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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四國的"跳島"生活,自由是現實還是泡影?
文章來源: 青年誌Youthology 於
2024-10-15 00:51:13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第二次和小劉視頻時,她剛剛搬家到意大利的米蘭。
搬家和出差都是小劉這幾年繞不開的話題。佛羅倫薩是她第二份工作所在的地方,此前她在格拉斯哥(英國蘇格蘭的一座城市)和米蘭讀書,畢業後在博洛尼亞工作了一年,又在佛羅倫薩居家辦公了一年,然後開啟了半年國內,半年國外的生活——
因為工作合同簽在廣州,需要頻繁到國外出差,小劉得以半年住在廣州,另外半年輾轉於土耳其、約旦、摩洛哥等國家。2023年,她又換了一份工作,重新回到意大利。小劉自己統計,在過去的七年,她“輾轉過四個國家,居住過七個城市,短至四個月,長至兩年”。旅居也不過如此。
小劉在土耳其拍攝的照片
即便如今已經定居意大利,但小劉還是在頻繁出差——搬家之後,她又馬不停蹄地前往倫敦,在出差間隙和我約定了視頻通話的時間。
在小紅書,探討如何實現半年國外,半年國內生活的筆記,參與討論的人不到一萬,卻有4.8萬人收藏,圍觀別人是如何過上這種人生的,有沒有一種方法適用於自己。
通常來說,富人會世代留在宅邸中,窮人沒能力逃離,中國過去20年高速發展創造的中產家的孩子們,則以很高的頻率四處移動。起初,我想和小劉探討她的“曠野人生”,但在兩次通話之後,我在她的故事中看到了當代留學生,甚至當代青年群體中普遍存在的困境——留學含金量的喪失、海內外生活的艱難抉擇、理想與現實的割裂、追求自由的代價,和背後彌漫的不安的情緒。
文|Zijing
編輯|oi
留下來,為了不讓父母的錢白花
飛往格拉斯哥的那天是陰雨天,小劉至今都記得——那是她第一次出國,來到英國進行為期一年的國際交換。英國的雲層很低,快要降落時飛機才穿出雲朵,這時小劉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名來自工薪家庭的縣城女孩,竟然真的實現了中學時以為遙不可及的夢想,出國留學了。想到這裏,她心中一陣恍惚。
小劉在格拉斯哥拍攝的照片
和許多留學生一樣,小劉初到異國他鄉,經曆了被新鮮事物圍繞的欣喜和滿足,因為溝通不暢導致的社恐和膽怯,還有對父母拿積蓄供給自己出國的不安。
小劉對自己家境的描述為“工薪家庭,家境一般”。雖然出國前拿到了一筆獎學金,但父母還是掏出了“小半輩子的積蓄”供小劉在國外學習和生活。對於這件事,她倍感壓力,在英國時經常因為自己的“無所事事”而內疚和羞愧。
但似乎正是這份不菲的付出讓小劉動了留在國外工作的念頭。在米蘭讀研時,念頭愈發堅定——她希望在回國之前有所成就,為了不讓父母的錢白花,為了證明自己,為了在未來風光地回去。
小劉提到《Five Hundred Miles》這首歌,說裏麵有幾句詞很好地描述了自己當時的心態:Not a shirt on
my back, not a penny to my name. Lord I can’t go back home this ole
way.(我身無分文,身無分文。上帝啊,我不能就這樣回家。)
“很多人讀了碩士之後就回去了,做一份跟沒有出過國一樣的工作。我很不希望自己是這樣的一個結果。”她解釋道。
究竟過上怎樣的人生,留學這筆錢花得才算值得?對於小劉這樣出身普通的留學生來說,這種困惑並不稀奇。
事實上,出國讀碩士,博士的人大多出自非富裕家庭。根據新東方發布的《2023中國留學生白皮書》,2023年想要出國讀碩博的人群中,43%家庭年收入在30萬元以下,占比最高。
如今,小劉已經經濟獨立,掙得比父母多,也遊曆了許多國家。至少在外人看來,小劉是成功的,父母七年前供她讀書的錢也沒有白花。
但沒有“回本”的留學生也大有人在。今年夏天,一位十年美國“留子”花百萬留學,歸國後月薪7000的故事登上熱搜。除此之外,青島留學生歸國後送外賣,耶魯文學碩士畢業找不到工作等故事層出不窮,讓我們看到了許多新一代留學生正在經曆理想與現實,投入與回報之間日益增大的落差。
根據《看天下》,鳳凰網等媒體的介紹,這位留美十年,履曆優秀的留學生Alex在海外讀書期間一共花了500萬人民幣,回國後在上海找到了一份稅前月薪7000元的工作,住在單位宿舍,每天為生活精打細算。
