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領導買飯、跑腿、帶娃,上下級的邊界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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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魯沒有拒絕。領導似乎也沒有給她拒絕的機會,吩咐了幾句,就直接將孩子塞到她手裏。

帕魯沒有孩子,更沒有“帶娃”的經驗。但領導似乎並不在乎,他隻是需要一個能陪孩子玩的“免費保姆”。把工作放到一邊,帕魯牽著孩子往外走。

回想在南京這家央企施工單位工作的十年,許多與崗位無關的領導私事,就是這樣被肆意地甩向她。

幫領導帶飯、跑腿、報銷等,這類小事數不勝數。因為住所離公司較近,即便是休息日,帕魯也常被臨時要求去辦公室給領導拿東西,再自費打車“送貨”上門。加急派送之餘,還要幫忙取快遞、寄快遞。她甚至還幫領導的妻子改過簡曆。

帕魯打心底裏厭惡領導交辦的私事,因為“根本就感受不到任何尊重”。她不想幹,但隻能“硬著頭皮答應,臉上還要洋溢著笑容”。

在帕魯身上,不難看到許多打工人的影子。麵對領導交辦的私事,他們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害怕領導不給好臉色,更擔心因此丟掉飯碗。

偶有爭議事件浮出水麵。今年9月,上海某教培公司的教師發帖稱,領導要求每天幫忙帶早餐。其在網友的建議下,以經濟緊張為由,向領導要求預付飯錢,被反問“今天為啥一直在問我要錢”“你實在沒錢,要靠自己賺,不能問我要”“你這樣,我不敢用你了”。

上海某教培公司的教師與其領導的聊天記錄,顯示其領導列出的每天餐食標準 / 圖源:網絡

次日她接到辭退通知,並被踢出群聊。

事後,該公司發布處罰通告稱,與涉事領導解除勞動關係,並留任該教師。但該事件仍引起不少人的共鳴。

幫領導處理私事,背後反映了職場文化與人際關係的更深層問題。職場中人探索著適合自己的生存法則。

文|黃澤敏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南風窗”(ID:SouthReviews),原文首發於2024年10月24日,標題為《給領導帶娃、跑腿,上下級的邊界在哪裏》。

1

“私事”一個接一個

門口傳來動靜。

被安排在正對公司大門的茶水台辦公,劉展顏總能第一時間看到進進出出的人群。

來者是陌生的麵孔,劉展顏迅速迎上。問過來意後,她通過內線轉達領導,再按照吩咐把人請進辦公室。緊接著趕回茶水台,準備熱水,置茶、沏茶、奉茶。退出房間之後繼續燒水。待領導開門大喊“添壺熱水”的時候,劉展顏再把熱水壺送上。

沒有人教劉展顏這麽幹。但這相當於“前台”的工位,無聲宣告著她的主要職責:迎賓及端茶倒水。即使她並不為此而來。

2019年,畢業不久的劉展顏進入青島某金融公司實習。踏進公司第一天起,與崗位無關的任務就一點點落下。除去端茶倒水這類雜活,還夾雜著不少領導的私人事務。

起初,這些私事隱晦而不起眼。先是跑腿送文件——一份與公司業務無關的私人文件。涉世未深的劉展顏並未意識到那是“領導的私事”,“以為大公司是不是都這樣”。她聽話完成任務。

幾天後,領導把孩子帶到辦公室辦公。對方以工作忙碌為由,讓劉展顏“幫個小忙”。一會兒要她給孩子錄個跳繩視頻作業,一會兒讓她照看孩子寫作業。

後來,領導交辦給她的私事越來越多,也更直白而猛烈。從跑腿買東西,到帶娃、接娃,再到輔導孩子作業、幫孩子完成作業。圍繞孩子的私事越來越多,“可以說除了吃喝拉撒睡,其他的我都管。”劉展顏說。

例如一次領導的孩子放暑假,學校布置了一個親子作業,製作食物。“因為比較麻煩,小孩無法獨立完成,大人也不願意陪孩子去買東西做。”劉展顏“理所當然地”被喚到領導跟前接下任務。

又如每到禮拜四五,領導的孩子要上興趣班。劉展顏奉命來回接送,“兩個來回加起來要兩個小時,幾乎半個下午就荒廢了”。

各種私事更是侵入她的生活。周末和節假日的早晨七八點,領導也會毫不客氣地打來電話,強行把她“拽”出被窩。

這些私事像個不定時炸彈,轟炸著她的休息日。那些消息和電話,讓她“覺得天都要塌了”。但她還是接下了所有的活。

領導的私事像個不定時炸彈,轟炸著她的休息日 / 《銀河寫手》劇照

很多時候,打工人“平等”地接到領導交辦的私事,無論是否為上班時間,具體幾點。

今年9月,研究生陳燦在北京參加了一個援外培訓項目實習。某日晚上10點,陳燦在回家的出租車上收到領導的消息。對方讓她幫孩子寫作業,因為孩子的作業寫不完。未等她回複,直接附上了作業要求。

