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保安到脫口秀演員,他發現"我們都演得太認真了"
文章來源: 新周刊 於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中國木偶劇院的紅色大幕長年累月地在地上拖來拖去,已經顯得破舊不堪。付航就坐在大幕後麵的正中間,他弓著腰、低著頭,像一隻熟透的南美白蝦,不停地滑動手機屏幕,一會兒又從口袋裏掏出核桃,使勁拿刷子刷,乍一看還以為他在美甲。
大幕另一側,觀眾笑得前仰後合,主持人楊三金正在開場。過不了20分鍾,付航就要上台了。這已經是他在木偶劇院演出的第三年,每周六,付航都要在這裏演兩場。每次都是“掐著點到,到了就演,演完就走”。
10月28日,我第一次看付航演出。演出前半個多小時,劇院門口那條三環輔路上已經堵滿了憤怒的司機,喇叭聲此起彼伏,偶爾夾雜著幾句“京罵”。當時我還沒意識到堵車的原因,直到我摸黑走進劇場,擠進最後一排僅剩的旮旯裏,才發現全場早就座無虛席。
演出過程中付航與觀眾互動。
常看付航脫口秀的人都知道,這裏的座位不按價格分類,隻認先來後到。第一排和最後一排的價格隻相差40塊錢。那些第一次帶女朋友來的男孩或者表演欲旺盛的客人,通常會在中午12點多就進來占座,以期在下午4點30分那場演出裏被付航的話筒懟到臉前,來一次夢幻聯動。
我對這場演出沒抱太大希望。我狹隘地認為,國內的脫口秀起步晚、規矩多。“能好到哪去呢?”我在旮旯裏暗自思忖。
一個半小時之後,我決定采訪他。
很快,一個服務員認出了他。“我在抖音上看過你。”——“要合影麽?”——“啊?”——“要合影麽?”付航猛烈邀請,服務員盛情難卻。合影時,他擺出一貫的經典表情——眼睛瞪得像銅鈴,嘴使勁朝兩邊咧開,能露出十來顆牙。
付航有500度近視,點菜的時候,頭恨不得貼菜單上,但他就不戴眼鏡,上台也不戴。“上學那會兒老被人打,所以不戴。”
付航表達欲極強,簡言之,就是能說。聊到自己喜歡的話題,比如高端會所和河北上大專的經曆時,他會突然雙手舉過頭頂,音調猛地抬高,笑得五官都擠在一起,如同“舞台神”附體。但問到不那麽感興趣的問題,可能隻會得到一行字左右的回答。
聊到付航喜歡的話題時,他會將雙手舉過頭頂。
有意思的是,付航回答問題經常不受問題本身的幹擾。你問他一個問題,如果他上一個答案還沒說完,他會繼續說上一個,但突然會用一個奇特的邏輯把那個你以為他故意忽略了的問題又叼了起來。
這個技能在他演出的時候常常出現。就在10月28日那天的演出上,在和觀眾互動時,觀眾拋出了一句“有事兒找物業”。結果這句“有事兒找物業”就被安插在數個段子裏,串了整場。
在某種程度上,付航走上脫口秀這條路幾乎是不可能中的必然。他最早在一家私人高端會所裏做前台工作。據他說,這個會所不是一般的高端。“隻有會員才能進去享受服務,你要花幾十萬元。但光有錢還不行,還得有人給你寫推薦信。他們靠這種製度維持上流社會這麽一個狀態。”
“但我總是把房開重。”付航打了個比方,“相當於傑西卡拎著Rimowa的行李箱走進420號房,結果一個老大爺正在裏麵洗澡。”
很快,付航就被降職為保安。按網上的話說,二十歲出頭幹上這份工作,算是少走了四十年彎路。對他而言,這個“彎道超車”有點悲情。“什麽夢想?當一雙44號的保安大皮靴‘啪’地拍在你麵前,一套製服給你套上之後,什麽夢想就都沒有了。”
和付航打交道時,你會感受到一種超出必要的敏銳和熱情,你會因此喜歡他,但也會察覺到,他的熱情來源於一種難以言喻的內心需求。
付航總是把“孤單”掛在嘴邊,他說他幾乎沒有社交,上午遛狗,下午爬山,沒事就在家陪陪女朋友或者去父母家。他小時候能逗得全班哄堂大笑,卻沒幾個好朋友。每次演出結束之後,付航都會在走出大幕的那一刻,用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到劇場外,跳上車回到他在西邊的家——避免和散場的人群一起出來。在我看來,孤單是他的主動選擇,即便千人劇場裏的所有人都衝他而來,聚光燈下麵,還是隻有他一個人。
以下為付航自述。
“我不想刺痛任何人”
