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冒名頂替的25年:“我隻想要個正常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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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42歲的黨文傑患有強直性脊柱炎,不能彎腰,不能轉頭,也不能去醫院做手術。因為醫保卡上是別人的頭像,黨文傑無法通過人臉識別。他攥著醫保卡不換,隻說“這是我為數不多的證據”。

相伴十多年,這張醫保卡見證了黨文傑被“冒名頂替”的過半人生。

從2012年發現學籍被頂替,到2019年查出信用卡欠款80萬,再到找出更多與假“黨文傑”有關的受害者,黨文傑的舉報維權路走了十多年,卻始終揪不出背後的始作俑者。電話那頭,黨文傑歎了口氣,“我不想要什麽賠償,隻希望他還我一個正常的人生。”



被冒名頂替的學籍

聽說王新利從大荔師範學校畢業後考上了西安美院,黨文傑隻能苦笑,“這本是我想走的路。”1999年,這個叫“王新利”的人,頂替了他的學籍。

黨文傑出生於陝西渭南市白水縣。為繼承父親和爺爺的教師事業,1999年中考時,他參加了大荔縣美術加強班考試,想考取陝西省大荔師範學校白水校區(原陝西省大荔師範學校,現渭南職業技術學院)。當時的他尤愛美術,計劃畢業後當美術老師。

成績不錯的黨文傑在考試中得心應手。但考試後,卻未收到錄取通知書。由於當時的師範學校隻接受應屆生,黨文傑隻能選擇重新參加中考,升入高中。那段時間,黨文傑一度陷入自我懷疑,“這麽努力做一件事都沒做好,可能就是自己能力不行。”

2004年,黨文傑高考考入陝西工運學校,學習視覺傳達設計。同年9月,他的戶口從白水縣西固鎮派出所轉入西安蓮湖區青年路派出所。畢業後,檔案和戶籍本應轉回戶籍地,但黨文傑發現,自己的戶口落到了相鄰的蒲城縣。然而,當時的他忙於找工作,認為“戶籍學籍暫時用不上”,便未過問此事。


一直到2012年,戶籍的真相才浮出水麵。由於工作和女兒上戶口的需要,黨文傑準備辦理二代身份證,“但戶籍室說我和身份證的頭像不符。”在白水縣西固鎮派出所的電腦上,他看到一張與自己同名同身份證號的身份證上,貼著一張陌生的人臉。身份信息顯示,此人為蒲城縣三合街人,在三合鄉中學任教。2007年,此人已在蒲城縣城西派出所(今橋陵派出所)辦理二代身份證。

被冒名頂替的25年:“我隻想要個正常的人生”

黨文傑父親手寫的反映信/圖源受訪對象

黨文傑和父親多次前往蒲城縣詢問此事,卻始終沒有進展。2012年10月,黨父手寫一封反映信,“要求蒲城縣公安局查出假冒黨文傑的人,把我兒的戶籍身份證號碼歸還我兒;要求蒲城縣教育局查出假冒黨文傑的教師,終止與我兒黨文傑(有關)的一切信息和資料。”

經多番交涉,黨文傑和父親終於在三合鄉中學見到了王新利的父親。“對方承認當年頂替的事,說是花錢買了戶口,就能上這個學。”黨文傑回憶,“但他拒絕透露經手人的信息。”


2012年11月,在警方協助下,黨文傑和王父在城西派出所調解,更改了王新利的身份信息,“雙方都錄了口供”。一周後,黨文傑接到派出所的通知,“可以辦二代身份證,可以給女兒上戶口了。”

他以為這件事到此為止了,但2012年年底,他發現自己的醫保卡上依舊是王新利的人臉。再次前往城西派出所,黨文傑質疑此前的身份更改並要求“撇清與此人的所有關係”,工作人員稱“我們給你解決”,但再沒有下文。

當時的黨文傑不知道,這場冒名頂替的漩渦才剛剛開始。

逾期欠款的80萬

“你去派出所開證明,證明你是你本人。”銀行櫃員稱,由於反複輸錯密碼,黨文傑的一張銀行卡被凍結。他對黨文傑甩下一句,“我今天不報警抓你就算不錯了。”黨文傑覺得匪夷所思,他從未使用過這張卡,何來的“輸錯密碼”?