絲毫沒有拒絕的機會。陳燦隻能在車上打開電腦,趕在一個小時內完成了領導要的英語作業。後來她才知道,當晚所有實習生都收到了領導交辦的作業任務,有人熬夜到次日,仍在幫領導孩子做PPT。

這些“私事”並非都具有直接的勞動行為。就像某次工作結束後,領導邀請陳燦和其他員工去KTV。看似放鬆的場合,領導卻要求每個人唱首歌“活躍活躍氣氛”。會跳舞的陳燦更被點名給大家跳舞。“你不是會跳舞嗎?”領導這樣對她說。

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壓迫感,迫使陳燦服從。平日裏,她性格開朗,熱衷和朋友唱歌跳舞。那次“欽點”隻讓她覺得屈辱,“感覺自己在取悅領導”。

2

這片土地最不缺“帕魯”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產生抗拒的呢?

陳燦記得,在正式開始項目工作前,她就覺得這位素未謀麵的領導“很煩”。當時,領導常用類似“朋友的語氣”給陳燦發消息,一會兒玩笑似地讓陳燦教她教舞,一會兒拜托她幫忙挑選衣服。

私事常夾雜在公事中出現。後來,公與私之間的界限愈加模糊。這些私事並不常以命令性口吻出現,卻讓她讀出話語背後不容拒絕的威嚴。

某次工作結束後,明明她已經吃過晚飯,並以此謝絕邀請。領導還是拋出“不要這麽不合群”這樣的話,讓她和其他員工一起去吃火鍋。飯桌上,領導一股腦兒地輸出著與工作無關的內容和情緒。陳燦無心聽。她沉默著,整晚一口都沒吃。

飯桌上,領導輸出著與工作無關的內容和情緒 / 《檢察官內傳》劇照

第一次麵對自上而下的私事,她不知道能否拒絕,又該如何拒絕。她從其他同學那了解到,就算是在其他部門實習,同樣承擔領導交辦的私事。

在等級分明的職場,處於權力下位者的他們通常難以明確表達拒絕。他們尚未摸清職場規則,就被卷入紛繁的等級關係之中。麵對從上而下的任務,他們“雖然困惑,但懵懵懂懂也就幫忙做了”。

那一次,帕魯接下了帶娃任務後,即使心有不滿,還是全力以赴完成了任務。

她帶著就讀小學的男孩去了電玩城。男孩似乎有耗不完的精力。在電玩城玩得不過癮,他們轉場密室,之後又去了溜冰場。待男孩心滿意足回到辦公室,天空昏暗,早已過了下班時間。擁有一天清閑的領導很滿意。帕魯努力擠出笑容,拖著疲憊的軀殼回家。

當晚,領導私下給帕魯轉來兩千元,說是活動經費。數額太大,她不敢收。當日開銷大概四五百元,“就帶孩子出去玩一天,給這個數額,一看就不是真心的,快趕上我半個月的工資了。”何況,早上拒收過一次後,對方也沒有改過數額。

她確信領導隻是做個樣子。“沒有什麽辦法要錢。”一旦收錢,可能會被“穿小鞋”,最直觀的表現,是在工作崗位和崗位晉升上,完全輪不到自己。寧可折本,也不要冒風險。和早上一樣,她把錢退回。

不知何時,反抗的能力悄悄流走了,安靜得連帕魯本人也沒有察覺。

這幾年,帕魯明顯感覺企業收益不景氣,“鐵飯碗”也在減少。先前那位後勤人員退休後,企業的後勤崗悄然撤下。負責客戶管理工作的她,實際承擔著市場開發、業績資質維護、係統報送、後勤及部分外聯工作,等等。她努力適應著隨時可能增加的,雜亂且與崗位不符的工作。

企業收益不景氣,員工需要努力適應更多雜亂且與崗位不符的工作 / 《年會不能停》劇照

帕魯想過逃離。然而,這份編製“帶著光芒”,是帕魯的父母那一輩人最滿意的工作。但凡她冒出一點辭職的念頭,四麵八方伸出來的手會蠻橫地將那一絲火苗掐滅。

後來,她也用“現實”說服自己——30歲的已婚未育女性,怎麽看都不具備競爭力。“現在想留下來或者出再出去找工作,也得有拿得出手的各種證書,有能力才行。”帕魯後悔年輕時沒有再加把勁,多考取幾個證書,以至於現在寸步難行。

