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落的縣中,與進擊的超級中學
文章來源: 極晝story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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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中不能沒有清北生
關注縣域教育之前,我主要做鄉村研究,關注中國農村的現實。那時也需要訪談一些村小老師,但並沒有係統化思考過教育的問題。後來,我們開始研究縣鄉兩級的治理,發現作為基本公共服務的縣域教育很有特點,也非常重要,就希望以社會學的研究視角切入,並在研究團隊內部參與組織了專門的教育研究小組。
大概2018年,我開始加入小組一起調研。這幾年裏,我們幾乎每年都會去各地縣中調研,去年下半年,我們這個小團隊的足跡涉及十幾個省,40多個縣,60多所中學。我們和校長、一線班主任聊,也對當地教育局相關領導進行訪談。
年年都去,你能清晰地觀察到這6、7年的時間裏,縣中是如何一步步衰落的。典型的如湖北恩施州巴東縣一中,過去連續十幾年,這所縣中每年都有考上清北的學生,多的年份有十一二個,“小年”也能有七八個。但今年隻有一個,斷崖式下滑,估計這一衰敗就很難再崛起。
我們調研了恩施州的其他多個縣市,情況比巴東一中還要慘烈。優質生源幾乎全部流失了,考清北是不可能的,連重本生都很難維持。這也是全國大部分縣中的現實。
有一些縣中偶爾例外。像天門市、潛江市、仙桃市,它們屬於縣級市,但省直管,財政也相對充裕,會有一些超常規政策留住尖子生。由於上麵沒有直屬地級市中學的掐尖,一些優質生源在被武漢的“超級中學”掐尖後,還會留下一部分來。大部分縣中麵臨的處境是,被超級中學掐完後,市級中學再掐一遍,基本就不剩什麽了。
雖然已經有限製跨區域招生的政策,但實際上並沒有被嚴格執行。省市縣教育部門有自己的考量,因為到頭來,考察教育政績的顯性標準還是各地考上了多少個清北生。最積極響應嚴格禁止跨區域招生的,一直是縣級教育部門,它們是整個鏈條的最末端。
縣中的衰落會帶來很多問題,比如惡性“內卷”,不斷加強應試能力的訓練,無限壓縮和規則化學生的生活,對高考的焦慮甚至蔓延到小學階段。但最主要的,它會讓教育資源進一步分化,縣城的孩子想要走出去變得更難、更不可能。
得承認,高考統招仍然是最公平的教育製度。它理應不是一種“拚爹拚媽”的製度,而是拚學生的個人智力與體力,拚學生的個人努力程度。如果縣城的孩子們連這個機會都抓不住,再往後的機會是越來越少的。
考研也是統招,原本可以給第一學曆不太行的學生們一個改變的機會。但近五、六年來,重點高校的“研招”政策和製度也在變化。一些研招政策中開始規定211以上高校畢業生占總招生的比重。被“保送”的學生也在增多,有些高校的專業甚至學術型碩士全部是推免生。普通本科學生的競爭資格在減少。
到了博士選拔,製度更靈活,最近幾年一些985高校開始將博士錄取考試變為申請審核製,取消了學校統一考試,變為由學院、導師組織考察。學校基本要求一般是專家推薦信、英語級別和論文發表情況。普通家庭出身的學生很難走到這一步。
我的高中也是在縣中讀的,1990年代的末尾,讀書改變命運是被相信的。你的預期很強烈,隻要能到縣一中去讀書,成績不是太差,就相當於一隻腳跨入了大學的校門。當時我們縣中每年高考都有一兩個清北的學生,985、211的概念還不是很流行,我們叫重點本科和一般本科。我考到重點本科的時候,身邊的同學們幾乎都來自於各地縣中。
但我讀書的同期,有些縣中開始有超越其他縣中的想法,在各地縣中都還比較散漫的時候,有些中學開始軍事化管理,強化應試教育和對學生的時間管理,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黃岡中學。當其他縣中也開始內卷之後,它們的優勢就不存在了。
