰。

日本傳統音樂名譽教授徳丸吉彥在公開場合建議國際社會搞一個象牙護照，以便能讓他們在出國演出時不受海關查驗。

東京象牙美術工業協會則認為，不關閉象牙市場是延續傳統工藝之必須，他們倡導“可持續的”使用、獲得象牙，這樣才能更好地用買賣象牙獲得的錢，幫助非洲國家保護大象。

因此，該協會強調，國際社會“一刀切”地關閉合法市場無助於保護大象的事業，相反還會葬送他們的傳統工藝，應當打擊非法貿易，而非關閉合法市場。

這套說辭聽上去雖然抽象，但“打擊非法貿易，而非關閉合法市場”的理論好似很有道理，但他們口中的合法貿易，真能拯救大象嗎？

日本的象牙貿易管製規定主要有2條：

1.關於象牙及象牙製品，《華盛頓公約》限製其國際貿易，根據《外匯及外國貿易法》原則上禁止將其攜帶進入日本或離開日本。

2.即使在日本國內，根據《瀕危野生動植物種保存法》原則上也禁止象牙製品等的貿易。但是，作為例外，從已接受特別國際物種企業注冊的企業獲得象牙製品時和事先接受注冊並與注冊表一起交換附帶注冊表的完整象牙時，可以進行貿易。

封閉市場、可追溯的交易、機場的傳單以日本電子化辦公不斷深化，放棄印章的呼聲越來越高的趨勢，好像讓人覺得這個市場是可控的。

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首先，雖然把象牙製品帶出日本海關違法，但賣給外國買家並不違法。

其次，雖然日本要求象牙必須注冊才能交易，但這是僅就整根象牙而言的，象牙製品和切割件不受管製，這就使得非法象牙合法化變得極為簡單，隻要走私到日本，交易便能暢通無阻。

輸入和輸出的便捷性，無數來自非洲的象牙都可以通過這樣的漏洞成為“傳統工藝捍衛者”口中的合法生意，使得日本成為象牙製品非法交易的安全屋。

EIA和JTEF（トラ.ゾウ保護基金·日本老虎和大象保護基金）在2023年公布了一份名為《現実を直視しよう:日本の合法的な國內象牙市場》的報告，報告指出：

根據日本政府公布的象牙製品庫存量來看，日本消費者需求較高的象牙印章、樂器配件交易穩健。可令人擔憂的是日本消費者需求量低迷的產品也在持續製造和增加庫存，它們很可能是要流向海外市場。

麵對國際呼籲關閉象牙市場的聲音，日本政府踟躕不前，隻是不斷加強對於商家的“合法”認證。他們強調合法、科學，但是他們已經成為東亞乃至世界範圍內最大的象牙批發市場，刺激著遠在地球另一端的盜獵行為。

象牙在人類文明中意味著美，但對於它的主人和族群來說，卻意味著死亡與滅絕。

1970年，非洲象的數量為130萬頭。但由於象牙消費引發的狩獵和偷獵活動，非洲象瀕臨滅絕，如今隻剩40萬頭。亞洲象的狀況更糟糕，在百年之內下降了90%，大約隻剩5萬頭。

更恐怖的是，由於象牙有1/3長在頭骨裏，為了獲得完整的象牙，盜獵者會將頭骨切下再行摘取，以圖賣個好價錢。

那麽是多少錢呢？

在Netflix紀錄片《象牙博弈》裏，南非盜獵者說：一對象牙，可以賣250美元。

實在不知道拿其他動物的遺骸，來裝飾自己的生活，究竟能獲得什麽優越感。

但遺憾的是，隻要人們仍然把象牙視為奢侈品，視為身份、品位以及傳統的象征，那麽什麽樣的法律或許都無法阻擋屠殺的繼續。

如今，就在日本人還在探討象牙使用的科學化、可持續化、藝術、傳統和美學的時候：

大象在遠方，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