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釘子戶的“城堡”,成為網紅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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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墟中的打卡景點

在貴州興義的梨樹坪,陳天明的木板樓成了一處打卡景點。它的結構七扭八歪,木條和電線在內部胡亂穿行,窗戶上的塑料紙和碎被單隨風翻飛,像一個隨意拚湊的玩具屋。

陳天明的房子是一處奇觀。(圖/新周刊)

但陳天明不在乎這些。他每天在這座“危樓”中像猴子一樣穿梭,一些又長又窄的木梯幾近90度垂直於地麵,其他人需要小心翼翼倒著往下爬,他卻像長臂猿一樣勾著某處橫梁,“咻”一下就蕩下去了。

樓裏的一切都是不規則的,或者說不合常理——比如從八樓的梯子往下看,腳底下全是鏤空的,能直接貫穿地麵,驚險無比。但陳天明上下自如,幾乎不用手扶。

他信任自己的技術與房子,正如搭建時也從沒係過安全繩。

這座總高約23米的九層樓,陳天明一共建了6年,是在父輩三代的老屋上搭起來的。他從不畫圖紙,技術全靠在網上學,手邊有什麽材料都拿去試一試:有時候是廢棄的電纜線,有時候是把壞掉的木椅,拆開就用。

“九層塔”內部。(圖/新周刊)

他學過榫卯技術,但後來覺得沒必要這麽古板,便用自己的方法建。他也沒想過向父輩學習如何用磚砌出穩固的房子,“不想當泥水匠和砌牆的”。

幾乎每隔一兩年,陳天明就往上搗鼓一層,逐漸擴充出臥室、書房、藝術展廳、衛浴間、廚房。他還特地騰挪出兩個觀光陽台,其中一個像是建在一個吊腳樓之上,他把這稱為“空中樓閣”。

說是陽台,其實是一個沒有圍欄的平台撐著一塊擋雨的鐵皮。但陳天明費了很多心思,把植物一盆接一盆挪上來悉心照料,還放了把乘涼的椅子。

一直到第九層,樓體到達一個“塔”的頂端。九層最初有擋板,但連著幾次大風讓陳天明在八樓感到明顯的搖晃感,他隻能把擋板拆了,留下一個框架,減少受力麵。

陳天明在修“塔”頂。(圖/新周刊)

陳天明不是沒有過恐懼,但每一次狂風暴雨時,他都在上麵苟著,“再害怕也要自己擔著。如果跑到下麵,好像就錯失了那種驚恐的感受。”

今年元宵節前後,天氣預報說有9級大風,他每隔半小時就能感受到突然襲來的一股推力,就像有人在背後推他一樣。風從深夜1點刮到淩晨5點,他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幾乎一夜無眠。

他能準確說出每一次刮大風的日期。這對他來說都是重要的時間點,關乎房子的生死存亡。有時候他夢到房子被風吹倒,但一覺醒來,“九層塔”還穩穩當當地聳立著。

慢慢地,他習慣了那些大風呼嘯而過的時刻,“有點搖晃,是正常的。”

一個自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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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兒子越住越高,陳天明的母親總是擔心,“樓梯看著都害怕”。她希望兒子睡在三樓以下。這裏靠近山區,大風時節多。有一次,平房上的彩鋼瓦被風刮得滿天飛,整個屋頂都被吹到後麵的樹林去了。

弟弟陳天亮也表達了相似的擔憂,但他知道管不了哥哥,隻是常常為上樓的遊客捏一把汗,尤其是一大群人上去時,“像電梯超載”。

陳天明的母親總是很擔心兒子。(圖/新周刊)

他覺得哥哥膽大又敢幹,可一些活兒未免太粗糙,和哥哥持相反的看法:“房子搖晃,肯定不正常是不是?”