大概2000年後,被大家熟悉的超級中學,就開始演變為以跨區域“掐尖”為手段的教育集團了。
至於掐尖的方法,除了慣常的給尖子生家庭提供優質資源、免學費之類的基本優惠,還有一些更隱蔽的資本布局。比如,有些實力雄厚的教育集團,在本省掐尖招生之後,還可以利用資本實力到其他省市,或者縣城,迅速在當地新建一所民辦中學,通過這種方式嫁接品牌。無論是教學還是對師生的管理、激勵上,私立學校都要比公辦中學靈活很多,很容易出成績,進一步造成了當地公辦縣中的衰落。
公立縣中也可以和超級中學合作,但形式沒有那麽深入,一般是購買雲課堂。縣級財政很難出得起錢向超級中學購買更多資源。還有一種方式,有些縣中會動員排名靠前,有機會衝擊清北的學生,去和衡水中學一類的超級中學合作,交幾萬塊錢去“借讀”。那裏有比縣中更成熟的應試技巧與教學管理模式,能幫助他們穩住、提高分數。最後這個學生再回來高考,如果能上清北,相當於兩全其美——學籍不變,這個學生算縣中、縣級政府的成績,也可以算超級中學的成績。
但這些方式並不能解決縣中的困境,也加深了教育的不公平。現在能走出去到超級中學就讀的學生,分為幾類:有一波是純粹的尖子生,大部分來自城鎮家庭,也有學生是農村家庭。這樣的學生去讀書,是不收錢的,還會給他們福利。另一部分,是需要收錢的,根據不同的分數收的價格不等。縣中一個學期也就八九百塊錢學費,私立或者超級中學很貴。家庭條件不好的學生,是沒有這個能力的,隻能留在縣中,接受衰敗的教育。
當縣中的尖子生被掐走,優等生又比較少的時候,整個生源結構被破壞,在全省的競爭中也就失去了競爭力。有些人可能有疑惑,縣中的尖子生走了,為什麽不能把剩下的優等生培養出來,成為能競爭清北的學生?我在書裏也解釋了這個問題,一個縣教育的投入、積澱、積累、氛圍、觀念等,會影響縣域平均教育質量,造就了完整的生源結構。尖子生到了初三後,直到高三,比例是幾乎固定的,也許有人掉隊,也許有人趕超,但比例和人數相對固定,這部分學生被挖走之後,縣中沒有能力再造。也就是說,中考的尖子生是縣域平均教育質量的產物,不是縣中的產物。
現在全國的教育模式都是“衡水模式”,包括小學、初中、高中各個學段。有些地方從小學四年級就開始記錄考試分數,到了初中就開始分重點班、火箭班。在應試的方式上做到極致,對學生吃飯、睡覺、通勤時間進行嚴格量化。比如某著名女高,學生早上5點半起床,上午五節課,下午三節課,中間午休1小時;晚上分三段自習,一段2小時,一直到11點半到12點之間才熄燈。吃飯不許超過10分鍾,跑步往返。周一到周六,每天如此。
我們的一個學生,這樣描述他們的高中生涯:每天6:20前進班開始早讀,中午12:15結束所有課程,午飯後需要在12:45前到達宿舍保持安靜,中午在宿舍也需要在床上完成練習作業後才能午休。下午2:20開始上課,5:40結束,有25分鍾吃晚飯時間。之後需要馬上回到教室開啟晚自習。高一高二學生10:00結束晚自習,高三學生則延長至10:30結束。
事實上,超級中學除了掐尖、極化應試教育和巨量資源投入之外,沒有其他超出縣中的先進經驗。我覺得它們受到重視可能和兩方麵有關。首先超級中學是一個省的標杆,教育業績的體現,是一個省的“品牌”。另外,重要的是,它們能利用資本優勢,拿到除了正常高考錄取之外的資源。
現在普通高等院校招生分兩種類型,除了統招的全國高考,另一條路徑是根據學生特長進行的特殊招生,也就是大家俗稱的“保送生”。目前能進入清北的特招生,主要靠五大學科(數學、物理、化學、生物、信息技術)全國競賽,拿到金牌,進入國家集訓隊,才有資格。這部分是不占用清北在各省統招的名額的,需要全國各省份共同競爭。
超級中學有大量的資金投入到競賽領域,有條件請最好的教練,可以把學生從四川拉到浙江去進行培訓;還可以請名師過來,教這群學生數個月或者一年,這些錢都是幾百萬地往裏砸。中部某省份的一所超級中學,原本2021年開始嚴格禁止跨區域招生,很快,從這一年開始,這個省份的競賽成績迅速下滑。最後沒辦法,到了2023年當地又默許了超級中學的掐尖。
