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阜新成第二"鶴崗",女性湧向阜新花兩三萬買房
文章來源: 每日人物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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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遼寧,阜新可能是存在感很低的一個城市,但是對一部分女人們來說,阜新是最好的選擇——一個逃出婚姻、原生家庭、前半生傷痛的支點。她們來到阜新,擁有了房子,在跟房子的接觸中重建生活,重建自我,在情感中站到前所未有的位置上。
這個建在煤礦上的城市,二十多年前便已宣布資源枯竭轉型,麵臨人口流失。然而二十年後,卻因為低廉的房價、便利的交通,和老工業基地相對友好的生存環境,吸引和包容了一批外來的女性。
到阜新去
外地人湧入之前,阜新已經很久沒什麽新故事。一位本地人開玩笑,上一次發生大新聞還是23年前,阜新被確定為全國第一個資源枯竭型城市經濟轉型試點。市中心3公裏外的海州露天礦,遺留的每一塊煤炭都超過120歲。它們所在的礦坑深300米,方圓10平方公裏,像一隻巨大的眼睛,注視這座城市走向寂寥。中國區域經濟統計年鑒數據顯示,2012年,阜新常住人口179萬,10年過去,數字減少到157.7萬。誕生在這的孩子越來越少,許多房子的窗子上,掛著鮮紅的電話號碼和“吉屋出售”字樣。隻有春節前後,那些黑暗的樓體才亮起燈。
但最近兩年,人重新流入,新麵孔出現了。本地人能一眼識別出她們:抬頭看天,盯著每個窗戶上的電話號碼;出門打傘,有的還戴著防曬麵罩——本地女孩一般不防曬。阜新南站外麵的馬路上,蹲守著裝修師傅、房產中介,看到拉著行李箱獨自出站的女性,他們警惕起來:來活兒了,很快又有大單。
前些年,去黑龍江鶴崗3萬買一套房的故事流傳開來。作為全國房產市場中鮮見的低窪,鶴崗成為了逃離之地。之後幾年,“鶴崗化”向多地蔓延,比如河南鶴壁、河北張家口、雲南個舊、廣東揭陽……據媒體盤點,有超過24個城市可以買到每平方米1000元以下的房子,“鶴崗房”也成了它們的代名詞。
眾多城市中,由於交通便利,阜新是互聯網上聲量最高的一個。西門二蛋在阜新定居三年,做著一份線上網絡運維的工作,兼職房產中介。來阜新的人,主要分成幾個流派:感受阜新低成本生活的體驗派、工作疲憊的躺平派、追逐流量的自媒體派,還有手握幾十萬閑錢的投資客——一個北漂的大哥敏銳地聞到了商機,他買下阜新10套房,平時出租,有合適的價格也賣出去。
▲2020年,遼寧阜新一小區56平方米住房僅售2萬。圖 / 視覺中國
這些流派當中,有個不可忽視的特殊群體——女性。在此前的“失意人湧向鶴崗”的故事中,常見的是底層男性、三和大神、失敗的中年男人……但新的故事裏出現了女性:帶娃寶媽、離婚女性、北漂女孩……西門二蛋接觸過的女性數量占70%左右,這個比例一度讓他感到驚奇。
她們的人生軌跡有相似或重疊的部分:有兄弟姐妹,家庭沒有足夠的資源托舉;工作波折;可能經曆過不幸福的婚姻,以離婚為分水嶺,逐漸被兩個家庭、兩棟房子擠到人生邊緣。
離婚回到江蘇小鎮的娘家後,西米徹底沒有家了。一個晚上,兒子發燒、咳嗽,身體不舒服。西米媽媽開車,三個人去醫院。夜裏視線不好,車開錯了路,媽媽把車停在路邊,怨氣爆發,她說“都怪你!早點不說孩子生病的事情,拖到現在”。西米安撫她,不去看了,先回家,等到白天方便打車,她自己帶孩子去。媽媽冷著臉,“回家?你有家嗎?那是你家嗎?”