多巴胺分泌的時候你會感覺到快樂,但如果極其快樂的話,你就能非常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快樂比你從小到大的所有快樂都要更快樂,你就會永遠記住那個感覺。
上大專那會兒我組了個樂隊,快畢業的時候——我記得是女生節,我們要在學校裏一個600人的大劇場裏演出。說是演出,其實就是翻唱別人的歌,沒有任何技術含量。我唱得不好,樂隊彈得也不好,但我一上台就特開心,台下也特別high,他們一high我更受不了了,當時我的淚腺以及各種腺體就控製不住了,我立馬就把外套脫了,然後掌聲一下就湧起來了。
從那天開始,我就特別喜歡站在舞台的感覺。
享受站在舞台上的付航。
後來,我找的各種工作都幹得不開心。突然有一天,我女朋友跟我說,“你去說脫口秀吧”,我說“脫口秀這東西必須得是郭德綱那種語言大師才行,我頂多就是插科打諢,我怎麽能幹呢?”,結果她給我找了幾個脫口秀視頻,我一看完就說:“我是天才!我現在就要幹脫口秀,馬上上台!”
後來,我用盡渾身解數去討好每一個能排演出的人。比如說開放麥,他們會有俱樂部的負責人在那看,誰演得好就給誰排商演。我就觀察那個負責人愛喝什麽啤酒。但是啤酒在酒吧裏邊買比較貴,我就從網上買,把啤酒揣到衣服裏,假裝在酒吧買的,然後給人家發。人家就問我,“為什麽付航你每次給我的啤酒都是熱的”,我說特意要了常溫的,不傷胃。
我沒有幹什麽大事業這種想法,我的想法非常簡單,就是活下去。最開始在北京演出的機會非常少,一個星期可能就一場演出。但我希望各個俱樂部都能給我排上,我能去的全去。
但(演出)明顯不夠,我想多演、上更大的場地演。沒辦法,我隻能把所有的段子都發到網上,結果B站就有了五六萬個粉絲,這一下就夠我吃飯的了。緊接著所有俱樂部都來找我演出,我一下能帶票了。
我從來不逼自己寫段子,我所有的段子都是想到了就記下來。小的時候我爸給我報興趣班,逼著我去,這和你逼自己去寫段子一樣——你還沒寫呢,一想到要寫就已經痛苦了,我不想這樣。
與脫口秀演員進行溝通。
而且我不喜歡寫刺痛別人的段子,用負麵情緒傷害任何人,雖然這麽寫會很容易讓觀眾有代入感,但我心裏就沒這種東西,所以寫不出來。
你像我,學習也不好,也沒有一技之長,但我是北京人,有房、有車,我有什麽可痛苦、可諷刺的。我見過太多大爺大媽,都幾十歲了還在收垃圾、撿瓶子,當清潔工,他們比誰都辛苦,但從不抱怨。我那會兒才發現我已經夠幸福了,我很知足。
我在現實中和演出的時候有挺大區別,演出的時候比較正常,現實裏頻率比較低,不愛跟人說太多。我家裏人話都不多,我爸說話一緊張還結巴,我媽也不太愛說話。
我小時候非常害羞,在幼兒園盛餐的時候,阿姨把湯鍋壓我手上了,我都不敢跟她說你壓到我的手了。那會兒看見外人就跑,我媽讓我跟人打招呼,我就捂臉。但後來,我看了一些漫畫,《蠟筆小新》之類的,發現人和人之間的溝通方式是可以像漫畫裏邊那麽奇怪的。就這樣,我慢慢地稍微願意和人聊天,愛跟人開玩笑,上小學之後就愈演愈烈。
盡管你非常幽默,能把同學逗得哄堂大笑,但同學轉頭就會說你是跳梁小醜。所有人,包括老師也是這麽說的。他們雖然跟著你一起笑,但不是真的認可你。
“就因為這行殘酷,
你才有資格說自己是一個喜劇演員”
別人演出是消耗能量,但我不是。我是那種天天玩重金屬、要每天吼五六個小時才開心的人,我的能量發泄不完。所以我演出是吸取能量,可能觀眾看完演出不行了,但我沒事。之前我巡演那會兒一天演兩場,第二天一大早坐飛機到另一個城市再接著演,回到北京當天晚上再演兩場,還全是專場,一場就八九十分鍾。但我一點事沒有,我就喜歡演,這能讓我感覺到人生有一些意義。
你要說表演方式的話,觀眾其實特別反感你討好他。我小時候就悟出了這個道理,你給同學講笑話,你討好他,他反而不那麽開心,但是你引領他,他就捧你的場。
作為演員,演出前我們跟觀眾有即興互動環節,互動的時間長了、次數多了,一個人的狀態,他什麽心氣、從事什麽類型的工作,怎麽看待喜劇演出,等等,一打眼就能看出來,溝通一兩句,感覺稍微不太對,就會換人繼續。每個觀眾都不一樣,有的人是花花世界大玩家,有的人你一句話沒說對,他會難受好幾天,有的觀眾是“你不跟我開玩笑,我這票就白買了”。