陳天明不太聽這些意見,他自信這個樓是安全的,講科學的。他每天查看當地天氣,研究每一級風的最高風速對應的推力是多少,以相應的重量來抵抗。有時候,他能憑樓下的牧草被風吹彎的程度,判斷現在吹的是幾級風。

他也不認為,不斷拔高的樓層會讓自己或家人陷於危險之中,因為“有足夠的把握它不會倒塌”。

陳天明相信自己的房子。(圖/新周刊)

迄今,陳天明已經花了十多萬元來建這棟樓。他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它,很多地方像“樣板間”:三樓廚房的電磁爐、餐桌和餐具從來沒被用過;衛生間的熱水器是三年前買的,隻用過一兩次;馬桶也是嶄新的——除非趕上拉肚子,不然陳天明絕不用它。

檢查和加固,成了他日常中最重要的“工作”。他幾乎每天都會檢查房子細節,發現哪裏被壓彎了就加一根木條,哪裏鬆動了就拿廢舊的布條或電線多捆兩圈。

因為擔心木屋子太輕,陳天明一趟趟搬運巨大的石頭上樓,在樓麵各處放上重達200斤的水桶。他還參考蒙古包的設計,在樓體四周拉了許多根繩子固定在地上。

他覺得,有繩子拉著,房子就不至於像斷線的風箏一樣飛走。

房子的每個方向都拉了繩子。(圖/新周刊)

陳天明在樓上敲敲打打時,母親總在樓下仰頭看他。在母親的記憶中,陳天明很愛動手做“玩具”,小時候就做過潛望鏡和獨輪推車,還因為做木陀螺出過事——他當時想用柴刀把陀螺砍出尖的形狀,結果一刀下去把手指砍斷了,骨頭露在外麵,嚇得母親趕緊帶他去縫針,才勉強接上。

他甚至從電視上學著製作了一把“手槍”,往槍管裏塞火藥或鞭炮,“有點小小的殺傷力”,但從來沒成功擊中過小鳥。

因此,母親對兒子這種強大的自信和不知疲倦的創造熱情,既熟悉也焦心。但是,陳天明對房子日複一日的維護,又指向另一種悲壯的英雄主義敘事——2021年初,興義市自然資源局認定他的房子是違法建設。

這意味著,陳天明的木屋或許終將會被推倒。重複地、永無止境地檢查和加固,或許隻是西西弗斯式的努力。

“最牛釘子戶”

8月7日下午,陳天明收到一份《行政強製拆除公告》,限他5天之內自行拆除平房以外的部分。

7月收到的一封催告書。(圖/新周刊)

陳天明當時還在杭州打工,接到家裏的電話後,連夜買了火車票返鄉。家裏的老人對此惶恐不安,陳天明隻能給他們租房子暫住,獨自留下。他一個人在家裏的中堂睡了兩個月,枕頭下藏著一把殺豬刀。

由始至終,陳天明都不同意簽拆遷協議,也不想被安排到安置區。他覺得這個文旅項目從一開始就“冒冒失失”,規劃圖看起來宏大壯觀,號稱占地5000畝,斥巨資打造人工湖、大劇院、博物館、酒店和仿古街區,可路修好後不到半年,項目就爛尾了。

但關於拆遷的催告書依然源源不絕。此後,陳天明一直在打官司,盡管一審和二審均敗訴了,但他仍繼續準備申辯,“或許最後會走到抗訴”。家人支持他的決定,作為長子,陳天明是這個家的主心骨。

選擇在廢墟中獨自留守之後,陳家跟曾經的鄰居、親友越發少走動了。在陳家采訪那幾天,我不時聽到遠處有人在白天“嘭嘭”地放煙花。陳天明的父母說,那是附近的安置區有人去世了,但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家。

和陳天明的家距離不足一公裏的安置區。(圖/新周刊)

如果當初陳家簽了拆遷協議,他們會像鄰居一樣獲得一塊地皮,然後按規劃圖紙上的樣式建起獨棟的樓房,自己住一層,剩下幾層可以出租。

但這不是陳天明想要的。安置區所有的樓房基本都長一個樣,層數也基本固定。而且,租客沒有想象中多,樓房的空置率很高。

陳家的堅持,大多數村民也不能理解。偉青是陳天明同村的發小,一起考上了市高中,都是農村班裏的尖子生。如今,在國企工作的他看著曾經考得比自己好的朋友,時常感到困惑和心酸,“什麽‘布達拉宮’,什麽網紅地,這些話既好聽也難聽,哪個人想過這種生活?”