像這樣莫名發生的事並不少。有時黨文傑需要登錄銀行係統查看開卡狀態,卻被卡在“人臉識別”環節。他想開通信用卡、辦貸款,卻總被告知“無法辦理”。



黨文傑提供的信貸記錄/圖源受訪對象

2019年,查詢“個人征信報告”的信貸記錄時,黨文傑意外發現,其名下有8張信用卡。信貸記錄顯示,8張卡的辦理時間從2006年至2013年,其中1張卡發生過逾期,6張卡未結清,總計超過80萬貸款未歸還,各銀行支行屬地均為四川省成都市。

從未辦過信用卡,也沒去過成都的黨文傑懷疑,是王新利在使用自己的身份證貸款。他聯係了其中一家中國郵政儲蓄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成都市高新區支行(以下統稱為“郵儲銀行”),提醒“有人在你們那貸款,但他不是我本人,你們趕緊處理一下”。結果他反被銀行起訴了。


信貸記錄顯示,2011年1月6日,申請人向郵儲銀行申請45萬元的住房貸款。時至2018年,已累計12期未按時足額償還貸款本息,有39萬多的欠款未結清。



郵儲銀行與黨文傑的金融糾紛判決書/圖源受訪對象

就“中國郵政儲蓄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成都市高新區支行與黨文傑金融借款合同糾紛”一案,中國裁判文書網公布的該案判決書顯示,“被告黨文傑經本院合法傳喚未到庭,亦未提交答辯意見及證據。於判決生效之日起十日內向原告郵儲銀行成都市高新區支行歸還借款本金38.5萬元及利息、罰息、複利(計算至2019年2月20日)579.35元。案件受理費7238元、保全費2499元均由黨文傑承擔。”

黨文傑告知法院,自己從未收到傳喚,且借貸身份可能是被冒用的,“但法院的回應是,他們隻負責這個案件,冒名頂替涉及刑事案件他們不受理。”


上海市匯業律師事務所合夥人沈亞川律師表示,如果明知當事人的身份真偽存疑,僅做程序審查直接下判是不妥當的。法院如果發現民商事案件審理中的關鍵事實部分涉及刑事案件,依法可以裁定先中止審理,將案件移送公安機關管轄或告知當事人走刑事報案程序,等到刑事案件查清後再繼續審理。

黨文傑也拒絕接受這一結果,“又不是我貸的款,憑什麽要我出錢。”但因未向銀行、法院支付欠款和訴訟費,他被限高了,無法乘坐高鐵、飛機,也無法出差。

10月12日,封麵新聞記者向郵儲銀行人員求證此事,對方表示,2011年前來辦理貸款的“黨文傑”在身份核實上並無問題,“身份證姓名是黨文傑,照片也與來者本人一致。”由於2011年,黨文傑與王父未經調解,王新利持有的還是“黨文傑”版身份證。

信貸記錄顯示,2013年11月11日,申請人還在中國光大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成都分行辦理一張貸記卡。

為何身份信息更改後,王新利依然能使用該身份證辦卡?10月14日,封麵新聞記者聯係中國光大銀行成都分行人員,對方表示,需當事人自行撥打銀行客服電話,提出需求。銀行在核實客戶信息後,才會提供相應的查詢內容。


但當時被起訴後,黨文傑未聯係其他銀行,“隻聯係了一家就被起訴了,萬一其他家也起訴我怎麽辦?”他選擇找法院、派出所、掃黑除惡辦等各種機構,但均無結果,“要麽說不在管轄範圍內,要麽就讓我找其他單位”。

揪不出背後的始作俑者,事件陷入僵局。直到2024年6月,一個叫李俊的陌生人帶來了轉機,他稱,自己認識另一個“黨文傑”。

“黨文傑”的多重身份

黨文傑回憶和李俊第一次見麵時,對方掏出軍人證、身份證證明“自己不是騙子”,隨後從包裏掏出厚厚一遝材料——王新利及其一家的罪證,這是他追查七年攢下的資料。黨文傑瀏覽了涉及自己被冒名頂替的部分,信息幾乎無差錯。他表示,此前自己從未向李俊提供過資料。