Alex的故事隻是個例,但留學生群體的困境的確存在,並且在近幾年愈發明顯:他們要麵對日益攀升的留學成本,麵對逐漸上漲的留學生數量,回國後還要接受自己不再飽受優待的海歸身份。今年夏天,智聯招聘發布的《2023中國海歸就業調查報告》顯示,超過九成的海歸認為回國求職有壓力,原因包括崗位有限,競爭激烈;海歸人數增加,優勢不再突出;擔心薪資不達預期,很難回本;擔心自己不能適應國內的高壓職場環境。
這不隻是錢的問題,還有一種強烈的落差與不甘的情緒。這種不甘也不難理解:在人生的起點,數十萬元鋪在腳下,留學生們看見了更大的世界,更多元的生活方式。對於不少成績優秀的人來說,他們在國外讀書時付出的努力,熬過的夜也絲毫不少。
富裕社會裏的窮人,比窮人社會裏的窮人,過得更加痛苦。不隻是物質上的貧窮感,還有身處貧富遊戲裏,資源不夠的無力感。
在留學還被稱作“鍍金”的年代,這些金錢和精力上的付出大概率可以換回直觀的回報,比如更誘人的薪資,甚至更高的社會地位。但如今,不少人歸國後依然要和非留學生一起卷入劇烈的競爭之中,花出去的錢就像打了水漂。
如今再討論起留學的意義,我們開始著重強調“體驗”“見識”“人脈”等難以精準衡量的價值,但這也恰好說明了留學的直觀價值正在減弱。對此,不是所有留學生都可以一笑了之。Alex曾在自述中寫道:“我留學回來關係好的朋友,都唉聲歎氣,有的還在思考出路。”
回國發展,還是留在國外?
“潤”已經不是什麽新鮮話題了。在小紅書上,“回國後不適應”的關鍵詞下有356萬多篇筆記,“回國後再出國”下有100萬篇以上。
因為工作原因,小劉有機會體驗了一把網上熱議的“半年國內,半年國外”的生活方式,也是那篇悉數這種生活利弊的文章成為了她嚐試自媒體後的第一篇“爆款”內容:2000多個點讚,近500條評論。
我也是因為這篇筆記認識她的。談到這篇爆款,她笑著告訴我自己踩中熱點了:“我也刷到了很多(半年國內,半年國外的內容)。”
在入職這份工作之前,小劉曾動了回國發展的念頭,並為此辭了職,買了從意大利回國的機票。
那時是2022年,意大利的工作開始讓她感到平緩,乏味。反觀從意大利回國的朋友們,生活卻比自己更好。
結果世事難料——因為疫情,原定的航班取消,邊境管製嚴格,回國變得遙遙無期。小劉不想坐吃山空,找到了一家總部在廣州的互聯網公司,從伊斯坦布爾順利入職,也開啟了自己半年國內,半年國外的生活。
小劉選擇這份工作,起初是出於經濟上的危機感——“得找份工作掙錢”。結果意外“解鎖”了一種不一樣的生活方式。
“回不回國?”是困擾留學生群體的另一大難題。在網上,糾結畢業後是否回國的人不在少數,情況也大同小異:家鄉已沒有歸屬感,國內外巨大的生活和文化差異讓人產生割裂感,重新適應國內生活需要付出額外的身心成本。但是留在海外,又要麵臨對父母的牽掛、種族歧視、通貨膨脹、永居身份等問題。
作為在國內外都生活和工作過的留學生,小劉說她在廣州居住的那段時間裏,並未完全體會到真正本土的國內生活,反而遇到了反向的文化衝擊。“我大學在上海,當時也不覺得大城市很疏離,很冷漠。但是當我在意大利生活了四五年之後,再回到國內的大城市,我就很不適應,覺得很冰冷。”小劉說道。在歐洲習以為常的,和陌生人的small
talk(閑聊),在國內並不總是會得到回應,甚至有人還會在她隨口搭話時驚恐地躲開。
“歐洲的留學生,非常活在當下。”小劉回憶道。在佛羅倫薩的時候,小劉和朋友一起喝酒聊天、彈吉他、玩滑板,外出時會認識很多“不一樣的人”,還有一些“奇葩老外”。
相比之下,她發現國內朋友的關注點大多聚焦在掙錢、買房、落戶、進入大廠的話題上。
後來再回憶起那段日子,她認為這些經曆和自己住所的位置有很大關係,也和自己的心態有關:“當時住在CBD附近的街區裏,鋼筋水泥般的生活,沒有什麽人情味。”
對於割舍不下國內生活的留學生,環球旅居,數字遊牧等生活方式成了看似完美的解決方案,當然,還有小劉實踐過的半年國內,半年國外。
小紅書的筆記裏,很多人想要“潤”出國,哪怕以旅居或者出差的形式短暫逃離的原因,都是對自己在國內所處環境中主流思維、行為模式的一種不滿——父母催婚、公司內卷、身邊人的“按部就班”讓自己產生年齡焦慮。
讓小劉決定回到意大利的,是她同性戀的性取向。她和伴侶都認為,離家遠一點,自己和父母都能更輕鬆。
但即便如今定居在歐洲,小劉也不認為她割舍了自己國內的身份,變成了思想西化的“香蕉人”。
“我完全是一個生活在國外的中國人,很多生活習慣,思想觀念都是從國內帶出來的,根深蒂固。”她堅定地告訴我。