墜落的小鎮做題家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陳天明都是個光耀門楣的孩子。

高考那年,他出乎眾人意料地考上了一所211大學的數學係,這在一個2000多戶的村裏是一件大事——在他之前,村裏考上重本的孩子僅有一個,陳家甚至為此擺了流水宴。

陳天明一直希望成為一個知識分子。16歲考上高中那年,家裏沒錢,他哭著說不想輟學,最後外公掏了500塊報名費。為了湊第二學期的學費,陳天明寒假去工地拌砂漿和搬磚,幹累了直接睡在工地,半個月下來,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老繭。

他相信“知識就是力量”的真理,是最典型的小鎮做題家,最終一戰成名。

但考上大學後,陳天明感到巨大的落差,無論成績還是經濟狀況都明顯落後於人。貧困就像一根無法停下的皮鞭,鞭策他不停地想法子賺錢:去擺攤賣電話卡、隨身聽,到大酒樓當服務生,春節也不回家。

陳天明學生時代的老照片。(圖/受訪者提供)

學習也遠沒有高中時順利。他不跟隨老師的節奏,總是囫圇吞棗般把書翻一遍就丟開,“像看小說一樣”。到了考試周,他也不臨急抱佛腳,甚至直接考0分。

最終,陳天明因為掛科沒拿到大學畢業證。學校曾經讓他回去補考,但他放棄了。

他也說不清為什麽對上學和考試如此反感,但他沒有感到後悔,“難道拿到那個證書,就證明知識掌握得很透徹嗎?”

大四時,他也沒有像其他同學那樣找單位實習,而是執意回家創業——養牛,一人包攬割草、喂牛、鏟牛糞的工作。那時候還沒有高產牧草,他隻能給牛親自配料,有時候還要跑到山坡上割野草,一次得挑150斤。

他希望養牛的“整體高度高一點”,買了一本農學院女博士寫的論文《中國肉牛產業鏈分析》作參考,寫了份長達10年的養牛創業計劃給輔導員。他希望幹成這份事業,覺得科學養殖在農村將是一片廣闊的藍海。

陳天明為了養牛研讀過的部分書籍。(圖/新周刊)

但這個決定為他招來了不少非議。不少村民揶揄他,“鯉魚都跳龍門了,為什麽要跳回來?”

陳天明就這樣在爭議中幹了整整一年,後來發現養牛的周期很長,市場也跟想象中不一樣。最後擊潰他的,是牛被宰前哀憐的眼神——從前的老式牛市場在斜山坡上,到處都是牛的屍體,有時候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在這裏,他要麵對無法回避的慘狀:因為被養殖戶喂膨脹類食品,牛的肚子鼓得像皮球一樣。它們眼睛翻白,橫七豎八地死在肮髒的窪地裏。

陳天明家的牛棚。(圖/新周刊)

他受了刺激,決定把攤子留給家裏,獨自外出打工。他先後在上海、南京、宿遷和杭州跑推銷和賣保險,出差頻繁,大多數時候都住在靠近火車站或汽車站的普通賓館裏,有時候一天要跟一兩百個陌生人說話,就為了把手上的剃須刀或麵膜賣出去。

他也嚐試過一些小型創業,但基本都倉皇結束。後來便一直在做閃送的工作。雖然日曬雨淋,但陳天明覺得這份工作還不錯,當日結賬,接單自由,不用像派單員那樣被指派任務,困在係統裏。

如果不是催促回家的那個電話響起,陳天明估計至今仍在外漂泊。他相信這是命運。

被困住的人

這個夏天,陳天明突然把自己的頭像從“九層塔”換成了6年前的工作照。

照片裏,他戴著眼鏡,穿著白襯衫和西裝,神氣地交叉著雙手。我問他為什麽突然換頭像,他回了一個笑臉說,“可能有點自戀”。

他有近6年沒出過遠門了。雖然家離興義萬峰林機場很近,車程不到10分鍾,但他從來沒從興義坐飛機出去過。僅有的兩次飛行,都是從外地回來。

房子的事情困住了他。如今,他摘了眼鏡,剃了平頭,常年隻穿幾件洗到掉色的速幹T恤,還有一套專門幹農活的迷彩服。

而頭像裏穿的那件西裝,至今掛在7樓臥室裏。這是他在杭州跑推銷時穿的,是所有衣服裏質量最好的一件。它被掛在最顯眼的地方,像對過往的祭奠。

陳天明的衣服極少,但這件西裝被保管得很好。(圖/新周刊)

