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我們再也拍不出《紅樓夢》?
文章來源: 南方周末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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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之金玉良緣》
胡玫版《紅樓夢》,堪稱九九八十一難。先是鬧得沸沸揚揚的劇版《紅樓夢》導演易主,再是胡玫艱難籌拍多年的電影版,觀眾千等萬等,終於傳來了影版《紅樓夢》定檔的消息。可隨著影片上映,質疑聲越來越蓋過期待聲:這九九八十一難原來沒取到真經?
影版《紅樓夢之金玉良緣》的定位是“青春”,它從伏筆千萬、構架恢弘的原著中,試圖抽出寶黛之戀作主線,用青春愛情的苦,折射萬豔同悲的哀,試圖打動據說久已不啃大部頭的年輕觀眾。立意未必不行,但下筆卻謬以千裏。用行話說,這叫完成度不行。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
原著的故事線被打散,寶釵還沒進府,黛玉竟然就吃起她的醋來,不知哪個穿書的預言家給了她預告,她對著寶玉一頓“沒有好哥哥給用花兒雪兒做冷香丸”輸出。螃蟹宴、劉姥姥進大觀園、海棠詩社等等故事都被揉碎重組。整部《紅樓夢》被切得血肉模糊,做成了漢堡排。
原著的人物關係也被改寫,寶釵撲蝶,是少女獨自的遊戲,是老成的寶釵藏起來不輕易讓人見的少女心,但影版讓寶玉參與,倆人一邊撲蝶,寶釵一邊勸寶玉上進。賈母愛惜黛玉之心也全無,明裏誇寶釵、暗裏縱容鳳姐吞沒林家財產。就連黛玉的貼身丫鬟紫鵑也叛變了,寶黛吵架,襲人還努力勸勸,她卻拉著襲人,說:“我們也管不了。”
更別提構築故事基調的台詞語言,寶玉會對黛玉直抒胸臆“我想你了”,倆丫鬟敢在廊下戲謔小情侶“不到一會兒就滾到一起了”,孔孟子弟賈政見到回來省親的元春居然痛哭“我的兒”。原著寄托在語言中的情致和情調,蕩然無存。虎狼咆哮,天雷滾滾。
《紅樓夢》裏最精妙的人物性格,在電影裏更是荒腔走板。林黛玉因為寄人籬下而敏感多疑,但不是刁難人的巨嬰。周瑞家送花來,她戴著站在鏡子前,左看右看,聽說自己是最後一個拿到花的,立即用力往地上一扔,活脫脫小孩耍賴,不缺愛而缺管教。寶玉呢,原本是憐惜女孩的靈秀之人,影版卻表現得四處招貓逗狗,宛如油膩公子、紈絝無賴。
寶黛愛情線的那些木石前盟、兩小無猜、誌趣相投,全沒了蹤跡。靈秀人物也都成了真瘋真傻和真張狂。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
一想到成片過程的艱辛,就更加無奈了。《紅樓夢》很難拍嗎?的確是。但終歸有87版珠玉在前,可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們再難拍出心中的《紅樓夢》了?
曹公成書太細致,人物衣著、院落擺設無一不細細描摹,人物心理刻畫更是細膩,情節銜接構架緊密,文學性太強,影視改編空間不大。如果照書白描,也難度不小。千人千麵,又各有風流氣韻,光是十二釵湊齊都難。
這些還是小難,最難的是原著的天真靈秀氣,高度工業化、世俗化的影視行業很難理解和實現。
《紅樓夢》是一部少年書,用少年的眼睛、心誌、情感,去望向忽喇喇似大廈傾的現實。在當代成年人的理性解讀(或者說世俗解讀)中,書中許多邏輯、歸因甚至價值觀都是不成熟、不徹底的。但它卻是少年心靈最純澈的存照。
87版《紅樓夢》
寶玉的憐香惜玉是對美好向往的無邪天真,他希望大家日日相聚、時時歡歌,那一股子喜慶快樂是未識世事艱辛的可愛孩子氣。黛玉的敏感多疑,是過早嚐遍離散的早慧和創傷,她看透了賈府進少出多的空架子,也早預判了自己終身難托,卻無可奈何,隻能低頭葬花。寶釵的無情,是對世事無常的洞悉,一邊懷有青雲之誌,一邊又不得不麵對兄弟不成器、家道漸落、人生不能自主的痛苦。還有湘雲、探春、晴雯等等,她們在相似的理想和困境中,共做一場夢。而萬豔同悲的結局,是少年理想的集體覆滅,自由的靈魂,終不得自由。
87版《紅樓夢》
這少年氣,才是《紅樓夢》最特殊的氣韻,《三國》《水滸》都是容易做的戲,權謀、狡詐與勇武都能靠演繹展現出來,但獨獨這少年氣,就像《紅樓夢》裏說的,珍珠很快就成了魚目珠子了。它的存在,在最靈秀聰慧的少年身上,都不過短短幾年,現實的大浪,要麽將它熄滅,要麽將它卷走。有人還依稀記得,有人已經奔赴前程。
所以,翻拍《紅樓夢》,最重要的是找到這一味天真靈秀,而不是隻盯著《紅樓夢》外在的故事框架,拍什麽寧榮兩府沒落史,或者寶黛金玉奇緣。
少一點無邪,多一點自戀,都無法達到這樣的少年之境。少一點靈竅,多一分庸懦,就會出來把絹花往地上砸的黛玉和沾花惹草的油膩寶玉。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
87版之後,少有被讚譽的《紅樓夢》改編版再現。我曾看過一版舞台劇,大膽地把十二金釵改成男性,用當代人的情感視角解構困在父權牢籠裏的少年心事,沒了對自由自主的渴望,沒了對少年心性的保存,情來愛去也不過是都市故事裏最庸常的欲望和離散。
這不單單是《紅樓夢》的困境,幾乎是所有古典名著的困境。故事的語境漸失,於是靈魂也變得斑駁模糊,被囚禁在古代語言和倫理的繁冗隔膜之中。於是盡責的改編者,應將它們的靈魂重新釋放,安放於當代語境裏,重新煥發光彩。
1995版的電影《理查三世》,將玫瑰戰爭時代的故事背景移植到1930年代,把理查三世安置於法西斯主義抬頭時期,保留了莎翁的語言,兩者的混合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將原著中關於人性對權力的邪念,表達得更通暢明晰。
白先勇主導的青春版昆曲《牡丹亭》也抓住原著一個“情”字,刪去近半情節,加強“生”角戲份,讓當代人更容易理解和喜歡人物性格,更能體會那一往而深的情之所至。
有很多人擔心這版《紅樓夢》改編的失敗會給之後的改編立項帶來難題。其實不必擔憂,無論改編不改編,《紅樓夢》是不會死的,死的隻是再也讀不懂紅樓的少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