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值得關注的是未來的十年、二十年,在經濟形態上、製度建設上能否有足夠的空間讓一些體製內的人才敢於走出去,走到外麵也有著更精彩的人生,從而避免進一步的內卷。
——作者:十年砍柴
近日,一則“碩士從基金公司跳槽到事業編幼兒園”,引發了網友熱議。
7月30日,商務部機關服務局官網發布了一則《商務部幼兒園2024年公開招聘擬聘用人員公示》,某會計專業的碩士生,原就職於建信基金,現擬錄用為商務部幼兒園的財務管理崗。這條擬聘公示之所以引發熱議,一方麵是該碩士生從金融行業跳槽到幼兒園財務崗,另一方麵該碩士生從市場轉入事業編製崗位,對應著當下年輕人的就業趨勢。
近些年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重新調整自己的就業方向,一心求穩,紛紛紮進了事業編製的求職隊伍,甚至諸多高收入群體也寧願放棄高薪職業,投入到考公考編的隊伍中去。
前不久熱議的高考誌願填報現象,便能輕易凸顯年輕一代的職業取向:全國各地多所師範公安院校的報考熱度普遍攀升,錄取分數線也隨之大幅上漲;部分警校的錄取分數,甚至已經超過了部分985高校。
這不由得讓人想起前兩年也曾引發網絡熱議的一條新聞: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發布了2021年畢業生就業質量報告。報告顯示,兩校有大約七成畢業生進入體製。其中,清華大學去往黨政機關、事業單位、國有企業分別為15.8%、30.3%、23.8%。當時,《光明日報》就有文章談到,兩所中國頂尖大學畢業生流向,“具有風向標意義。它既是社會變化的稍許滯後的反應,也往往預示了今後一段時間內地區以及行業發展的趨勢。”
有人對兩校如此高比例的畢業生進入體製產生憂慮,擔心是否會影響創新,使社會資源產生浪費。
而在經濟發展速度放緩、各級財政困難的當下,如此多的優秀畢業生向往“鐵飯碗”,也必將給財政帶來更大的壓力,加劇體製內的內卷化。
這種憂慮,當然不無道理。但我認為,即使是往年——比如經濟發展迅猛、創業潮湧動的世紀之初——清華北大以及其他名校的畢業生,仍然是多數人選擇進體製。兩校今年這個報告所披露的,隻是最終成功進入體製的比例,而非有意願進入體製的比例,後者可能更高。
人往高處走乃常識,絕大多數畢業生是理性經濟人,在選擇就業單位時無非有三大考量:薪酬、風險以及對未來職業發展的評估。三大考量在不同的時期、對不同的人而言,往往權重不一樣。
在宏觀經濟形勢向好特別是民營經濟欣欣向榮時,互聯網、房地產、汽車、金融、法律服務業等行業的民營企業以高薪會吸引大量畢業生。但總體而言,大多數畢業生會把風險因素的考量排在第一位。
進體製是比較保險的,薪水不如一些民企,但也還不錯;工作的壓力相對較輕,隻要不犯大錯一般不會失業,還有一些難以貨幣化的資源.........綜合起來,體製內吸引力勝過體製外。
一個畢業生首次就業選擇進體製內是正常的,更值得關注的是,體製內外能否相互有著足夠的開放性。
體製內的人工作一段時間後,對自身、對社會有了更深的認識;如果向往體製外,經濟的發展和社會環境能否給他以足夠的勇氣和機會,這遠比多少畢業生第一次就業時進入體製重要。
01
社會開放性對青年人是何等重要?
我願意講述一下個人的就業經曆,來說明社會開放性對青年人是何等重要。我們這一代人(70年代初出生)總體上是幸運的,大學畢業後趕上了開放的大時代。
本人就業經曆應該有一定的典型性,我先後在國有大企業、國務院部委、事業單位(報社和出版社)工作過——包括了體製內的三類單位,2015年徹底離開體製去了民營企業。我的總體感覺是,在不同行業、不同性質的單位轉換時,我並沒有感受到焦慮和不適應。
1993年我從蘭州大學本科畢業,當時就業政策剛告別國家統一分配而改為雙向選擇(即用人單位選擇畢業生,畢業生選擇用人單位)。那一年全國的大學畢業生數量少,我們全班31位畢業生有100多個單位要人,民營企業由於在解決戶口等方麵的劣勢,根本排不進來。全班同學,百分之百進入體製就業。
我當時朦朦朧朧認識到,就業地區比就業單位重要,謝絕了甘肅省幾家省黨政機關的垂青,選擇了北京一家大型國企(因為可以解決北京戶口)。畢業二十年後再看同學的去向,留在西北陝、甘、疆等省區的同學一多半通過考研、跳槽、調動等方式去了北京、廣東等幾大沿海省份;而在體製內的同學,也有一小半跳了出來進入民企或自己創業。
我來到北京的第一個東家是國家“一五”計劃時156項重點工程之一,坐落於東北郊的酒仙橋,這家老國企現在已化蛹為蝶成了全球半導體顯示產品領域龍頭企業——京東方科技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當時這家國企正處於改製的陣痛期,薪水低,似乎看不到個人什麽前途。我覺得自己所學的專業不適應這家電子企業,於是在1995年底通過公務員考試進入國家某部委——和我同一年分配到京東方的大學畢業生120多人,在我離開時已剩下不到40人。
那時候公務員並不香,比體製外唯一有吸引力的,就是可以熬年頭分房;等到福利分房取消、商品房政策施行後,這個吸引力也大打折扣。
在上世紀90年代,國家部委年輕有為的官員被外企、民企高薪挖角或自己出去創業的屢見不鮮,成了一種讓人事部門和主管領導頗為頭痛的現象。我進部機關後不久聽說一件事,某司某處一間辦公室坐著三位北大法律係畢業的年輕公務員,都姓陳。其中,一位是本碩連讀,兩位是本科生。機關的工作主要是文牘往來,當然也需要專業,但專業之外的技能更重要。
某一年,最年長的那位辭職去做律師,臨行前曾對兩位師弟說,咱們這些工作找個電大畢業的也可以勝任,我們北大人做這些實在浪費。你倆遲早會步我的後塵,離開這機關。幾年後兩位師弟先後辭職去做律師,辦公司。
我離開那個部委倒不是主動的,而是受國家大政策的驅使。1998年春天開始,國務院係統進行機構大幅精簡,要裁掉47.5%的公務員。我所在的部機關,采取的政策是重點裁兩頭:一頭是還有幾年就將退休的公務員,讓他們內退或到下屬事業單位過渡一下;另一頭是工作時間不長的年輕人。年輕的公務員根基不深,反彈力有限,而且有年齡和專業的優勢,再采取一些政策安撫,如分配住房,三年內工資、福利不變,免費免試去名校深造,選擇自己中意的事業單位.......