李俊的追查要從2017年說起。當時,他在西藏做極限風光攝影師,與一名叫“黨文傑”的室內設計師簽訂合同,準備裝修工作室。合同金額112萬,工期75天。但裝修近一年後,工程仍未交付,還出現地麵裂縫、衛生間漏水、地暖無法使用等問題。


私下調解未果,李俊將“黨文傑”告上法庭。2021年11月,西藏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二審判李俊勝訴,要求“黨文傑”及其兩家公司返還李俊工程款、違約金、維修費等共計約43萬元。

但不久後,“黨文傑”又以“支付了10萬元工作室股權轉讓款卻沒有得到相應股權為由”起訴李俊。李俊表示,裝修期間,“黨文傑”曾入股自己的工作室,兩人簽訂了股權轉讓協議。但後續“黨文傑偷偷把協議拿走了”。由於缺乏書麵協議,法院判李俊敗訴。

李俊搜索發現,“黨文傑”疑似以相同手段欺詐過多名合作方,在四川、雲南等地均有類似的裝修糾紛,而自己“是金額最低的一個”。

通過進一步查詢工商資料,李俊還發現有兩個“黨文傑”均在成都注冊公司,部分公司名極為相近。且兩者身份證除了後四位不同,戶籍地分別歸屬白水縣和蒲城縣外,其餘均一致。

“我向稅務局和相關機構確認了,他用了兩套身份注冊公司。兩張身份證的尾號分別是2737和1017。”而前者正是真黨文傑的身份信息,李俊認識的“黨文傑”實則是王新利。




橋陵派出所出示的告知書/圖源受訪對象

今年4月,李俊以“王新利冒用他人身份證”為由在陝西、西藏、四川等多地報案。最終,陝西省蒲城縣的橋陵派出所出示了受案回執,即2012年更改王新利身份的城西派出所。但7月16日,李俊來到橋陵派出所時,對方稱“因嫌疑人逃跑,案件在法定期限內無法作出行政處理決定”。在李俊提供的聊天記錄中,橋陵派出所警官向他表示,“持續撥打王新利8個電話,均無人接聽,正在全力追查。”

李俊先後向陝西省紀委、北京市公安局等部門舉報冒名頂替案件以及案件的毫無進展,均被打回。

從李俊處了解情況後,黨文傑決定再次追查王新利的“多重身份”問題。7月,在李俊和律師的幫助下,黨文傑解除限高,坐上高鐵,前往四川省崇州市報案。據李俊透露,此前,王新利在崇州市民政局辦理了結婚登記,已將戶籍遷往當地。


此次同去崇州市公安局報案的,還有4位與王新利存在經濟糾紛的人。“他們看起來過得很不好。”黨文傑回憶,在場的有欠款50萬的包工頭,還有被騙的供應商。他們列舉王新利詐騙、身份冒用等多項罪名,但崇州市公安局人員回應,由於李俊此前已在蒲城報案,此次報案理由基本一致,所以不予立案。

“我問他,王新利是不是持有多重身份。對方說,他們隻配合蒲城縣調查,其他情況他們不便幹涉。”黨文傑說。

今年8月,李俊將這些經曆拍成短視頻發布到網上,引起一定關注。由於案件涉及渭南市所轄的蒲城縣、白水縣、大荔縣三地,渭南市公安局專門成立了核查組調查此事。

10月12日,蒲城縣橋陵鎮派出所人員告訴封麵新聞記者,此案已移交渭南市公安局。蒲城縣公安局人員表示,他們不了解辦案情況,具體情況需谘詢宣傳部門。

渭南市公安局宣傳人員向記者表示,目前蒲城縣公安局已經立案,成立專班,正在偵辦中。但由於時間久遠,調查難度較大,專班也在走訪多個部門,每個證據都需要反複考察,需要一定時間。


今天,黨文傑還攥著那張印有他人頭像的醫保卡,不願換卡。2018年患上的強直性脊柱炎,如今一直靠吃藥維持,不能彎腰,不能轉頭,背部劇烈疼痛。家人勸他換卡接受治療,黨文傑拒絕了,“這是我為數不多的證據。拿了這麽多年了,也不差這個時候。”

他還記得,大學畢業後的某天,自己和妻子坐在巴士上。一張傳單飄過來,寫著買房能首付月供。他盯著傳單,想象未來貸款買下屬於自己的房子。但直到現在,也沒有機會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