但你永遠不能挑觀眾。有的演員會說,這場觀眾不行。觀眾怎麽可能不行,觀眾的眼睛最雪亮了,他們最知道什麽好、什麽不好,所以要調整隻能調整自己。
舞台上的付航。
即興之後,開始表演純段子的時候,如果發現這場觀眾在講某個類型的段子不笑時,我會立馬切換,切到他們喜歡的。如果現場中年人多,我就不能老說隻有年輕人懂的梗。有人說“你怎麽知道現場什麽人多”,你就聽,聽觀眾反應。
一個1000人的劇場,你講了一個段子,這邊笑聲大,那邊笑聲小,你打眼一看就知道可能這邊女孩多一些,那邊年紀大的多一些,就要換另外的段子去試。因為我受不了觀眾一點都不笑而我還在那講一樣的段子。
我的觀眾裏,北京老觀眾特別多,他們聽過你的好東西,你再拿出那些不鹹不淡的東西,人家就不吃你這套。有人就指著你說“你沒有之前好笑了”,老觀眾可不慣著你。
所以,演出就是非常殘酷的。但就因為它殘酷,才要求你的天賦、能力,各方麵綜合在一起都得行,你才有資格說自己是一個喜劇演員,要不然誰都可以幹了,對吧?
還有些演員跟觀眾互動的時候會問觀眾是哪裏人,對方說廣西人,然後他接一句“廣西不錯”。然後就沒了?!這能叫演出嗎?你怎麽都得有來有回,或者反轉一下。但說實話,脫口秀的觀眾是最包容的,全都是新新人類,你講得多差,大家都能笑笑就過去了。這要是話劇、京劇演出,那差一點都不得了。
從2018年到現在,我的演出風格有很大變化。一開始有人點評,“付航的表演就像一隻豬被殺了一半頂著刀跑出來”,就特瘋狂。現在經驗多了,我開始往內收。結果你發現,這樣觀眾反而覺得更好笑。因為如果你延續以前那種使勁喊的風格,你以後隻能喊得聲兒更大。
說到底,藝人的(成功)標準就是你能不能讓觀眾掏真金白銀來看你。如果觀眾願意,那是你的本領;如果觀眾不願意,你再好都隻是自己“意淫”。我最開始寫出的段子,寫完之後覺得特別好,但觀眾不笑,我還不太服氣,但後來我發現其實就是你寫得不好,你還得更好。
要說我最大的優勢,那就是我真的想讓別人笑,自發的,不圖任何東西。有沒有錢賺,我都喜歡逗大家開心。比如我和小時候的同學聚會,飯局上我就願意充當小醜這個角色,他們一個個都在聊商業,A輪、B輪、C輪什麽的,但我永遠負責小醜的角色,喝多了給大家來個“鯉魚打挺”或者撞門上之類的。
台下準備演出的付航。
他們也覺得我是小醜,看不起我,覺得我是個廢物,沒什麽能力,因為我的確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地方,但我還是喜歡逗他們笑,我就覺得這是我的能力,我享受這個感覺。所以我當脫口秀演員,可能是我人生到現在的唯一一個正確決定。
事業上我沒什麽野心,到哪算哪,從來沒有說一定要怎麽樣,對我來說一切都是障眼法。成名也好,有錢也罷,都隻是包裝精美的糖衣炮彈,它非常好,誰都想擁有,但我從小就並不那麽喜歡出名,或者一定要建立一番大事業,我想起來都害怕,覺得累。
我現在和以前沒什麽區別。我還住以前的房子,也沒有任何社交,我的車現在能賣5萬塊錢,我身邊玩的朋友全是我小時候的那些朋友,他們有的是清潔工,有的是開灑水車的,有的是房地產中介。唯一變的就是現在稍微出了名,比如說服務員會認識你,和你合影。
我就希望我小時候的女朋友是現在的妻子,小時候的那些朋友能一直陪在我身邊。社交,這個東西怎麽說呢,後來我發現所有的人都是你不好的時候就什麽都不好,你稍微好一點,就什麽都變好了。
“有錢真不見得快樂”
我那會兒工作的時候,天天在大堂裏麵站著,這個會所已經算標準非常高的那種了,所以大家麵兒上都裝得比較和藹。但其實你能非常認真地感受到他們中的一些人不尊重別人,也不尊重你。
有的人走進來,他不知道這是私人會所,以為進來就能吃飯,我就會提醒他:“您好,這裏是私人會所,不對外營業的。”但他轉過頭就會罵你:“你什麽狗東西,裝什麽孫子。”
比如給老板開車的司機,他來到大廳,問能不能接杯水,我說當然可以。但經理馬上就會走過來——和電視劇裏演的一樣,說:“你不能接這裏的水,這裏的水是給我們的會員喝的。你去樓下,樓下是司機休息室。”我就想,都是“打工人”,何必互相為難呢?