任何一種安排,都不比繼續待在部機關差,從收入而言,大多數分流的人強於以前。於是,這場精簡波瀾不驚地完成了,我因此去了一家中央媒體。
現在回首往事,我比較那些還留在原單位和離開的同事,大家各有各的精彩。和我一起進京東方還留在該企業的同事,都成了高管;而離開的人,大多也取得不錯的成就。我們時常在一個微信群裏回憶往事,交流近況。那些留在部機關的同齡人,大多已是副司長、司長的職位;他們當中個別的幸運者,也許會更進一步。和我一起離開部機關的同事呢,有些是名律師,有些是事業單位的負責人,有些是上市公司的高管.........
02
保持體製內外的流動性
我想,原因不是我們這些人有多麽優秀,而是如上文所說的那樣, 我們趕上了一個好時代,形勢比人強,風口上的豬都能起飛。
上世紀90年代初的大學畢業生,工作十年左右,三十多歲,精力、知識、經驗達到最佳配置狀態,正好趕上了中國加入WTO,經濟和社會各項事業蓬勃發展,大城市的房價還處於低位。
因此,這個年齡段的大學畢業生,能從容地再次選擇職業,校正自己的人生航向,體製內和體製外能夠達到一種正常的交流狀態,一些更適合體製內的人留下來,而一些有創新精神和能力的人則走出舒適區,去外麵闖蕩。
除了少數人因運氣或其他原因,大多數人不論是留還是走,都得到不錯的回報。以BAT為代表的老互聯網大廠和字節跳動、拚多多、美團、快手為代表的新互聯網大廠為例,其骨幹大多是1970年到1985年這個區間出生的人,他們許多人並非一畢業就進入大廠,而是先在體製內積攢了一定的經營、技能和人脈,然後找準機會跳到大廠。金融業和房地產業,差不多也是這類情況。
中國加入WTO後的十來年是中國經濟發展史上難得的風口期,眾多從體製內跳到體製外的人,如果說還有後悔,則是後悔自己走得太晚,在體製內耗費了不少機會成本。
當時最大的一個問題是養老和醫保的雙軌製沒有得到解決,影響了體製內外開放與互通的效果。因為公務員和院校、官方媒體的在編人員仍然適用傳統的退休製,所在單位並不給他繳納社保,他如果在四十多歲從體製內跳到民營企業,社保無法續接,必須重新辦理。若民企未能在薪水、期權上有足夠的的誘惑,不少人很難斷然下決心的。
我曾經以為,隻要在社保政策上打通體製內外,體製內外人才的交流會更加活躍,整個中國社會的人力資源將得到更加優化的配置。
現在看來,這個老大難的問題仍沒有解決,新問題又出現了。
經濟發展速度放緩,民企發展的空間和勢頭不如從前,連互聯網大廠的金身也在褪色。
在此情形下,不但大學畢業生首選體製內,且已經進入到體製內的年輕人,將去體製外視為畏途,即使待在裏麵不舒服,有怨言,也不能不忍受下來。體製內人才紮堆,內卷化是必然的。
設想一下:三個清北畢業生差不多同時期來到機關一個處室就職,如果處在體製內外相互開放性不強、體製外沒有吸引力的時代,這三位優秀年輕人大概率都在機關幹到老,他們之間大概率會產生許多無謂的競爭。
再回到前文所述的觀點,不要說七成,哪怕是八成、九成的清北畢業生進了體製,其實也並不是特別值得憂慮的現象。
更值得關注的是未來的十年、二十年,這個社會在經濟形態上、製度建設上能否有足夠的空間讓一些體製內的人才敢於走出去,走到外麵也有著更精彩的人生,從而避免進一步的內卷。如果不能如此,則體製內舊人不去,新人接踵而來,那絕非一代人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