走到哪都愛吃中餐是一方麵,她認為自己和意大利文化差別最大的一點在於自己對業績、職場地位等“世俗成功”的執著追求。往上走——她覺得這是很傳統的國人心態。那種所謂“東亞式”的緊繃感,她也有,而且無法擺脫。
小劉說,很多意大利人,或者早早出來讀書,心態被影響的留學生都有一種享受生活的態度:能掙一個維持生活的薪水,每年八月都能去山裏和海邊玩就夠了,不想把自己逼得很近,推著自己在事業上往上走。
她曾經也冒出過這些念頭,追求一種“終極的自由”。“工作嘛隨便做做,隻要能存點錢偶爾去海邊,日子就不算太差。 ”她曾在社交媒體上這樣寫道。
她也矛盾過,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哪種生活,但是最近突然接受了自己“還有一道坎要過”,那就是收獲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證明給自己看,才能獲得真正的解脫。
“自由”的代價:漂浮感、孤獨、和“附近”失去聯係
從意大利搬到土耳其後,小劉感受到了“頻繁出走”帶來的負麵情緒:一種沒有歸屬,始終孑然一身的迷茫和漂泊感。
小劉和同事住在伊斯坦布爾的富人區,但是陌生的地理環境和全新的人際關係讓她失去了與附近的連接,對生活的掌控感也蕩然無存。這時候,她想起自己對意大利住所是如此熟悉——“向東走五分鍾有複古集市,向西走十分鍾是沿河的公園”,而身邊的朋友又如此之多。她開始懷念意大利的好,但不敢裸辭,也無可奈何。
意大利住所附近的景色小劉拍攝
在半年國內半年國外這看似令人興奮的節奏中,因為要頻繁更換國家,不斷適應新環境,小劉內心的漂泊感也被放大。無論是在廣州,伊斯坦布爾還是約旦,小劉都需要重新建立友誼和生活體係,但是每次剛剛對這座城市,這個國家有了一點了解,又要背上包向下一個地方出發了。新的友誼難以被鞏固,舊朋友又漸行漸遠。
哪怕最後換了工作,搬回意大利,這種狀況也並沒有好轉。回到佛羅倫薩這座城市,小劉對“物是人非”有了實感:雖然城市沒變,但朋友都已離去,居家辦公的模式導致她大多數時間都是獨處,小劉形容自己一度快要抑鬱。
她認為自己失去了一些很基礎的東西,但也說不上來具體是什麽,隻覺得沒了它,自己哪怕在外麵玩得很開心,一回到家,沒人說話的時候,狀態就會很不好。
她也曾思考過背後的原因。她覺得自己的主體性越來越弱,年輕時也曾堅定地,自發地做出許多選擇,不希望被幹涉,但如今越來越需要從周邊的人和事物中吸收養分。“如果沒有一個外在的東西來填充我的生活,或者替我做決定的話,我就會有點迷茫。” 小劉告訴我。
並不是所有人都在頻繁輾轉於各個國家,但由此帶來的負麵心境,許多人並不陌生,畢竟由“不滿”而催生的逃離式行為,堪稱當代青年的主旋律——至少在網上看是這樣的,具體的表現包括頻繁跳槽,和對“遠方”的過度美化。許多人在國內和國外生活之間的舉棋不定,也帶有強烈的逃離意味。
的確,我們生活在一個強調主體性,鼓勵遵從自我意願,追求自由的環境中。網上那麽多“曠野人生”的成功案例,總讓手機前的你我也躍躍欲試。但人類學家項飆曾對於逃離式的行為提出過警示。
項飆認為,當代社會的流動成本太低,讓人遇到問題後傾向於離開眼下的“小環境”,而非對問題進行認真的對待與分析。在這種情況下,人們更要考慮清楚自己的離開是一種救贖,還是單純的逃避。
在他看來,頻繁逃避,卻不能改變自己基本生存狀態,是許多人產生無力感的重要原因。
結語
楊絳在看過錢鍾書的《圍城》後,曾做出過這樣的點評:“圍在城裏的人想出來,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經過了一輪又一輪的搬家和出走,小劉對於“圍牆”終於有了自己的理解: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問題,生活在其中時就會把缺點放大。而人隻有在離開了才會懷念,才會知道上一個地方的好。
就像她在社交媒體上描述剛到約旦時的自己一樣:“在城堡山上拍下這張照片時,她對約旦的魅力還一無所知。”
而小劉的故事讓我意識到,年輕人在迷茫、不安、出走、滿足、安頓的情緒和行動之間遊走,或許正是在身體力行地完成對自己的探索,對不安的對抗。永遠的滿足並不存在,我們能做的,就是用最適合自己的方法,不斷解救自己那顆受困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