逃去阜新的冬日,西米像臥底的間諜,一部分行李先轉移到朋友家,等安定下來,再分批寄到東北。怕驚動父母和鄰居,行李箱隻帶必需品——孩子的奶瓶、奶粉、尿不濕,還有兩件厚實的羽絨服。她偷走家裏新辦的戶口本,跟朋友說是“出門旅遊散心”,跟父母說“找了個給別人看孩子的工作”,一手抱著兩歲的兒子,一手拉著行李箱,趕往機場。
朋友派丈夫開車送她。不知道她要去做什麽,男人祝她玩兒得開心。但站在登機口回頭看,人來人往,西米想的是:“我要奔向新生活,再也不回來了。”
▲圖 / 受訪者提供
從2009年跟丈夫離婚,到2022年的13年時間,林芳菲記不清自己到底打過多少份工。她去過上海的服裝流水線,到過福建小鎮的餐廳,進過昆山的工廠,每一份工作的薪水到手都不超過4000塊,每天卻要工作近16個小時。低收入、高勞動強度意味著,她住不了太好的地方。
上海城市邊緣的隔斷房,魚龍混雜,夜裏正睡著覺,有人撬開門鎖走進來,拿走了桌子上的手機、零錢。林芳菲不敢喘氣,身體“抖成篩子”。在福建,房子的床底下跑老鼠、蟑螂。還有一個合租房,擠了五個陌生人。其中一個男人淩晨三點才回家,他醉醺醺地切菜,開火,炒菜,有人看不下去問他“這都幾點了”,他大吼著讓對方滾出來挨揍。2023年初,40歲的林芳菲來阜新買房,準備在這養老。
對女性來說,阜新是一個兜底的選項,它以最低價碼提供一個具體的家。它也是個暫停按鈕,供疲憊的女人在此休憩停留。30歲的羅珂,厭倦了創業失敗酗酒的父親、總是打電話抱怨的母親。原生家庭造成的長期內耗,讓她每一份工作都痛苦、焦慮。北漂幾年,“任何一點壓力都能壓垮我”,一次跟老板爭吵後,她辭職來阜新租房,準備先住上一年,休息夠了,再想別的事。
巨大的流量和關注,讓阜新為底層女性編織了一個叫“自媒體博主”的夢。一位00後女孩在阜新找到了擺攤搭子,賣自己編的手串、魚丸,還有缽缽雞。擺攤的同時,她還開了直播,晚上6:10開始準時直播3個小時。一位從沈陽來阜新的80後男性買過她的月度會員,一個月99元。雖然暫時收入不多,但相比從前月入3000塊、房租1500塊,阜新的夢,比從前更有盼頭。
當一個女人不知道還能去哪裏,那她就可以去阜新。去年7月份,檸檬帶著兒子從河北保定出發來到阜新。在這裏,她度過了跟前夫離婚前的分居期。這個時期,住在娘家不合適——她被媽媽以交醫保為由騙走了10萬元,錢轉給了弟弟。最近起訴媽媽的官司剛要開庭。租房子成本太高——1000多元一個月,相當於阜新的3個月。她要去時間更便宜的地方。
友好的手
在鶴崗跟阜新之間,西米選了阜新。
跟鶴崗比,阜新離北京隻有兩個半小時高鐵,離沈陽隻要50分鍾左右,不需要轉車,飛機、高鐵都能直達——對寶媽來說,帶孩子出行是對體力和耐心的極致考驗,路程有多久,就等於負重徒步了多久。阜新更溫和的氣候,也比鶴崗更容易讓南方人適應。
老家到阜新的機票350元,兒子沒滿2歲,機票免費。要是坐高鐵,從上海發車到阜新南站的車次,數字很吉利,“K666”,象征著好兆頭。西米告訴自己,“我應該到阜新去”。
2023年2月21號,飛機落地。從走出機場到買好房子,西米隻用了兩周。
這或許是大多數女人在阜新的軌跡:先入住南站附近50塊錢一天的旅館,第二天跟中介匯合,搬進中介提供的臨時房裏,之後去城市南部、臨近礦區的地方看房,選房,過戶,再去西四合大街的舊貨市場選購家具。
