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學校,好像沒人敢欺負我。”
初二的杜清在做自我介紹時,著重強調了這一句。我立刻知會了她話裏的意思——在這個學校,杜清是女生中的老大。
如果單從外貌上來說,你很難把杜清和“女老大”這個標簽聯係起來。杜清很瘦,紮著一束馬尾,兩顆眼睛大大的,渾身散發著一種文靜的氣質。陳涵形容杜清“笑麵虎”,看著很溫和,但捅起刀子來最狠。
陳涵說自己曾經喜歡上年級把子的“龍頭”,也就是年級幫派中的老大,但是知道杜清也喜歡這個男生後,陳涵果斷放棄了。“惹不起,鬥不過”,陳涵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杜清的爸爸是‘地頭蛇’。”
提到自己的爸爸,杜清顯得有些自豪,她坦言自己的父親曾經是當地鎮上的“四大天王”之一,黑白通吃,混社會的幾乎沒有人沒聽過她爸爸的名號。即使早已“金盆洗手”多年,但當初的人脈依然保留著,“我爸跟我說過,如果有人欺負我直接告訴他,他找人來教訓欺負我的人。”
杜清所在的中學。作者拍攝
杜清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就像是一根羽毛輕輕飄落到水麵上波瀾不驚。這在杜清看來,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她的世界因為父親的這層關係,無形中增加了很多灰色的社會資本,同時也拔高了她在學校江湖中的地位。學校一些想混的女生故意靠近杜清,想要融入她的生活交際圈,借此共享杜清的符號資本和社會關係。
杜清倒並不是很介意,在她看來,要想穩固自己的地位以及在校園江湖中占據絕對性的優勢,“抱團”是一個很好的辦法。
抱團和建立幫派不同。相比於具有男性特征的幫派“利益集團”來說,女生的抱團具有非正式性的特征。她們的連接更為鬆散。女生的抱團帶給女生更多的是一種安全感和歸屬感,以此彌補生理武力上的不足,用人數上的優勢來彰顯自己的權威和強勢。
杜清說,自己的小團體現在已經有六個人,但想要加入她們團體的遠遠不止六個人。杜清有自己的一套篩選標準,對於那些性格懦弱,扛不起事的女生,杜清壓根不會考慮。在她看來,如果把這些人納入團體,隻會拉低她們的檔次,甚至被別人笑話。
周彤和我說,杜清的厲害遠不止於此。杜清正在和年級把子的“龍頭”談戀愛,這個男生既是幫派老大,又練跆拳道,參加過跆拳道比賽,拿了很多獎。“在學校裏沒有人沒聽說過”,男生的“不好惹”輻射到杜清身上,自然也就沒有人敢惹杜清。
一個隨時能夠“罩著”自己的父親,一個具有強勢地位的小團體,一個在年級幫派中穩坐“頭把交椅”的對象,合力將這個看起來瘦弱文靜的女生捧上了校園江湖的“神壇”。
陳涵則和杜清完全不同,她既沒有人脈,也沒有背景。我第一次見到陳涵,她的班級正在上物理課。陳涵從教室後門溜出來跑到我的麵前,笑著說道:“老師,你要想聊天找我聊,我什麽都知道。”我用眼神示意她現在正在上課,她依然笑著:“沒事,物理老師允許我不上他的課,反正我在班裏他也鬧心”。
提到杜清,陳涵一臉不屑,直言杜清的“發家史”全靠有一個能幹的爹,“離了她爸,杜清什麽也不是”。而對於沒有背景的女生來說,要想混,或者說想要在年級聲名鵲起,最快的方式有兩個。一個是打架,“耳光扇得越響,名氣就越大”。但是這種方式存在一定的風險,如果被打的女生報告學校,學校再通知家長,最後總會弄得自己也不痛快。所以,在陳涵看來,第二種方法最安全,也最省時省力——談戀愛。
而且是和不同的男生談戀愛。在陳涵的“戀愛史”中,時間最短的一次是中午剛確立關係,到晚上放學時候就分了。
不隻是陳涵,周彤也談過好幾次戀愛。她們的擇偶標準很簡單,一是“長得還行”,二是“有實力”。我問周彤什麽叫做“有實力”,周彤眨了眨眼,故作神秘地說道:“就是有人脈,會打架”。換句話說,“就是能給自己長臉”。
戀愛談得越多,說明女生越厲害已經成為鄉鎮中學想要混的女生們的一個衡量標準。對於這些女生來說,她們無形之中形成了一個圈,大家即使不對付但也都相互認識。在這個圈裏,談戀愛是她們最關注的事情之一,往往有人剛確立關係這個圈子裏的其他女生就都知道了。