即便真的能出門,他也時常感到迷茫。興義地處貴州、雲南、廣西三省區接合部,放眼望去全是喀斯特地貌的小山坡,鎮上的工作機會也不多,“不像以前了,說不定好多事情自己根本沒資格去做。想跑業務,可能年紀也大了。”

陳天明不是沒想過成家。過去他總覺得,成家的前提是立業,是財富自由——後來終於知道是妄想。

兒子的終身大事一直沒著落,母親對此“惱火得很”,但也倍感無奈,覺得現在的姑娘看不上他。她隱約記得兒子談過一個北京的女朋友,但當時陳天明在杭州工作,誰也沒打算結束異地戀。

關於這個女孩,陳天明私心裏認為“她條件太好,我條件太差”。2012年國慶節,他坐火車到北京與女孩見麵,女孩給他訂了三百多塊一晚的酒店,他覺得太貴,把房間退了,自己去城中村找了一個75塊一晚的家庭旅館住。

陳天明不想花她的錢,在北京玩了四五天就回杭州了。自那以後,兩人逐漸疏遠,這段感情無疾而終。

後來在外工作多年,有不少人介紹過他去當上門女婿,有紹興的、杭州的、南京的、溫州的……都被他一一拒絕。他對此感到恐懼,無法想象入贅後的人生。他覺得如果第一步就妥協,後麵的生活都會失控。

大多數時候,陳天明都獨自一人待著。(圖/新周刊)

比起其他事情,這座木板樓像是陳天明生活中唯一可控的東西。這也是他唯一還能進行的創造。

早些年,這棟樓的形狀更像一個“塔”:紅色的合成板嶄新發亮,三樓和四樓掛了一圈紅燈籠和星星燈。但在長期日曬雨淋後,牆板早已褪色,燈籠隻剩一個能亮,晚上看起來有點瘮人。

陳天明覺得無所謂,他已經不在乎美不美觀。近幾年來,他的目標隻有一個:往上再搭一層,到更高的地方去。

兩個月前,他在九層上多建了一個小平台,算是第十層——這源自某個傍晚的突發奇想。那天,他在樓頂站了許久,感覺雙腳能往上再踩一步,很想知道“把自己的高度再提高一米,會有什麽不同”。

給第十層留下的空間,隻剩下一平方米了。但陳天明非常篤定,一個上午就建好了。雖然隻是一個四方形的木台子,但他跨上去後,雙眼放光,“感覺這是我的戰車。”

正在給第十層加固的陳天明。(圖/新周刊)

他還在第十層上安裝了避雷針——這是兩根很尖的鐵棒,遠遠一看像昆蟲的觸須,讓他的房子顯得更高。

沒有人知道,這是不是這座樓的極限。陳天明似乎有一種不斷往上走的強迫症,自2018年起,每加建一層,他就把自己的臥室往上搬。從五樓到八樓,每一層都有床鋪,這就是他在縱軸上一直追求拔高的證據。

陳天明在五樓住得最久,足有兩年。但隻要“我能不能再往上”的念頭出現,他就會迅速行動,像燕子築巢般搬材料、搭房子,在每間臥室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我去采訪的時候,陳天明剛搬上八樓不足一個月。八樓隻有三平方米,為了方便半夜上廁所,他自製了一個簡易版小便池——把一個普通塑料瓶割開,取上半部分倒插在他床邊,然後連接一條細管,從八樓直通一樓。

八樓的“小便池”。(圖/新周刊)

如果九樓不是被拆得隻剩一個空框架,相信他會繼續嚐試往上搬的。他總是希望站在更高的地方,並清楚其中的細微區別:比如在九層的時候,遠處的山隻是露出一個山尖;爬到第十層,它就多露出了一小截。

陳天明想要看到的就是那無窮盡的“多一點點”。在他看來,這可能是受數學的微積分思維影響,有逼近極限的意味。他把頂層稱為瞭望台,看風看雨也看雲,遇上晴天,還能在搖晃的“塔尖”上看轟鳴的飛機從南邊滑行起飛,在北邊降落。

