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生競聘景區野人 月薪5千“嚇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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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演野人,無需與陌生人說話,靠“哦吼!哇啦!”——反複拍打嘴唇發出聲音的野人語言,就可以逗遊客和自己開心。全國多個景區都開始招募野人,競聘異常火爆,這份兼職,被不少年輕人視為“穿上偽裝,摘下麵具”“合理發瘋做自己”的機會。

對一些景區來說,野人互動帶來了一波流量,也是業績下滑趨勢裏的一場發瘋式自救。這是一份辛苦的工作,遵循著服務業的規範和邊界。撒野體驗之後,兼職者們脫下裝扮,洗淨臉上的碳粉,又做回自己,嚐試重新尋找生活的秩序。

“野人裏的第一名”

得到扮演野人的工作並不容易,雖然崗位要求寫的是——壓力大的、覺得自己精神狀態不咋好、想找個合適的地方發瘋的,喜歡上躥下跳跑得快的,都可以報名。

今年4月,遼寧本溪關山湖景區發布招聘野人的視頻,一天能接幾百個電話,“都耽誤正常賣票了”,演藝總監大軍說。沒人谘詢票價和攻略,電話一接起來就是“我要當野人”。

這份月薪五千的工作卷了起來,招聘截止了,應聘者還在卷:我還年輕,比他們有勁兒;我會爬樹,可以表演竄天猴。還有不要錢的,問免費當幾天行不行,但會提些奇怪的要求——能找帥哥親嘴不?能打遊客不?

河北東太行景區7月份發布招聘時,也出現了同樣的盛況。景區發公告稱,賬號回複係統崩潰了,報名信息激增幾萬條:

“身高185,體重80公斤,臥推200公斤”

“211本科,帶過千萬級以上的項目”

“精通python,同時熟練掌握C++、Go、javascript等主流語言……希望就職貴公司野人演員崗位。”

孟言自拍的扮演野人短視頻,轉發近7千,從一眾競聘者中脫穎而出。暑假,他在河北老家閑著無聊,用柳樹枝編了一個圓環戴在頭上,翻出來一件破衣服披著,露出半個肩膀,像沒見過攝像頭一樣,手舞足蹈一頓“哦吼”。

很快他就收到了“野人體驗卡”,工資200一天。野人衣服一穿,油彩和碳粉糊上臉,就可以蹦到遊客麵前揮舞雙手,扮鬼臉,來點音樂就開始亂扭。

這份工作沒人管具體幾點上崗,遲到個半小時也沒事。累了就爬上樹歇會兒,餓了有遊客主動投喂,孟言收到過兩根火腿腸,幾包饃片。碰到願意互動的小朋友,五六個野人會一哄而上,圍住他轉圈,然後歡笑著抬走。

孟言此前從未見過自己這樣的一麵。在他看來,扮演野人是難得的自由時光,“什麽也不用考慮,什麽壓力都沒有。在那兒幾天之後,感覺皮膚都變好了。”

在讀研究生田佳琪也是靠短視頻裏的個人技展示,得到了扮野人的機會。她在家練張牙舞爪蹦跳、倒立、接香蕉,在火車上著重練眼神和表情,揚言要“做野人裏的第一名”。

上崗前一天,她原本行程很滿,從鄂爾多斯出發,去了包頭辦事,晚上又趕去呼和浩特,就為了體驗一天當野人。招野人的呼和浩特動物園提的要求是:不能說人話,不能幹人事。

女性野人一般往臉上薄薄塗一點碳粉,維持形象,田佳琪直接糊了滿臉,胳膊腿也抹上,戴上最醜的假發套,怎麽搞笑怎麽來。她平素就是社牛,扮上野人立刻解放天性:“有一種誰都不認識我的猖狂感”。拿小錘子砍樹、搶吃的、跳舞,跟一個白衣女遊客確認過眼神,直接給人家一個公主抱。遊客會湊到野人跟前,舉起手機不停地拍,田佳琪感覺自己在走T台,體驗了一把當明星。

她還混上了“酋長”,野人們圍一圈跳舞,她在正中間舞棍子,蹦得最高。動物園裏的專職野人開玩笑說她,來一天就這麽放飛自我,讓他們以後怎麽摸魚。

田佳琪在家練習野人動作,扮演時當上了“酋長”。講述者供圖。

分寸

遼寧本溪關山湖可以算是“互聯網野人發源地”之一,最早演二人轉,老板說過時了,沒有互動性。去年28歲的演藝總監大軍,想出了扮野人的點子,自己先裝扮上。起初用油彩畫野人妝,後來直接上碳粉,手機的人臉識別都認不出來。