在會所待了半年,我基本上什麽人都見識過了,有自以為是“上等人”的“下等人”,也有自以為是“上等人”的普通人。我和裏麵的一個清潔工大媽特別好,有一次一個會員指著阿姨說:“怎麽這種‘下等人’也在大堂裏?”大媽習以為常,她聽完笑笑不說話。但我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像以前那樣仗義執言,要擱以前我肯定一句話直接頂回去,比如說“是的,的確有‘下等人’,就是你”之類的,但當時我也是笑笑沒說話。而我女朋友喜歡的我的那些優良品質,好像都被我身上那件保安服和不知道什麽東西壓製住了。
我最終也沒頂他一句,這讓我好幾天晚上都睡不著。當時我就想,這工作我不幹也無所謂。因為再在那兒待著,我那些天性就全被磨沒了,所以我就走了。
舞台下依舊快樂的付航。
這會所就是人間的修羅場。有大姐雇我抓老公,結果你發現這些原配的寬容程度是你不能想象的。她抓到了之後,會和老公一起譴責“小三”、保護老公,老公什麽事都沒有。還有“大媳婦”“小二”“小三”一塊吃飯,聯合起來抓“小四”的。她們和老公沒太多感情,就是太愛錢了,錢就是一切。
這些上流社會的人也很累,商務談判的時候,就要比誰的地位高,誰先說話、誰後說話,吃飯的時候桌子怎麽擺、配什麽酒等。我見到的這些有錢人,真看不出來他們的生活狀態有多麽健康快樂,反而都很疲憊,還不如那些清潔工阿姨。
阿姨們每天工作完出了一身汗,大口吃麵,回家一覺睡到天亮。在物質層麵相比,兩者當然有雲泥之別,但從每個人的生命能量來說,阿姨比他們強太多了。
我最後就悟出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有錢真不見得快樂。你說那個大姐天天抓“小三”快樂嗎?我寧願找一個普通的女孩,住在一個普通的小地方,並不比這個差。
你剛問我怎麽看這個世界,我其實特別想說,這個世界裏每個人都活得太嚴肅了,這個世界完全可以不那麽嚴肅。
我以前工作的時候和一個女同事關係非常好,她30多歲、有一個孩子,但從老板說要裁員的那一刻起,我倆就變成了敵人,因為要麽她走,要麽我走。結果是,她也走,我也走,因為我們那個部門解散了。
付航有屬於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學”。
我當時瞬間發現,這個世界的你我都太入戲了,這樣會痛苦。人都是莫名其妙地被命運推著走,你突然成了母親、成了孩子、成了員工,但我們都演得太認真了。
這就好比我讀大專時當假粉絲兼職接機那件事。我被雇來當假粉絲,擠著明星要簽名;保安被雇來當假保安,一個勁地防我、推我。其實我倆都是混口飯吃,但怎麽就都那麽認真呢。
我坐地鐵,看到一個人不小心踩了另一個人一腳,被踩的人就急了,倆人就打起來了。但如果這個人踩了你,你哈哈一笑,就代表你出戲了,你不再受困於這個被設定的角色裏。這種感覺很可愛,能讓人感覺到人生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