西米選中的那套房子,僅僅2.4萬元,不到一線大城市一平方米的房價。40平方米,6樓。阜新老年人多,房子的價格跟樓層相關,樓層越高,價格越便宜。在舊貨市場,她買了桌椅組合,因為缺了一把椅子,舊貨市場的老板200塊賣給了她。二手冰箱、熱水器、油煙機,像螞蟻搬家一樣被挪進家裏。她還買了二手電動車,750塊,小小一台,她帶著兒子把整座城市逛遍。
阜新建在煤礦上。東西走向、運輸煤的新義鐵路線位於城市的南部,北邊經濟相對南邊更發達,人也更多。沿線的住宅區有以鐵路命名的,比如“供電段小區”“機輛小區”。從市中心往南走上幾公裏,穿過細河,看到新義線,附近就是“白菜房”最集中的地域。
▲圖 / 受訪者提供
或許這是阜新贈予一個母親的運氣。
全國的鶴崗房裏,很多是資源枯竭型城市,房價便宜因為礦區回遷房數量大,也因為資源枯竭後人口流失。但便宜房子要麽離市區太遠,要麽達不到3萬以下的價格。隻有阜新的礦區,兼顧了距離和價格。
阜新人都說,阜新的煤懂事,土地淺表層挖開一點就能看見黑色,所以當地礦坑不深,有露天礦,礦區離城市又非常近。2008年開始,大量的回遷房在附近拔地而起,它們有整齊的顏色和相似的構造,以及低廉的價格。
本地人管“白菜房”聚集的地方叫“城邊子”,嫌它們遠,實際上離市中心隻有約3公裏。在阜新,西米出行方便,兒子生病去醫院,晚上隨時能打到車。外賣都在配送範圍,能點到食物和孩子常用藥品。離城市近,也意味著安全。
麵向湧入的人,阜新伸出了第二隻友好的手。作為東北高度工業化曆史的一部分,阜新教育政策完善,孩子可以兩歲上幼兒園,而不是等到三歲;可以一周上6天,從周一上到周六。西米的兒子是班裏最小的,老師很嗬護他,“抱著喂他吃飯,哄他睡覺”——這在江蘇難以想象。
友好的成本並不高。西米隻需要支付600塊錢的保育費和每天8塊錢的餐費,包括三餐、兩次點心,每個月加起來800元。
▲阜新的夏天。圖 / 受訪者提供
從前在娘家,帶孩子沒辦法工作,西米吃住都在家裏。爸爸用體恤媽媽的口吻譴責她,“你媽每天累死累活,你在家裏吃好喝好享福,一點忙都不幫”。到兒子一歲多的時候,已經學會像父親那樣,手指著西米,發出嗬斥的音調。那時她總是失眠,腦子裏像有電視雪花在閃爍。
朋友勸她,再忍忍,忍到孩子兩歲能上托班就找個工作;再忍忍,等有錢租個房子搬出來住。但事實是,江蘇鄉鎮的托班也要一個月1500元,西米能找到的工作,普遍月薪3000元,再一租房,什麽都不會剩下。
她對阜新心懷感激。如果單身帶娃的女人可以在這好好生活,那所有人都可以。
2023年3月3號,西米正式入住第一個房子。房子簡陋,床是帶鐵欄杆的款式,廁所的排水管子裸露在外麵,白瓷磚發黃。但她很滿意,“從此以後,終於有一盞燈是為我們點亮”。
重建一切
身為女人,房子是西米最熟悉的陌生人。當年結婚,房產證上寫兩個人的名字,但首付來自丈夫,還貸款時,她的收入不及丈夫,天平向另一端傾斜。
西米跟丈夫一起選裝修方案,她喜歡簡約的歐式風,但丈夫喜歡深色的美式風,深色家具不耐髒,落上灰一眼就能看出來,但負責家務的人卻沒有決定權。
婚後,丈夫出軌,兩個人吵架,丈夫讓她滾出去。西米不服氣,憑什麽?丈夫說,“房子跟你有什麽關係?就算給你了,房貸你還得起嗎?”後來丈夫投資失敗,房子由他決定賣掉。西米失去了第一個她不曾真正擁有過的房子,“那好像是我的家,但是等到賣的時候,又不是我能決定的。”
不久後,丈夫再次出軌,兩人離婚,西米帶著還不到一歲的兒子回娘家。踏進原本熟悉的家門,媽媽說,“你就慶幸你弟弟還沒有結婚吧。像別家有了弟媳婦,要把姐姐趕出去的”。
西米明白,假如房子有性別,它的性別是男,隨著男人的結婚、離婚、經濟情況變化而流轉。但在阜新,關係被重塑了。
