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胃減肥的女孩,好想贏一次
文章來源: 最人物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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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歲生日前一個月,陳晨進行了袖狀胃切除手術,她切掉了近三分之二的胃,目標十分明確:減重。
手術後,男友給她展示了切下來的胃——那是一塊深色的皮膚組織,鋪平開甚至比男友的手還要大。
陳晨已經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嚐試減肥,在此之前,她嚐試過多種方式,無一例外,都以失敗告終。
反複的體重成為了陳晨身體的某種“觸發器”,帶來心理壓力的增長,以及不同程度的健康問題。
如同陷入一場“超重困局”,躺上手術台的那一刻,她開啟了新一輪的破局。
決定做切胃手術後,陳晨反複做著一個相同的夢,夢裏她漂浮在一片海麵上,海水突然從小船的四周滲進來,將她覆蓋,難以呼吸。
醒來後,她打開網頁搜索解夢,得到的答案是:“你可能困在一種無法擺脫的情境中,找不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對陳晨而言,決定進行腹腔鏡下精準袖狀胃切除手術,是一件規劃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的事情。
在她30年的人生中,“減肥”始終是一件長久在線的事情。
從基因上看,陳晨的父母體型都偏瘦,回溯自己的發胖經曆,她飛快將其定位到小學三年級的一個暑假,或許是因為奶奶做的包子過於好吃,也或許是那年夏天批發的一冰箱雪糕。
總之,那個夏天過後,再回到學校,陳晨突然變成同學口中的“小胖子”,之後,“胖”成為陳晨青春期最大的困擾。
2017年,陳晨本科畢業,和男朋友從北京搬去重慶生活,生活的平衡開始隨著進入社會被打破——應酬增多,工作壓力增大,與此同時,她還有了吃夜宵的習慣。
那幾年,她的體重開始不斷上漲,在每年公司安排的體檢中,被查出來的各種問題不斷增加。
到了2021年時,她的體重已達到近200斤。
過程中,她也嚐試過減肥,除去拔罐、針灸、與上私教課等較為常見的減肥方式,有一段時間,她還考慮過通過注射“司美格魯肽”減肥。
司美格魯肽注射液
司美格魯肽是一款成年2型糖尿病患者用於控製血糖的藥,近幾年,隨著司美格魯肽在美國獲批用於長期體重管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將其視作“減肥藥”,甚至稱其為“暴瘦針”。
也正因如此,在陳晨動心的那段時間,因為這款針太火,醫院遲遲缺藥,加之陳晨從網上了解到,司美各魯肽並非對所有人都有效,且開始注射後,需要定時進行身體檢查。
最終,她沒有選擇這種方式。
2022年,陳晨計劃結婚,婚前她辦理了停薪留職,去往北京一家封閉式減肥訓練營,集中減肥50多天。
在訓練營裏,所有學員每天要進行長達5個小時以上的運動,一周隻能休息一天,吃的也都是低鹽、低油的食物。
陳晨在減肥訓練營的午餐
在如此高強度運動與嚴格的飲食控製下,陳晨瘦下來40斤,穿上合體的婚紗,完成了婚禮。
但訓練營中的“魔鬼生活”終究不可能被複製到每日,恢複正常生活後,陳晨被減去的體重開始飛速反彈,不到2年,她的體重又回到巔峰時期。