身處不上不下的職場“尷尬期”,她不敢懷孕,更不敢停工,擔心“回來崗位就沒有了”。

“帕魯”是她給自己取的化名。這是“幻獸帕魯”遊戲裏的角色名字。在這片名為帕魯的大陸上,玩家可以控製“帕魯”勞作,如開礦、蓋房子,種田。

遊戲中的“帕魯”是“賽博苦工”。沒日沒夜地幹活,累倒之後,玩家可以考慮把它賣掉,再買新的“帕魯”,這樣就能有更高的收益。“帕魯這個東西,幹完活可以不給它吃飯,直接把它殺掉,會有新的帕魯繼續幹活。”她說。

那是一種“類似牛馬的生物”,很像她。

3

職場生存法

因不知如何拒絕,劉展顏幫領導處理了許多私事。毫無怨言的態度,似乎為她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收獲”。

她回憶,實習期滿、麵臨轉正的時候,她誌願從事後台崗,但後台崗已滿員。上述領導掌控員工去留的絕對話語權。

後來,領導辭退了一人。留下了劉展顏這位更聽話的“廉價牛馬”。

劉展顏與被辭退的那人接觸不多。在她的印象中,對方就工作有自己的堅持,隻做本職工作,其他的活一概不接。堅決與果敢為其取得了勝利,卻也給領導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劉展顏由此推測,“一開始如果我拒絕得很強烈的話,可能轉正的概率就不是很大了。”

“拒絕”可能會被視為“反抗”,從而加劇職場人際關係的緊張感。有時候,“順從”成了下位者自我保護的策略。

“拒絕”可能會被視為“反抗” / 《故鄉,別來無恙》劇照

個體無法與權力抗衡,有人選擇向上逢迎。在社交平台上,有人分享職場經驗指出,要想跟領導處好關係,或讓領導“心中有你”,除了能力之外,還得在私底下有交情,而“交情往往藏在領導交辦的私事裏”。

在帕魯所在的單位,“幫領導辦私事”的現象由來已久。據她所知,領導的孩子從出生起就被“養”在公司。約十幾年前,領導所在的部門裏有兩人不用做本職工作,而是領導孩子的“專職保姆”,幫忙帶孩子、洗衣服、做飯等等。

如今,這種現象不再存在。但其延續下來的“職場文化”並未完全消失。

帕魯身邊有許多同事會主動攬活,如幫領導接送孩子、幫忙看裝修、去機場接送等等。她理解這些行為,“很多人為了生存,不得不這麽做”。

一些時候,處理私事類似“向上管理”。在職場工作中,若能獲得上位者的賞識,可能增加晉升機會或更高的獎金分配。雖不能一步登天,“在一些特定的情境下,換個角度,幫領導幹私活也可能成為一種增進彼此關係、提升個人影響力的方式。”帕魯說。

也有人嚐試改變。職場中人,心態各異。個體的生存方式似乎與個人意誌掛鉤。調整心態後,帕魯開辟了另一種道路。

去年,帕魯連軸工作了好幾天,一個人“幹好幾個人的活”。結果年終獎到手900元。她沒忍住,在辦公室哭了出來。

在那之後,帕魯決定躺平。此前,她像“老黃牛耕地”一般賣力工作,對待私事更是毫無懈怠。現在,她索性踩點上下班,早上打卡後再慢悠悠停車。以前爭分奪秒的午休時間也慢了下來。下館子後睡一覺,晚上繼續踩點下班,絕不加班。她發現,不再追求升職加薪,也就不那麽在意同事和領導的看法了。

帕魯決定躺平,不那麽在意同事和領導的看法 / 《去有風的地方》劇照

這也改變了帕魯對待私事的態度。雖然沒法完全擺脫私事,但她開始學會“看碟下菜”。

她舉例,若是處理“大領導“的私事,那就私事優先,本職工作抽時間趕進度或下班後再做;若是其他小領導,她會嚐試推脫,實在不行,就跟對方解釋工作結束後再做。“盡可能躲掉,實在躲不過就應付一下,不需要盡心盡力。”她說。

躺平並不是所有人都能輕鬆做出的決定。對帕魯而言,躺平後的自己不會丟掉工作,但也不會再有晉升的機會。

帕魯還是嚐試踏出那一步。能持久進行的勞動不隻是能獲得報酬,更重要的是,其賦予人勞動的尊嚴及崇高的自豪感。她渴望找回屬於勞動者的尊嚴,而非“出賣靈魂獲得工資的些許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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