這裏就會產生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如陳涵所說,“長得不錯又有實力的男生一共就那麽幾個”,所以一般一個女生剛和男生分手,另一個女生就會繼續續上。還有可能昨天晚上兩人剛分手,今天就又重歸舊好。
當然,在鄉鎮中學女孩們的戀愛坐標中,她們絕不僅僅局限於同一年級的橫向延伸,還會把目光投向年級之間的縱向拓展。陳涵自覺自己很聰明,“談不了本年級的‘龍頭’,那我就去和其他年級的‘龍頭’談。”因此,在陳涵的戀愛史中,和初三的年級老大談過戀愛絕對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因為,它足以讓自己在整個學校場域的談資中聲價十倍。
同學們課間聚集在走廊。作者拍攝
其實不僅是女生,我在和一些男生聊天時也會發現,他們對於“麵子”“名氣”這個東西看得很重——學術上叫做符號資本。成績好的同學,他們的符號資本自然就是成績排名。而對於成績差的同學,怎麽掙得麵子,能夠在年級甚至是校園場域中享有名氣,“一炮而紅”,男生和女生所采取的方式其實各有不同。
對於男生來說,他們為自己賺取麵子的方式就是建立或者加入幫派。被幫派吸納本身就是一種對能力的認可,而且幫派之間的互鬥也是一種男性力量的彰顯。
如果說男生是靠武力賺取麵子,那麽女生則是通過情感。
在女生混校生(指的是在校園裏混的學生)的遊戲規則裏,情感是硬通貨。不論是通過拉小團體,用集體性的力量構建個人的優勢地位,還是和有背景的男混校生談戀愛,情感都是她們的“殺手鐧”。
但有意思的是,這裏的情感並非都是出於真心。杜清和我說,她們團體六個人也隻有在“教訓”惹事的人的時候才會“合體”,平時呆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很多時候也就是見麵打個招呼。
談戀愛就更不用說了,“就是談著玩,不是真的喜歡”,陳涵感覺很無所謂。
女生的攻擊方式更恐怖?
杜清是踩著上課預備鈴的尾巴爬上三樓的。她氣喘籲籲地跑到我的麵前,略顯惋惜地跟我說:“老師,你剛才錯過一場好戲”。
見我麵露困惑,杜清全然不顧語文老師已經進班,饒有興致地跟我說,剛才的課間,她和小團體裏的另外兩個女生把一個初一的女生堵在廁所裏,三個人輪流扇那個女生的耳光。
“誰讓她背後講我壞話,還犯賤犯騷,勾引別人的對象。”杜清極為平淡的說了出來。充滿成人化和性意味的語句就這麽裸露直白地滲進了一個初二女生的話語裏。
但這絕不是我聽到的個例。其實在杜清扇初一女生這件事之前,我就聽到一些男生跟我開玩笑:“我們男的打仗跟女的比起來真不算什麽,女生更猛,她們直接扇臉”。
美國作家蕾切爾·西蒙斯在其著作《女孩的地下戰爭》中指出,女孩們之間存在著一種隱性攻擊文化,在麵對衝突時,女孩們會采取非肢體接觸、間接、隱蔽的形式來攻擊彼此,比如拉小團體搞孤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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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實地調研中我發現,在一些鄉鎮中學,女生之間的戰爭絕不僅僅隻是局限於非肢體性的隱形攻擊,已經擴展到具有明顯羞辱性質的肢體衝突,比如扇耳光。這也是女生的校園暴力最常見的方式。相較於男生的肢體暴力,女生的校園暴力則更傾向於羞辱性,也就是讓被暴力的人“沒有麵子”,或者說是“社會性死亡”。
我問杜清,如果那個女生不去廁所或者去報告老師怎麽辦,杜清笑著搖了搖頭,蜻蜓點水似地說了句:“她不敢。我們會直接到教室門口堵她,她也嫌丟人。她要是敢報告老師,我們就在校外等著她。還有她做出來那些醜事,全都給抖落出來”。
在杜清的視角裏,她是主持正義的一方。對方先罵自己,行為不檢點,被扇耳光是“罪有應得”。但在陳涵的眼裏,就有點兒“全員惡人”的味道了。
“即使初一那個女生罵她,也完全用不著輪流扇人家臉,這樣做還不是想炫耀一下自己多麽牛嗎。”陳涵覺得,像杜清她們故意選在廁所扇別人耳光,就是看中廁所的公共性和人員的強流動性,一個耳光下去,全校皆知,人就出名了。
周彤曾好幾次在現場圍觀過幾個女生扇另一個女生耳光的場麵。按照周彤的說法,每次在“教訓”的時候,都會有一個女生在廁所門口放風。一旦有學校老師往廁所方向來,放風的女生就會立刻進去“通風報信”。“扇耳光”這樣的越軌行為也愈發變得有組織性和嚴密性,分工明確,學校的監管手段就在這樣的“合作式分工”中被消解。