如同被困在食欲與體重的迷宮裏,對於如何逃出循環,陳晨始終沒有找到出路,與此同時,作為女性,生育時鍾又開始敲打著她的神經。
婚後,陳晨一直在備孕,卻始終沒能成功,她去醫院生殖科做了全套的檢查,得到的答案隻有醫生一句:“需要減肥”。
直到2024年初,在上網時,大數據突然將“袖狀胃切除手術”這一名詞推送到陳晨眼前。
在此之前,她並未了解過這種減重手法,那天之後,她開始頻繁在網絡上搜索相關信息,私信那些做過這種手術的患者,向他們“取經”。
過程中,她漸漸了解,所謂袖狀胃手術,指的是利用腹腔鏡微創手術把胃的大彎側部分垂直切割出來,以縮小胃部容積,減少胃壁分泌的饑餓激素,進一步控製進食量,是一種比較常用、恢複較快且減重效果良好的手術。
初步了解後,陳晨去往重慶一家三甲醫院減重科做簡單谘詢,沒想到醫生在問過她的身高體重後,幹脆的給出結果:
“你這個體重一定會伴隨代謝問題,手術可以做。”
如此之下,在29歲人生的最後一個月,陳晨決定進行縮胃手術。
對於肥胖患者而言,判定其是否適合進行切胃手術的過程並不複雜。
2022版指南指出:BMI(體重指數)大於35
的人群,無論是否合並代謝疾病及代謝疾病的嚴重程度如何,都建議進行減重手術;BMI在27.5 與34.9
之間,且伴隨至少一種肥胖相關合並症,應考慮減重手術。
陳晨的情況屬於後者。
做好決定後,她將手術定在了五一勞動節前的最後一個工作日,計劃著接下來的5天假期,剛好可以用於術後恢複身體。
手術前三天,她辦理了預住院,進行了全套身體檢查,與此同時,想到手術後自己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法正常進食,她還進行了最後的美食狂歡——
將所有想吃的東西吃了一個遍,甚至在手術前一夜的10點,她都在吃宵夜。
陳晨手術前最後一頓飯
那時的陳晨想到了生活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卻沒想到,手術後,連喝水都會變為一件困難的事情。
加上麻醉與蘇醒的時間,陳晨的手術總共花費近5個小時,醒來後,她的第一感覺是“胃像被什麽東西撐著一樣,感覺要炸開了”。
手術後,陳晨住了三天院,因為感覺疲憊,大多數時間她都在睡覺。
出院後,新的飲食規則也開始嵌入她的人生:剛剛手術後,她隻能喝水,術後三天至一周內,可以開始進食清湯、流質食品、不加糖的稀釋果汁,第二周便可以加入牛奶、米漿與豆漿。
術後的第三周至三個月建議攝入半流質食物,比如土豆泥、山藥泥、雞蛋羹等,三個月後便可以恢複普通飲食,但依舊限製高熱量食物與飲料,吃飯也要注意細嚼慢咽。
縮胃手術後進食指南
在手術結束後的兩個月裏,陳晨還要堅持喝蛋白粉與服用維生素,以補充身體營養。
除此之外,營養師建議陳晨手術第二個月就可以開始恢複運動,每周進行至少 150分鍾中等強度以上有氧運動。
對陳晨而言,最難熬的是手術結束那一個月。
醫生要求她大量喝水,但陳晨卻總覺得咽不下去,同時因為身體裏沒有鹽分,儲不注水,那段時間,她常常處在“感覺很渴,又喝不下水”的狀態。
回憶起來,她說明明變小的是胃,但是感覺嗓子眼也跟著一起變小了:
所有普通的食物都像被放大,過去她能夠毫無負擔的一口氣吃下一把藥片,如今,她連吃一片善存維生素都變得困難。
恢複飲食後,陳晨的食量也在肉眼可見的變小。
曾經陳晨可以吃兩個漢堡,如今她隻能吃下一個漢堡的三分之一,同時,她開始變得極容易餓,幾乎每隔兩小時,她就需要補充一點食物。
在這樣重構的飲食規則下,陳晨的體重也開始飛速下降。
在第一個月內,陳晨就減掉19斤,到第三個月時,她總計已經瘦了30多斤,回到醫院複查,顯示她身體的各項指標都開始好轉。
當然,也並非沒有“副作用”。