女人們經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擁有屬於自己的房子,第一次知道,買房子需要身份證、戶口本,結婚的要結婚證,離婚的還要離婚證。要是像林芳菲那樣異地離婚的,得帶上法院的判決書。
第一次獨自裝修,獨自決定自己要住在什麽樣的房子。那套2.4萬的房子住了大半年,西米添了一萬多元,換了一套更寬敞的毛胚房。裝修時,她按照自己的審美在閑魚上買了二手木地板,還買了切割機。看了一大堆鋪地板的教程,“雄心壯誌要把自己家弄得好看”。
等東西回來,卻沒那麽順利。地板之間的卡扣,她靠蠻力扣上,鋪了幾塊就發現,怎麽鋪不平?這才知道,鋪地板前要先把地麵找平。地麵不完美,但她建起了信心。看似男人才有的能力把女人跟房子隔絕開,但“你要去做這個事情,我試一下也可以。很多事情沒有我想象中那麽難”。
▲西米自己研究鋪設地板。圖 / 受訪者提供
裝修是重建一個房子的過程,也是重建生活,重建自我的過程。林芳菲的毛坯房裝了三個月,她去跟裝修公司談方案,對方開了個價,三萬,她嫌貴,隻要走了一個水暖工師傅的電話。師傅給她鋪地暖。有天中午,想到師傅還沒吃飯,她做好土豆茄子,買了一盒蒸餃,從臨時的出租屋帶過去。師傅後來都記得她,在路上碰到,大聲打招呼,“我認識你!”因為她的善意,水暖工師傅給她介紹了靠譜的瓦工,換全屋水管,瓦工師傅又介紹一個電工,改了電路。屋子裝修得差不多,她在阜新也有了第一批熟人、朋友。
馬桶是林芳菲自己裝的,冰涼圓滑的大家夥,有七八十斤,沒有可以挪動它的扶手,林芳菲晃蕩著,一厘米一厘米地挪,累了坐馬桶上歇一會兒,歇好了再繼續。那天,她拍了視頻,發到賬號上隻有幾分鍾,“其實我自己幹了4個小時”。
她想過放棄,但是不能。“比如說你家裏東西不弄,可以等你爸、你媽、你哥、你姐、你弟、你老公回來弄,但是我身邊是沒有人的,我自己斷了自己的後路了,所以隻能往前衝,不能後退,你知道嗎?往前衝,不能後退。”
雖然是哈爾濱人,但在南方生活久了,林芳菲習慣曬被子。她把客廳改成廚房,廚房變成大陽台,專門晾被子。這樣的決定,不需要別人同意。
▲林芳菲改造她的小屋子。圖 / 受訪者提供
為了省錢,林芳菲買了不少二手家具。有人說,“毛胚房裝成了二手房”,林芳菲不介意。住進去第一天,她睡了人生裏最踏實的一覺,“這是我的房子,沒有人能把我從我的房子裏趕出去,這個想法當時特別強烈。”
搬完家,西米買下了洗烘一體的洗衣機。雖然阜新晴天多,風大,幹燥,不需要烘幹,但西米喜歡。越往後,想添置的東西必需程度越低,越懷著一種在娘家和夫家沒有的大膽。在阜新,非必需的事物讓一個房子越來越像家,非必需的事物抬高了生活的上限。
當女人有了房子
西米在朋友圈看到,房產中介都在轉發尋人啟事。文案越看越熟悉,最後才發現,要找的人正是自己。
當初偷偷離家,西米怕父母阻攔,更怕他們“表演出一副很愛你的樣子,其實隻是怕鄰居說閑話”。在阜新的第一個月,閨蜜聯係不上她了,給西米媽媽打電話,家裏人這才發現她離開了江蘇。媽媽在閨蜜麵前說她“不懂事”。
看到尋人啟事的瞬間,西米“心慌手抖,甚至胃抽筋想吐”。她害怕跟父母見麵,害怕他們把關心、著急、指責、恨鐵不成鋼凝結在一起的情緒。她也是母親,可以理解母親尋找孩子的心情,但她需要時間,也需要自由。
當一個女人有了房子,很多事就變了。西米隻聯係了表姐,請她幫忙報平安。10個月後的春節,她才帶著兒子回老家。當她有了一個隨時可以回的家,父母跟她變得客氣,彼此都覺得,“我就回來過個年,開開心心的,你別惹我,我不惹你”。當距離拉遠,有時彼此還會產生“想念”這種陌生的情緒。