據他觀察,大多數人一塗黑臉,“就跟附魔了似的”,直接變個人。現在景區的20多個野人,私下裏都挺正常,一個男生說起話像害羞的姑娘,變身後也很瘋。演野人不用說話,隻能“哦吼”,靠的是演技。

剛開始上崗,人人都說體驗好,時間一長就又回歸服務業。“賣魚的人,永遠不吃魚”,大軍說,裝瘋賣傻才像野人,這是工作。野人團的演員,有之前駐小酒吧演藝的、演雜技的,還有待在家裏幹活的。

大軍介紹,景區原本就有全職演員,特技演員表演上刀山、噴火一類的絕活,還找了雲南佤族演員,膚色更深,接近野人的外形。增加互動環節後,他想著找點表演有天賦的,也節省些費用,“挑那種一看就很淘的孩子,裝狼得像狼,扮兔子你得跑”。幾個月過去,很多扮演者招聘最火時進來,堅持不住走了,也有遲到、偷懶的,被大軍開除了,隻有兩個留到現在。

野人演員早上9:30上班,下午三四點下班,5千的工資,在本溪還算不錯。但每天要上躥下跳,看見遊客就得互動。大軍記得五一假期,一天就有一萬遊客,野人們喊得嗓子嘶啞,搞來一大盒金嗓子喉寶,全吃完了。

裝扮很簡單,“10秒就完事了”,大軍說,但卸妝時洗臉上的碳粉,得衝三四遍,野人團兩三天就能用掉一瓶沐浴露,指甲縫裏的黑粉,得用鞋刷去刷。夏天為了逼真,野人光腳走在山路上,有演員的腳被幹木頭紮了。大軍一看不安全,何況天氣漸冷,腳踩在地上冰涼,後來都穿上了鞋。

在他所在景區,沿著一條木道,野人分散埋伏,有不同的分工。有的生火做飯烤土豆,碰上有緣的遊客就送一個;有的負責嚇人,搶遊客的眼鏡帽子戴。吊棚上的野人專門等投喂,看起來是個肥差,實際上要保持一個動作趴一整天。大軍眼裏的優秀野人,是那種不停在忙活的——跟遊客玩累了,可以去壘石頭玩,或者做個木頭弓箭,用孔雀的毛當箭羽。

野人NPC跟遊客互動。講述者供圖。

“現在的人(遊客)不想光看演藝,想融入進來一起玩”,大軍說,一些遊客進入景區,血脈瞬間覺醒,比演員還瘋,有個遊客追野人,腿卡進了小橋的縫裏,緩了10多分鍾。野人們遵守著幾條規矩,比如嚇唬老人小孩得悠著點,隨時調整互動尺度。

有了野人,關山湖的遊客明顯增多,一進景區就問野人在哪。大軍不斷更新演藝內容,讓人扮演不笑不動的銅人,還有發瘋的大猩猩,和野人對打。演員們也不斷更新發瘋創意——舉辦“野人王爭霸賽”,最後把裁判打了;隨著電動車報警器的節奏狂甩頭,甩掉了假發;景區出現一隻小狗,野人趴在地上,跟狗對著跳。

在湖北十堰的野人穀景區,因為神農架傳說,長期設有野人表演。近兩年旅遊業整體下滑,據景區負責人付忠麗觀察,遊客們不舍得花錢,能在門口拍照打個卡,就不會買票進去,客流量比2021年下降了很多。

“前些年可以依靠旅行社,現在旅行社也很難存活。”付忠麗嚐試砍掉中間商,直接做直播、短視頻、去各城市做推介。今年暑假,野人穀也招了大學生做野人互動,想趕上這波流量。大學生很活潑,爬到樹上、躲進角落嚇遊客。付忠麗說,分寸感仍是重要的,碰到小朋友,要先試探再互動,避免嚇哭他,遇到女遊客想握手,也要先征求同意。

“雖然說是釋放天性,但總而言之還是一個「人」”,在呼和浩特動物園扮演野人的田佳琪說,為了防止摩擦發生,做這份工作要察言觀色,看哪個遊客能接受互動。演到後來,興奮勁兒過了,身體變得疲累,是道德束縛支撐著她繼續上躥下跳——讓遊客開心成了一種責任。