除了扇耳光,女生之間還有一種攻擊方式——帶有濃厚性意味的語言攻擊。某一次,我和杜清走在路上,迎麵走來一個女生,杜清拉了拉我的袖子,然後輕聲說了句:“這個女生跟好幾個男的上過床”。
陳涵在形容這個女生的時候也說了同樣意思的話。我無法考證他們所說是否屬實,但是這種直白赤裸的語言已經讓我覺得毛骨悚然。
對其他女生的歧視不僅局限於校內,一些校外認識或者輟學不上的女生也會難逃“虎口”,成為她們咀嚼的談資。陳涵和我說,他們級有一個女生輟學不上了,去外地一個多星期,回來之後顯擺自己賺了三千多塊錢。“一個初中都沒畢業的女生,一星期賺三千,肯定是去賣了”。
我深感詫異。性文化在這群初中女生的觀念裏就這麽明晃晃地被塗上了汙名化的色彩,成為羞辱別人的利器。此外,這種具有成人世界性質的性語言已經很深地浸透進這些女孩們的日常生活,成為她們審視、評論別的女生的量度。
杜清和她的朋友。快手截圖
但是,更讓我驚詫的是她們作為女生,對同為女生的其他人惡意竟如此之大。通過毀壞對方的尊嚴和麵子,從而達到報複的目的。
日本社會學家上野千鶴子在其著作《厭女》中指出,女性對自我以及其他女性的偏見也是“厭女症”的一種表現。這些鄉鎮中學的女生混校生在不知不覺中就被收編進厭女文化中,成為懲罰別人,但可能同時也是困住自己的幫凶。
我問陳涵:“你覺得背後有沒有人這麽詆毀你呢?”陳涵想了想,然後歪了歪頭,“可能吧,無所謂”。
女生更容易自我放棄?
邢老師很遺憾地跟我講了他之前教過的一個女生的事情。
那個女生成績不好,也不怎麽喜愛學習,但也不是那種惹是生非的學生。有一天,女生家長給邢老師打了個電話,說他們的女兒想要輟學,希望邢老師能幫忙勸一勸這個女生。邢老師好幾次把女生叫到辦公室,苦口婆心勸她,“哪怕考不上高中,上個中專也能學到一些技術。況且你這年齡這麽小,去外麵打工也沒人敢要啊。”
但是女生執意要輟學,理由是自己想學美容美發,反正也上不成學,還不如早點出去學點手藝賺錢。後來,女生好幾次無故曠課,“家長眼看著她進了校門,不知怎麽的人就出現在了台球廳”。實在沒辦法,家長隻能給女生辦理了退學。
邢老師想來,還是覺得有些可惜。他心痛的是一個女生為何如此輕易的就放棄自己。況且她的家人還沒有選擇放棄她的時候,她先親手關掉了自己的前程。
我在鎮上的一家奶茶店見到了李星。三周前,李星和家長簽了自願退學的承諾書,“自願退學,和學校無關”,便來到了鎮上的奶茶店打零工。鎮上人對於奶茶的需求沒那麽大,閑了的時候李星就窩在店裏的沙發上打遊戲、刷抖音。
零碎的生活伴隨著時常襲來的無聊枯燥並沒有改變李星的想法。在她看來,自己不適合學習。“一上課就犯困。每次考試都是墊底,學習真的沒意思”。
我問李星她的父母是怎麽想的時候,李星吸了吸鼻子,“他們比我還想我輟學。他們一心撲在我弟身上。我不讀了,他們還可以少花點錢”。李星有一個弟弟,在剛剛過去的月考中考了年級第九。
因此,在父母向李星表達想讓她不繼續讀書的想法時,李星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她接受父母的說教:“以後去學門手藝,然後嫁個好一點的人家,女孩子這樣就挺好”。
李星現在找了一個男朋友,比她大一歲,初一的時候就輟學了,染了一頭黃毛,現在在鎮上的一個快遞點收發快遞。我曾見過李星的男朋友,手臂布滿了紋身。當時他在中學門口等學生放學,嘴裏叼著一根煙。猛吸幾口後,用手撣了撣煙頭,一撮煙灰“啪嗒”掉在了地上。
李星。快手截圖
教導處主任吳強告訴我,在他處理的退學的學生中,女生比例要比男生高得多。吳主任也覺得有些納悶,他思來想去,給出的解釋是,男生更受家庭的重視。也就是說,男生的性別屬性本身就包含了對家庭的責任,男性是家庭再生產的主力軍,承擔了家庭延續和流動的責任。因此,家長一般不會輕易同意男生退學。
而女生則不同,女性的社會流動很難輻射到整個家庭,從而帶動整個家庭“飛升”。當投資與回報不成正比時,家長就會決然地切斷對女生的教育投資。
但一個更值得思考的問題是,為什麽有些女生會選擇自我放棄?就像邢老師的學生,家長還在嚐試著挽救女兒的前程時,女生卻先放棄了自己,究竟是因為什麽原因?為什麽有些女生會輕易地接受“女孩讀太多書沒有用,學門手藝,找個好人家也可以過得很好”這種傳統迂腐的觀念論調,並把它當作輟學的一個理由呢?