▲阜新的夏天。圖 / 受訪者提供
裝修那陣,林芳菲跟父母視頻,不小心泄漏了自己在阜新買了房。父親一言不發,看起來在生氣。林芳菲能理解,“打我記事開始,我就沒想過說女生能買房子。這是中國的傳統,一說買房子,肯定就是誰家要娶老婆了?”父親重男輕女,據媽媽說,生下她那天,他看了一眼,扭頭就走,三天沒回家。因為家裏隻有兩個女孩,父親的後半生有了不上進的理由,“反正啥也不幹,每天出去玩玩樂樂的,家裏種地、刷牆、做飯,都是我媽在幹。”
70多歲的媽媽隔天坐高鐵從哈爾濱趕過來。媽媽拿出一塊手帕,裏麵包著存了很久的私房錢,共計700塊錢,遞給她。媽媽脫離社會很久,不知道700塊錢其實什麽都幹不了,對裝修來說九牛一毛。但這已經是她全部的錢。林芳菲說自己不缺錢,把錢推了回去。
老太太歲數大,身體卻好。總共164平方米的牆,兩個人幹了10天,刷了3遍。看著媽媽揮舞鏟子,抹平牆麵,“有媽媽在身邊感覺不一樣。跟我媽在一起幹活,能不開心嗎?”事實上,因為疫情的隔離,還有長年在外打工,她已經6年沒有見到媽媽了。
房子也改變了一個女人在情感中的位置和姿態。
離婚冷靜期過去、跟媽媽打官司的這段時間,檸檬在朋友的介紹下,認識了一個比自己大一歲的男性。他也從外地來,做遊戲代打的線上工作,每個月收入不高,但好在穩定。
這是一場旗鼓相當的戀愛。跟前夫在一起時,他做飯,檸檬必須刷碗,前夫才心理平衡,現在男友做飯,男友洗碗,沒有一絲怨言。前夫反對她養小動物,她領養一隻小倉鼠,被前夫又送回去,現在想養什麽就養什麽,她養了兩隻貓,男友雖然嘴上說不同意,但也沒辦法幹涉。
兒子被判給前夫,檸檬要在暑假盡母親的義務,男友本來也反對,覺得兩個人生活更好,但吵了幾次,他向檸檬屈服。人生中第一次,是一個女人對男人說:“你走吧。”而不是像前夫那樣把她趕走,而她因為擔心孩子,在小區裏遊蕩幾小時再灰溜溜回去。
他們唯一不可調和的分歧關於未來。男友覺得,沒錢可以不結婚不生孩子,但以後有了錢,還是應該結,應該生。檸檬明確地告訴男友:隻談戀愛,不結婚。好在男友現在資產有限,這個問題也就暫時擱置。
對檸檬來說,這似乎是她人生中最像戀愛的戀愛,發生在她35歲、孩子7歲這年。他們一起做飯、吃飯、看電影,早上出門遛彎,到早市買菜。兒子來了阜新,三個人去KTV,男友跟兒子在唱歌的間隙裏扔抱枕玩兒,一個扔過去,一個接下來,她怔怔看著這個畫麵。曾經在生活和婚姻裏掙紮的女人,正實踐著一種前衛的兩性關係。
▲阜新的早市。圖 / 受訪者提供
甜蜜的陷阱也無法再誘惑她們。一個“老奸巨猾”的粉絲找到了林芳菲,是個50多歲的成功男人,自稱資產千萬。他說要買房子,開車從錦州過來,等兩人見了麵才說,“看房子是其次,主要是來看你”。他想跟林芳菲談戀愛,承諾結婚以後,“也不用做短視頻,也不用賣房子,就幫我管理一下家裏就好了”。
條件沒的說。但林芳菲覺得,“我一個人想幹啥就幹啥了,你說再找一個人,還得伺候他洗衣做飯?”就算要找,她想找比自己小10歲的,而不是大10歲的。
老板離開時,林芳菲送給他八個字:“你若盛開,蝴蝶自來”。找不著對象,說明他不夠優秀,得繼續努力。
生存試煉
這個月,檸檬發了10條關於官司進展的筆記,卻掉了幾十個粉絲。一個廣告商找到她,推廣兒童鈣片,發一條100塊錢。但她不想為沒有試用過的東西搭上自己的名聲。從生孩子那年開始兼職的雲客服工作,因為她抑鬱程度加重幾乎被放棄,每個月隻有幾百塊收入。而為了開直播,她新買了一部手機,花掉1500多元。要是算上添置家具、給兒子買生活用品和日常開銷的錢,還有額外3000元。也就是說,她處於入不敷出的狀態。