一塊精神飛地

這座樓,也是陳天明的精神飛地。

平日若無事,父母和弟弟連二樓都極少上去。這是一種與家人同住卻很罕見的自由——如果陳天明不下去,沒人會上樓找他。有時候到了飯點,母親得打電話才能把他喊下來。

他自知離不開這個家,卻又希望最大限度地保持精神獨立。既然無法在橫軸上移動,那就在縱軸展開生活的想象,建立避世空間,主動把自己隔離在高空之上,即便這種選擇伴隨著極大的危險。

生活逐漸變成陳天明想要的模樣。他一上樓就幾近隱身,看書、聽歌或者發呆,一天又一天。他常常用油桶裝滿一桶水,從一樓提到八樓,用來泡茶。八樓有一個音樂木棚,電腦常年不關,一個40塊錢買來的二手音響24小時循環播放著純音樂,白天時聲音能傳到村口。到了晚上,他就把聲音關小,當助眠曲用。

陳天明每天拎一桶水上樓泡茶。(圖/新周刊)

陳天明建了很多音樂合集,比如一個關於“春天”的專輯有117首歌,關於莫紮特的則有848首。有時候音響播放一輪,他就知道一天過去了。他最喜歡的是班得瑞,二十多年來,從磁帶聽到CD、隨身聽,覺得這種空靈純淨的音樂很契合自己的精神。

在家養牛那一年,他經常用CD機和小音響放古典音樂給牛聽。如今牛不在了,音樂依然在樓裏飄揚。

在樓裏待久了,會很容易聯想到《宇宙探索編輯部》的場景:一切似乎都在變換和重複,讓人感到暈眩和迷惑。陳天明就像癡迷尋找地外文明的唐誌軍,仿佛生活在一個狹窄的山洞裏,又似乎身處無邊的宇宙之中。

每天都有很多鴿子落在陳天明的房子上。(圖/新周刊)

樓裏的時間也仿佛是靜止的。一切沒什麽變化,除了床上會落灰,壓重的水桶放久了會有蚊子在水桶裏產卵,幼蟲在水裏遊來遊去。但陳天明覺得自己在實踐海德格爾所說的“詩意地棲居”。他說話喜歡引經據典,一會兒說自己期望達到陶淵明的精神狀態,一會兒又談起馬斯洛的自我實現論。

他也在向屋外探索他的“桃花源”,比如在後園養了兔子和雞,空閑的時候就去挖魚塘。魚塘藏在比人高的牧草叢中,就像一處隱秘園林:裏麵養了鵝群,還修了個亭子,不走近都很難發現。亭子旁邊栽著一棵十多年的桂花樹,每到花開的季節,他就在這裏午睡。

陳天明在挖魚塘。(圖/新周刊)

他給魚塘引了活水,但還沒想好要做什麽。去年養過魚,年底有一周沒看顧,魚塘就幹涸了,八九條大鯉魚全部陣亡。魚塘裏的牧草也栽培得同樣失敗,雨季淹死一次,旱季又幹死一次。

實在無事可做,他就在樓裏“沉浸式“壘石頭,最多的一次壘出了近二十層的盆景,時間就這麽層層疊疊地消磨掉了。

網紅地與局外人

雖然陳天明常把“隱居”掛在嘴邊,但他每天都在社交平台上發布房子的動態,一天發十條都算是克製,任由房子帶來巨大的流量和潮水般的看客。

自去年三四月起,最多的時候一天來了十多群參觀者。有些遊客騎著摩托車直接衝到院子裏,把車停在他的樓前拍照。

附近散步或幹農活的人,也常常聚集在一個巨大的圍牆豁口處看稀奇。三年前,因為那個文化藝術城項目,村子被一圈鐵皮圍牆包圍,主幹道也被封死了。陳天明稱之為“柏林牆”。項目擱置後,圍牆也就無人料理。

被割開的圍牆豁口。(圖/新周刊)

如今,這個豁口變成了“陳天明城堡”的觀光點。無數好奇從此處出發,在高樓前停下。一開始,陳天明會耐心回答遊客千篇一律的問題,慢慢地一家人不堪其擾,便養了11隻狗作為哨兵,守在大門外、牛棚外、菜園外,監控一切點位,不讓外人靠近。