我們或許需要一個答案。
我們,更需要關注鄉鎮中學的女生群體
我在進入鄉鎮中學調研的時候,麵向的議題是鄉鎮中學男生幫派問題。我並未把女生群體的問題納入考量,或者說,我並沒有想到女生群體竟然是一個更需要關注的“黑箱”。
是杜清熱情地找我搭話,講訴自己的經曆,才慢慢把我引到了這個群體的身上。我無法也沒有充足的時間去篆刻她們每個人的人生畫像,但通過她們的隻言片語,也足以讓我一窺鄉鎮女孩們不為人知的另一麵。
對於女生混校生來說,她們叛逆,偷偷談戀愛,攪動學校秩序,倡導反學校文化,成為校園紀律當之無愧的越軌者;她們善於表達惡意,在廁所扇耳光,背後用成人化的性語言汙名化別的女生,用羞辱性質的攻擊手段讓別的女生“社會性死亡”;同時,她們更容易自我放棄,在學業沒有優勢的情況下更容易拋棄學習,被傳統思想規訓的同時又反過來自動踐行著傳統思想,徹底成為小鎮生活的“守門人”。
作為一名調研者,我的任務是將調研到的現象事實客觀無誤地呈現出來,但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很多次還是感到錯愕與無奈。
我驚詫於她們世界中流行的具有成人化的遊戲規則,注重地位、看重麵子。但也深感無力,因為好像無法改變她們的觀念,也無法挪動她們的人生軌跡。就像我在和李星訪談的最後,嚐試勸了一下她,“學校還是很有意思的”,但李星依然麻木地重複著那句“但學習沒意思”;就像邢老師在麵對自己的學生提出輟學的想法後,想盡力拉她一把但被無情拒絕,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走入黑暗。我們看似能做的事情很多,但重重拿起,最後隻能輕輕放下,我們又能多大程度影響這些女孩們的人生路線呢?
或許,想找到這些女孩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們可以先看向她們的背後——也就是她們的家庭。
杜清的父親曾經是“地頭蛇”,公然告訴女兒自己有人脈,可以充當女兒的“保護傘”;陳涵和周彤的父母都在外務工,隻有爺爺奶奶負責照顧自己;李星的父母則把全部的重心和目光都投向自己的兒子,在自己的女兒成績不佳且出現厭學情緒時不及時幹涉反倒“攛掇”女兒退學……這些女孩的家庭教育都是失敗的,甚至是空白的。
學校也應該多把目光投向女生“後進生”。當她們挑戰教師權威和學校秩序時,要善於傾聽她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然後逐步引導她們走出反校園文化。當她們用羞辱性的手段報複別人時,也要恩威並施,既要了解她們這麽做的原因,做一名知心的朋友,告訴她們這樣做的不當之處,也要給予一定的懲罰,給她們樹立“做錯事是要付出代價”的人生觀念。
當然,學校和家庭更需要合作。教育,從來不是學校一方的職責,而是家庭和學校共同努力的事情。在家能感受到父母的關愛,在學校也能感受到老師的關注,或許,她們就會覺得,這世界其實並沒有那麽多的惡意。
某一堂課,班級裏的同學睡倒了大半,隻有少數同學在聽課,作者拍攝
在我結束調研的兩周後,陳涵也退學了。聽周彤說,是被杜清帶人在廁所輪流扇了耳光,“誰讓她一直對杜清的男朋友心懷鬼胎,天天想辦法勾著他,還在背後說杜清的壞話。她活該”。話音剛落,周彤就開著電動車“呲溜”一下衝了出去,帶起了一陣風和陣陣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