在一個房價幾百塊的地方,你不能奢求它能提供足夠多、足夠好的工作機會。
兩條道路擺在眼前。
剛來阜新時,西米做過家政,也在小公司裏做過電話客服。招聘信息她留意過,明確寫著“時間自由”,但真的去上班,打不夠時間,拿不到績效,收入極低。想賺錢,她就沒辦法下午4:10出現在兒子學校門口。等到5:00,校門口空無一人,“就他媽媽沒來”。
線下的路很難走通,能在阜新久居的人們,往往有一份穩定的線上工作——有聲書配音、開網店做一件代發、雲客服、網文作家……但這些工作需要多年積累的資源,隻能帶來阜新,無法在阜新從頭開始。
▲圖 / 受訪者提供
還有一個選項:做自媒體。
這條路上,林芳菲是幸運的人。當年,她在昆山花6萬買了個車庫。車庫長6米5,寬1米7,夏天熱,冬天冷,陰暗潮濕,一下雨,地板上全是水珠。那是她自媒體的起步,她拍下自己的車庫生活,爆了好幾個,點讚上百萬。東北人擅長嘮嗑,鬆弛,時不時蹦出一個金句。到了阜新,她繼續拍著,每個月除了視頻收入,她還兼職房產中介,粉絲在她的介紹下看房、成交。
好像形成了一個閉環,阜新的流量轉化成客戶和錢,再花在阜新,支撐她繼續創作。“外地人來阜新買房”是她取之不竭的話題庫。
但不是每個人都有路可走。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收入過低,不穩定,已經有一大批人又離開了阜新。西門二蛋、林芳菲都接到過幫買了房子的外地人再賣掉房子的需求。
為了照顧兒子,線下的工作被西米辭掉。她做自媒體視頻,暫時沒有收入,兼職線下跑腿,幫別人看房子,辦手續,一次能賺幾十塊。還有一份工作,她不好意思提,“能說嗎?我給人家算塔羅牌。”
檸檬的自媒體一度快速漲粉過。“跟媽媽打官司”幾個字像流量密碼,她幾乎把每個相關帖子都帶上。但點讚和關注日漸下滑。她猜測,因為起訴了媽媽四次才成功立案,進展太慢,“可能有些人就沒有耐心看下去了”。
在阜新,做自媒體就像是跟流量的交易,獲得了流量,就不可避免地被裹挾。檸檬拿到了跟弟弟的電話錄音,能證實錢在弟弟那裏,提交證據,就能凍結弟弟的賬戶。但是,那個錄音裏有涉及侄女隱私的信息,她不忍心在庭審裏播放出來——當年離婚回娘家的幾個月,她就是寄住在侄女的房間。
有網友勸她,禍不及家人,但也有人說這句話的前一句——惠不及家人,侄女是既得利益者。被許多聲音包圍,她心裏的聲音微弱了,搖擺了,“涉及到我侄女我就有點心軟,我知道這種性格人家就不想看了,大家想看很爽的故事”,但同時,她又真想把錢要回來。
快到開庭的時間了,她還是做不了決定。在人性跟流量之間,有一道細微的裂隙。
做自媒體,成不成功不好說,風險一直在。西米的賬號好幾次收到私信:在樓下看到你和你兒子了,你們是穿著某顏色的羽絨服嗎?這樣的事,做自媒體的女性幾乎都遇到過。
湧入阜新的,有失意的人,也有各種來路、隱藏了各種秘密過往的人,西米們也需要麵對這種複雜性。
最好的選擇
根據《2024女性置業調查報告》,85.7%的女性購房者是購房的主要決策人——女性買房的意願強烈。幾個月前,《DT商業觀察》對1916名年輕人調研,在購房意願上,除了
“在某座城市定居下來”,男性主要是為“結婚”買房,女性則是為“為養老做打算”。對女性而言,房子有區別於男性的含義和作用。
▲圖 / 視覺中國