恢複飲食的最初階段,陳晨對於自己的食量沒有清晰認識,有時吃多了,胃部無法承受,她會立刻嘔吐。
剛開始吃帶油的食物時,她還常會腹瀉,與此同時,陳晨的頭發開始大把脫落,而在她加入的手術患者交流群裏,有人還會出現低血糖的症狀。
但縱使如此,看著每天都在變輕的身體,陳晨依舊十分慶幸自己做了這個手術:
“就像一直開著一輛方向盤失控的汽車,如今我感覺人生又在路上了。”
進行減重手術這件事,陳晨沒有通知家人,隻告訴了她的伴侶與極為親近的兩個朋友。原因很簡單:
“這畢竟也是個手術,主要還是擔心大家不理解。”
因為科普較少,大眾對於減重手術存在某種刻板偏見,認為明明通過“管住嘴,邁開嘴”便能瘦下來,為什麽非要動刀子,割掉大部分胃來減肥。
同時,還會上升到對人的質疑,認為決定手術的人都是“意誌力太弱,吃不了苦”。
每次聽到這種定義,陳晨常覺得委屈與被誤解,畢竟,在決定減重手術前,無論是節食減肥,還是進入減重中心,她沒少吃苦。
對於這種觀點,暨南大學附屬第一醫院減重中心(肥胖代謝外科)的王存川教授,給出了更為專業的解答。
在醫學領域,大眾最為常用的“節食與運動”,被稱為“生活方式幹預”,但對於肥胖患者而言,體重越高,想要通過節食控製體重,就越為困難:
“因為肥胖越嚴重,身體越會發生改變。包括大腦、胰島功能、內分泌係統、代謝係統都會發生改變。這個時候單純靠意誌力來控製飲食是非常困難,很難堅持的”。
而從運動角度,肥胖患者尤其是中重度肥胖患者在進行劇烈運動時,不僅會加劇身體磨損,還會大大增加心髒負荷,從而引起心衰、心肺功能等嚴重問題,更何況,有些過度肥胖的患者,單單走兩步路就十分辛苦。
對於重度肥胖患者而言,美國代謝和肥胖症外科協會正式聲明:減重手術是治療重度肥胖及其相關代謝疾病最持續有效的方法。
作為國內最早一批進入減重領域的肥胖代謝外科專業醫生,從2000年起至今,王存川教授個人已為超過4000名肥胖患者進行過減重手術,他所經曆過最重的患者體重高達600斤,BMI接近100。
因為手術最直接的結果就是“變瘦”,許多人甚至認為減重手術是一種“美容手術”。
陳晨就曾發現,無論是在醫院還是自己加入的患者交流群,做減重手術的女性遠高於男性,相比於健康,其中有一部分女性更為渴求的,是纖細的身材。
王存川教授也偶爾會遇到這樣的情況:明明體重處於正常範圍,卻希望通過切胃手術,讓身體更瘦一些。
甚至有些女性為了達到符合減重手術的標準,稱重時在腰部纏上鐵餅來增加體重,也有人特地吃胖來達到手術指證。
一般情況下,王存川教授團隊絕不會建議對方進行手術:“減重手術絕不是為了更健美的身型,更是為了一個健康身體。”
通常,肥胖會與多種疾病緊密相連。
比如糖代謝異常,胰島素抵抗,脂肪肝,高血壓,高血脂,膽囊結石,內分泌功能異常,阻塞性睡眠呼吸暫停綜合征等,在醫學上,由肥胖直接或間接引起的疾病,多達240多種。
極重度肥胖者還會出現心衰、肺功能衰竭等嚴重症狀,引發呼吸困難與嗜睡等症狀,有的人還出現過在開車時睡著的情況,十分危險。
當年楊天真宣布自己進行切胃手術時,就曾談及原因並不是因為外貌,而是因為她患有糖尿病,且出現了並發症:
“手術最主要的目的是治病。”
陳晨也曾聊起,有一段時間,她因為肥胖,曾三四個月才會來一次月經,在減肥訓練營減掉40斤後,月經就恢複了正常。
除了身體健康,許多肥胖患者還要麵對心理上的壓力。
據《中國肥胖代謝外科數據庫》統計,肥胖的朋友有近一半的人會出現不同程度的心理困境:
“最常見的就是不願意社交,與別人交流欲望下降,有的人還會經受不公平的待遇,比如來自別人歧視的語言、在路上投來的特殊目光等。”
同時,肥胖人群的婚戀也會隨之受到影響,有的人因為太胖戀愛受阻,有的人順利結婚,卻在婚後,因為肥胖造成生育困難。