附近的出租車司機也因此多了些遊客生意,他們了解這片圍起來的荒地,也了解這個不斷長高的屋子。一位司機說,他本來也打算在附近買房子,在曾經的規劃裏,這塊區域本應是未來的市中心,機場也是打算從這裏搬離。隻是後來藝術城項目爛尾,他就放棄了這個念想。

陳天明站在商品房前的土坡上,欣賞他自己的樓。(圖/新周刊)

隻有陳天明還堅持紮在這片廢墟上。人們對他褒貶不一,有人盛讚他的房子是“人類共同的精神堡壘”,也有人說他是“最牛釘子戶”。陳天明似乎能自動過濾對他的質疑或謾罵。遊客來了,他應付著。人一走,他又回到獨屬於自己的生活之中。

在這一點上,陳天明覺得自己差不多獲得了“絕對的自由”。他早就認定,自己是人群中的局外人。村裏幾乎沒人跟他聊得來,知己好友都在遠方。他仰慕博雅之人,念叨著說,若不是官司纏身,他早就想去杭州探望幾位老藝術家,其中一位是86歲的書法家——兩人在2011年的西湖旁相識,當時老書法家每天早上都在湖邊寫“地書”,陳天明上前搭訕,兩人相逢恨晚。

房子內部很多木板上都掛了書法作品。(圖/新周刊)

“好多老頭寫地書,他是最特別的一個,古代文化功底最深,《五柳先生傳》《蘭亭集序》……那些洋洋灑灑的長文全都能背了下來,記憶力非常好。他9歲就開始練書法,出身於書香世家。”陳天明說。他喜歡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後來機緣巧合還當上了經紀人,幫一些書法家和畫家賣字畫。

隻是這件事沒有堅持很久,字畫很快就賣不動了。五樓書房的夾層上,堆積著很多陳年的書法作品——據陳天明說,這些都是他朋友的大作。這些作品被風雨打濕過,陳天明就把它們晾曬在橫梁上,借著高處的陽光,讓它們一遍遍重新幹透。

如今,他唯一還能堅持的風雅之事就是看書和寫作。書房是房子裏最富雅趣的地方,一摞摞舊書與樓體一樣,以危險的姿態堆疊在木板上。

陳天明的書房。(圖/新周刊)

最近,陳天明反複在看《幸福論》和《自主權利的道德界限》,書都快翻掉皮了,上麵標滿了三角形記號。他希望自己能接近幸福的真理,並弄明白 “當代中國人在道德實踐和理念中的諸多困惑”。

但書籍於他的現實而言是懸浮的。他喜歡看《全球通史》,但當被問到曆史對他的現實有什麽啟示時,他愣住了許久,說:好像能讓自己活得跟別人不一樣。但具體怎麽不一樣,他一時說不出來。

某個深夜,陳天明給我發來一篇他寫的長文,名曰《盈空樓記》,裏麵記錄了他蕩氣回腸的家族史和“九層塔”的搭建始末,讀起來像黔西南版的《桃花源記》。他說初稿寫了有一萬多字,後刪減至七千多字。

他自謙說文章有些冗長和囉嗦。但我想,他還是期待得到一個認可,哪怕隻是多一個讀者。

在這篇文章裏,他第一次正式把這座樓定名為“盈空樓”,因為“盈為實而空為虛,意涵虛實相生”。在這個樓裏,他也如此或真或幻地活著。

擱置了幾年後,陳天明的弟弟重新購置了一批燈籠,讓房子亮堂一點。(圖/受訪者提供)

關於這座樓,陳天明還有很多想象,比如樓裏還可以添一個“鄉野藝術展覽館”。他曾經從二層到五層掛了四五十幅書畫作品,但因常常落滿鴿子糞便而作罷。他還想過增設室內花圃、農家樂或客棧,但都停留在幻想中,而且前提是——他能守得住這座房子。

某個因為暴雨無法繼續挖魚塘的下午,陳天明在“九層塔”上用手機刷名人名言,摘錄了一段尼采在《善惡的彼岸》上寫的話:

“每一個出類拔萃的人,都出於本能地尋求避難所和隱居處。在那裏他可以擺脫眾人,擺脫多數人,在那裏他可以忘卻‘作為規則的人們’,而成為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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