一位來阜新躺平、養老的80後男性加入了不少外地人購房群,在他長期觀察下,女性來阜新買房,比男性決策速度更快,意誌更堅定。低廉的房價,相對友好的生存條件,讓阜新成為一些女性最好的選擇——一個逃出婚姻、原生家庭、前半生傷痛的支點。
不為工作和收入發愁的時候,女人們在阜新過著自己人生裏最好的那種生活。
東北人用熱情接納了她們。西米的小區裏,老人們種下棗子樹,有一天接兒子放學,住在一樓的大爺提著一大包棗子遞給她,說“昨天剛摘的,給孩子吃”。冬天,兒子感染病毒去醫院掛水,跟南方不同,在東北醫院,都是家長自己換藥。但那時,兒子睡著了,西米兩隻手抱著他,沒辦法動作,“特別無助”。旁邊坐著一家三口,妻子給丈夫使了個眼色,幫她換了藥。
女性們擁有了新的友誼。檸檬跟西米在網上聊過天,後來約著吃飯,熟絡起來。一次,檸檬的電子鎖沒電了,充電線從西米家的窗戶扔出來。沒有洗衣機時,西米把衣服攢起來,喊朋友們來家裏吃飯,順便把衣服帶走。
不過,西米也曾退出一些“負能量太多”的群聊。來阜新的人,大多背負著傷痛,共情是她的本能,不共情是生存的需要。
現在,完美的一天是這樣的:兒子去上學,西米在家,打掃衛生也行,不打掃也行。占卜、剪片子也行,刷刷視頻也行。“你所有的時間都屬於你自己。”從前她在保險和銷售行業工作,拿過銷冠,評過業務第一。那些生活離她很遠了,“現在我帶著孩子,在這裏半躺平地過,好像也是不錯的體驗。”
剛來阜新時,價格、地段都滿意的房子難找,裝修鋪地板沒鋪平,洗衣服要找朋友幫忙,獨自帶兒子去醫院……冬天的東北又冷又幹,路上連綠色都看不到,她想,是不是讓孩子跟自己一起受苦來了?
▲阜新的冬天。圖 / 視覺中國
很快她發現,孩子的適應能力比她更強。她吃不慣東北的茄子、豆角、土豆,全是根莖類蔬菜,綠葉菜種類少,但兒子吃什麽都行。從前在江蘇,城市裏有巨大的雙層兒童樂園,兒子很喜歡去,來了阜新,滑滑梯他也高興。住在六樓,兒子從被抱著上樓一點點適應自己爬樓梯,能很輕鬆地上來下去。他還記住了自己的家在哪,跟新朋友說,“到baby家來玩”。
西米終於知道:“不管是在哪生活,最好的生活就是我們倆在一起。”在阜新,她的時間重置,跟一個嶄新的生命一起重啟人生。
雖然人口流失嚴重,阜新的核心市區依然有超過100萬人口。白天是屬於老年人的,他們出現在路邊,小公園,社區的健身器材區,到了晚上,下班的年輕人去新開的清吧喝酒、體驗劇本殺。偶爾,百十來號人聚集到玉龍湖玩“貓抓老鼠”的遊戲——打開高德地圖,共享位置,有人是貓,有人是老鼠,最後被抓到的就是鼠王。入夜,霓虹燈亮起,動感的音樂通過便攜音響外放,穿著裙子的阿姨跟大爺們跳起廣場舞。
▲礦山公園跳廣場舞的大姨。圖 / 受訪者提供
晚上,女孩們挽著手去散步。一個女孩說,記得第一次走那條線路,從小區門口出發,出門右轉,鐵軌出現在眼前,裝載著煤的車廂轟隆隆開過,穿過橋洞,再過幾個紅綠燈,就是阜新的中心。她體力不太好,走不動,另外的女孩騙她說,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快到了”,再走一陣,“真的很快就到了”,這麽糊弄著帶著她往前走。
她們往人多、有光的地方走,越走城市越明亮。賣發夾的小攤位、滋啦啦響著的燒烤攤、衣服攤擺在道路的兩側,她們在人群中穿梭,東北夏天的風吹起她們的頭發。她後來才知道,要去的地方在穿城而過的細河上,那座橋叫“友愛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