似乎,對於肥胖患者們而言,和減重同等重要的,還有自信的重拾,與生活的重建。
肥胖早已成為全球性的公共衛生問題。
2016年,英國著名醫學雜誌《柳葉刀》發表全球成年人體重調查報告顯示,中國已成為全球肥胖人口最多的國家,且近兩年,人數還在不斷增加。
造成肥胖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有些是天生的,比如基因,有些是後天的,比如家中的飲食習慣、父母是否喜愛運動等。
拋開個人因素,當將“為什麽胖的人越來越多”這一話題放置到更大的討論中,或許還與如今人們的生活環境有關。
和過去比,當下有更多的人從事腦力勞動,每日基礎運動驟減,除此之外,食品工業的發展、食物的更易獲得,也加劇著肥胖群體的擴大。
與此同時,因為科普相對缺乏,許多人很難直觀的將肥胖與健康關聯,或者說,難以做到“知行合一”。
王存川教授見過形形色色的病人:有被家人帶來醫院,自己卻不願意進行手術的患者,也有自己想做手術,被家人發現後強行拉走的患者。
其中最讓他痛心的,是那些已經因為肥胖出現嚴重並發症,甚至危及生命,卻依舊抵觸通過醫學手段進行減重,而堅持“先回家自己減減看”。
去年就有一位這樣的患者,來到減重中心5次,每一次都是因為重度肥胖症伴心衰入院,每一次準備要做減重手術時,都因為害怕手術而“逃走”。
當他第六次再來醫院時,心衰症狀已非常嚴重,全身水腫,最後心髒驟停,生命終結在21歲。
對此,王存川常覺得非常痛心但又無可奈何:
“沒有辦法,我們每個人是自己健康的第一負責人。作為專業的減重醫生,我們隻能多做科普,讓大家了解更多的減重方式,選擇適合自己的減重方法,減少因為肥胖而死亡的案例發生。”
另一方麵,近兩年,大眾對於切胃手術的認知在不斷成長,有效的普及也在逐漸擴大。
在王存川剛進入這一行業的2000年初,每年,全國進行的縮胃手術隻有幾十台,而到了去年,這個數目已經增長到了37000多台。
該行業的從業人員,也在不斷增加。
但減重手術也並非一勞永逸。
雖然胃已經變小,但患者對於食物的渴求依舊,能否在術後保持健康的生活狀態,也至關重要。
通常,術後被分為三個時間段:手術後的第一年到一年半期間,為“減重蜜月期”,這一階段患者的食欲會大幅下降,體重也會隨之到達最低點。
一年半後,會進入“反彈風險期”,食欲開始在身體的自我調節下恢複,饑餓感也會稍有增強。這一階段,如果常進行高熱量飲食,那麽就會存在體重反彈階段。
在互聯網上,也不乏有進行過減重手術後,因為沒有加以控製,再度反彈複胖的人。
通常在五年後,隨著新生活方式的形成,體重也會進入平穩期。
似乎,對於每一個被體重困擾的人而言,減重歸根到底還是與自己食欲、意誌力的對話。
陳晨也開始漸漸明白了這一點,在決定手術前的一個月,她看了一部名為《百元之戀》的日本電影。
在片中,安藤櫻扮演的主角“一子”是一個身形有些浮腫,處於極度壓抑生活狀態中的女性。
一次契機下,她開始拚勁全力學習拳擊,渴望獲得哪怕隻有一次的認可,過程中,她變瘦了,也變強了。
在電影的最後,一子沒有贏下比賽,站在路邊,她大哭著喊出了一句“好想贏一次”。
屏幕外,陳晨也跟著落下淚來。
雖然至今,她依舊不確定這次減重手術,是否會成為自己漫長減肥之路的終點,畢竟過去的每一次成功,最終都變為了一次“失敗的經曆”。
但失敗並不可怕,隻要相信自己還能贏,隻要還能大喊一句:“好想贏一次”,一切就還沒結束。
更何況,那個被困在海麵,無法逃脫漏水小船的夢,她後來再也沒做過。
注:陳晨為化名,部分圖片來源受訪者、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