省一級的教育部門需要通過超級中學來顯示高考政績,來凸顯高考競賽方麵的成績,就不得不向超級中學“放水”。
從“沉默”的校園走出之後
和衰落的縣中相互映照的,是空蕩蕩的鄉村學校。現在農村的小學、初中硬件設施都很好,有嶄新的跑道、籃球場,包括食堂、功能室也修建得很好,但是學生越來越少了,尤其是優質生源,都到縣城或者更好的地方去了,留下的學生們問題也越來越多。
大部分留在鄉鎮讀書的學生,父母不在身邊,是老一輩的爺爺奶奶在管著。學校是不敢管的,這個變化非常明顯。比如我兩三年前在農村學校調研的時候,有些學校還敢體罰學生,現在都不管了。家長的態度也在轉變,過去的時候,家長覺得你學校把我的小孩管好就行,打一下罵一下,隻要不打腦袋就沒事,現在都寶貝得很。
但我們鄉村教育又有特殊性,和城市還不一樣。城市的學生家庭介入教育是比較多的,農村沒有啊,家長忙著打工賺錢去了,小孩的養成教育是一片空白的,需要學校的介入,老師的管教。
當懲戒措施被拋棄,農村中小學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對違反校規校紀和社會倫理規範的一些學生,比如嚴重、經常性校園霸淩的孩子,學校不敢規訓。在農村學校的學生管理中,開始盛行“不出事”的官僚主義邏輯,選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和整個基層治理中高壓維穩有關係,安全和信訪問題上“一票否決”,給基層教育管理者和學校帶來很大的壓力。另外,對於一些校園霸淩的學生,學校也怕這些人做出更出格的事情。我們調查的幾所學校,這幾年都發生過本校學生集結校外勢力對班主任或者任課老師進行報複的事。有些學生會拿自殺做威脅,學校害怕事情鬧大,不得不讓步。
在農村,一線老師的待遇和地位都很低,有一位年輕的初中老師在訪談裏提到,學生經常跟她開玩笑:“老師,你一個月工資2000塊錢不到,我現在出去打工都不止你這點兒工資,你這麽負責幹嘛?管好自己就行了。”有時候,老師反而處在弱勢的一方。有的老師反映,自己在受到學生威脅後,精神上很緊張,生怕在哪個山溝裏,樹林裏或者河道邊,突然被揍、被推下河了。
調研的過程裏,我還有一個強烈的感受是,現在的學生們好不開心,操場上好安靜。我們讀書的時候,喜歡踢球,下午5點多下課,到晚上7點左右自習,這中間一個多小時可以踢一場球,出滿身大汗。現在的學生每段時間都被分割地很清楚,全是衡水模式,操場上安安靜靜,下課都沒聲音。大部分高中從下午下課到晚自習隻有20來分鍾,吃晚飯都要跑步,基本上沒有鍛煉、休息的時間。
學校的管理精細化到什麽程度呢?一個學生自習課偶爾一抬頭、不經意間的一個哈欠,都要被公開點名批評。對於分數的管理更多了,班主任會對每個人進行分析,這個學生連續幾次考試,分數都扣在了哪裏?為什麽丟了這0.5分?再進行有針對性的整改、訓練。你想想看,這種基本把人規訓到比工廠還要嚴苛的程度,這小孩高考之後,對學習還會有動力嗎?
我在大學教書,發現現在學生都在卷績點。我一直沒搞明白,大學你幹嘛要做那麽整齊的筆記?按理說,到了大學,你要激烈討論才對,老師講的也不一定是標準(答案),我們可以有爭論嘛。現在都沒有的,別說爭論,連討論都沒有,學生覺得老師講的都是真理,我先把筆記做好。當然,這也不能苛責學生,這是整個教育的問題。
我很驚訝的是,去調查的每一個縣中,在校長那裏“掛上號”的,也就是校長知道的有抑鬱症或者其他精神類疾病的學生,每個班都有2、3個。
你問我理想中的縣中應該是什麽樣的?我覺得就是我們90年代末讀高中時那樣,那會兒縣中很正常——生源結構正常,學生們也有正常的學習和生活節奏。該打球打球,該課外閱讀就去看小說。那樣才能有“正常”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