平時和朋友聚會,田佳琪是那個不能讓場子冷下來的人,她不停地逗樂耍寶、自黑自嘲,想讓每個人都高興。遊客的素質有高低,一些家長教育小朋友,把吃的遞給野人姐姐,也有遊客真的把野人當野猴,扔食物過去。

某景區發布的招聘海報和公告。圖源景區官方賬號。

想朝著山穀大喊,喊不出來

“野人的原始社會,沒有那麽多複雜的關係,吃喝就高興了,玩一玩就開心了”,田佳琪感覺得到了釋放。她在一所一本大學讀曆史,課餘給考研機構代課,講中國古代教育史。聽課的學生,大一大二就在準備考研,而她讀書的時候,同學們基本到了大三才開始學。

暑假扮野人時,她最大的壓力是開學,對未知的研究生生活有很多想象,擔心不能適應——讀研暫時緩解了就業壓力,但一開學就要考慮就業的事情,參加對“前途”有幫助的比賽。

田佳琪有很多想法,選調生、教師,都想考一下試試。讀研是她規劃的緩衝期,在三年裏尋找更自由、又能掙到錢的生活方式,否則就選穩定、體麵的工作,結婚生子。兩種生活她都不排斥,“我挺現實的,感覺想要活成什麽樣,都得有錢”。

當野人的事全家都知道,父母很傳統,“但會在傳統的條條框框裏,給我最大限度的自由”,田佳琪說。演過野人之後,回到家,媽媽也愛耍她玩,跟她“哇啦哇啦”交流。出去一桌人吃飯,要給叔叔伯伯表演個“野人”,發香蕉讓大家投喂她,像小時候吃飯前演個節目一樣。

孟言也在自由與現實間搖擺,他在河北某一本大學讀大二。壓力主要來自於學業,孟言讀的土木工程,從當年的吃香專業變成冷門,就業形勢不好,高考時因為分數才選的它,“我也沒什麽喜歡的專業”。他隻知道不想找工作,雖然還沒接觸職場,他推測領導就跟高中班主任類似,會給人壓力。

孟言記得讀高中時,早上5:30起床,無論冬夏都要“密集跑”,同學們前胸貼後背,有一個人腳步亂了,就會亂一大片,鞋子被踩掉,扣班級的量化分。這時候班主任就大發雷霆,使勁摔門,孟言回憶,他每天心驚膽戰的,擔心老師生氣。

老師生氣的理由太多了,不讓看閑書,甚至不能看窗外——有人會巡查,記下哪個座位的學生往外看,全年級通報,抬頭率低又要扣分。孟言說,上課打盹,他甚至練出了挺直身子睡覺的絕技。同學之間,也沒什麽一起玩的時間,唯一的快樂是下課打球,不吃飯就直奔操場,打20分鍾,當然,這也不能被老師抓到。

孟言不敢犯錯,怕引起連鎖反應——扣分、停課、成績下滑、考不上大學。高三的時候除了吃飯,他基本不說話,感覺自己不會正常聊天了。平日就算是玩,心裏也總記掛著評獎評優,還有四六級,倒沒有什麽明確的理想,隻是習慣性隨波逐流,想保持優秀的狀態。

扮野人的7天,是他難得無憂無慮的日子。換上衣服,就可以肆意朝遊客“哦吼”了。也不敢太大聲,每次想朝著山穀大喊,自己先限製住了自己,喊不出來。

孟言扮野人。講述者供圖。

和他同期的野人扮演者中,有讀了初中就不上學的,一直在送外賣,比孟言更放得開,“人家能自己嗨一整天,完全不尷尬,想怎麽叫怎麽叫。”還有個已經工作的,原本在保定當老師,孟言跟他都喜歡攝影、拍視頻,當野人的時候,他們偷偷說人話,聊天。

用野人兼職掙的錢,孟言去了趟內蒙旅遊。返回河北鎮子上的家,他感覺自己被困住了,鎮上沒什麽玩的,進城又麻煩,就不想出門了。爸媽希望他找個體製內的工作,在他的理解中,現實就是未來找一份固定工作,領一份固定工資,他不想,“但我覺得最後還是會成為這樣……正常普通人應該都是這樣。”

在山裏的時候景區開直播,有觀眾點名說想看他,同學刷到了他的視頻,也開始叫他的昵稱“野人小帥”。孟言留戀當野人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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