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功山萬龍峽漂流點,向蓉掙紮著上岸,驚魂未定之時,又看到有皮劃艇在陡坡滑道上方翻了,艇裏的兩個人也都被甩落水中。
那是一條高低落差十多米的陡坡滑道,隻能容納一艘皮劃艇,兩側是光滑的巨石和雜草。陡坡下方是一片平坦開闊的水潭,兩麵被茂密的樹林包圍。向蓉和丈夫乘坐的皮劃艇,從武功山萬龍峽漂流起點出發,大約漂了十多分鍾,就在衝下陡坡後發生側翻。
雨還在下。向蓉眼見水漲了起來,變得湍急、渾濁。她看到被甩落的其中一人抓住了水潭裏的一根竹竿,在水裏僅冒出頭,另一個人正順著急速的水流漂下去,她失控地大喊“救人救人”。
據江西省萍鄉市萬龍山鄉人民政府通報,8月11日14時許,萍鄉市萬龍山鄉東坑村東河上遊突降暴雨,導致下遊河段水量突然增大,萬龍峽漂流發生2名人員落水事件,其中1人輕傷,1人經全力搶救無效死亡。
目前,萬龍峽漂流項目已停業整頓,事件調查和善後處理工作正在進行中。
左圖是隻能容納一艘皮劃艇的陡坡河道,右圖為陡坡下方的水潭。受訪者供圖
山洪來了
船翻的瞬間,向蓉死死抓住皮劃艇。
她感覺水冷冰冰的,腳無法觸底。丈夫會遊泳,他在船翻時鬆了手,從水底遊上來想要拉住她。
過了幾秒,向蓉才隨著皮劃艇浮起來。直到浮出水麵,嗆水的向蓉看到兩位工作人員衝過來抓住她的船,阻止繼續往下遊漂,水最深的地方到工作人員的胸部,向蓉的丈夫也遊了過來。
被連拖帶拽撲騰著上岸後,嚇蒙的向蓉看到遊客們都上岸了,她還不知道工作人員已經接到停漂上岸通知。她問丈夫,為什麽船會翻?丈夫回答:應該是水出問題了。向蓉聽到周圍的工作人員分析:經過陡坡一般是不會翻船的,除非水很大。
吳君君是最早上岸的一批遊客之一,當時水潭裏的水勢還相對平緩。
下午1點40分左右,吳君君和妹妹等一行6人穿著救生衣、戴著頭盔上船。這不是她第一次和家人們來武功山遊玩,由於不想爬山,一家人選擇了漂流。
“武功山萬龍峽漂流”公眾號顯示,武功山萬龍峽漂流景區於2022年7月22日正式開業,起漂於萬龍山鄉易紅江上遊山穀中,終點在萬龍山東坑村橋頭(遊客接待中心),漂流全長約5公裏,漂流時長約一個半小時。項目介紹還提到,“漂流起點與終點的落差達168米,水流量1.5米每秒,其中單一漂流點落差達30米,真正的高落差峽穀漂流。”
開漂10多分鍾後,吳君君看到岸邊的護漂員拿著大喇叭在喊。但由於附近水流聲音很大,吳君君在河中幾乎聽不清,隻能看到護漂員嘴巴在動。
吳君君能感覺到岸上的人似乎很著急,她和妹妹用船槳劃到了岸邊。稍微靠近後,吳君君發現,自己聽不懂喇叭裏的方言。但其他遊客衝她喊“趕緊上岸,要漲水了”,她們才明白。靠岸時,多虧一位男士幫她們穩住皮劃艇,將她們拉上岸。
下午1點50分左右,上岸後的吳君君看到峽穀中還有船,有兩個女生卡在一塊三角石頭間隙裏麵,聽清岸上的人大喊漲水後很著急,一點點撐著岩壁,把自己推出去,再劃到岸邊。
上岸大約10多分鍾後,吳君君看到:洪水傾瀉而下。“可以用萬馬奔騰這種詞來形容,它不像河裏漲水有個過程,真是一瞬間。”她當時預感,後麵漂下來的人很難再靠岸。
吳君君在爬山途中看到,旁邊河道裏的水勢很大。 受訪者供圖
越原始越危險
先上岸的遊客們商量,前麵是洪水,後麵是茂密的樹林和陡峭的山,得想辦法到公路上。
但漂流河道的岸邊沒有鋪設步行棧道,隻有起點和終點才有公路通行,中途上岸,隻能從峽穀底部一路向上攀爬。
兩個年輕的護漂員告訴吳君君,他們是臨時請來的,也不了解這座山應該怎麽走,隻能先爬到某處發現爬不通,再往旁邊爬。
山林裏沒有路,布滿石塊、野草和樹枝。下過雨的石頭光滑,遊客們多穿著短袖短褲、拖鞋,有遊客的拖鞋已經被水衝走,隻能光著腳。
吳君君和女兒隻穿著泳衣和防曬衣,皮膚多處被刮傷。剛開始,她還有心情和妹妹開玩笑,“漂了一次流,還送了一個叢林探險。”沒一會兒,吳君君聽到隊伍後麵說,有人落水了,隊伍的氣氛變得沉重。她看到,侄子的身體止不住地發抖。
萍鄉陽光救援隊隊長寧偉在8月11日下午1點15分接到110指揮中心的指令,本是前往蘆溪縣竹園山莊附近進行山洪救援。下午2點鍾左右到達救援現場後,寧偉發現有四人已經自行上岸,另有一人在河對岸,可以沿著山路安全返回。
寧偉告訴新京報記者,萬龍鄉政府的工作人員看到他們攜帶了槳板、繩索等專業的水域救援工具,希望他們立刻去約10公裏以外的萬龍峽漂流點救援。
寧偉和4名隊員找到漂流遊客時,大部分人已經上岸。於是,他們開始開辟山路護送遊客出山。山路隻能容下一個人行走,30人左右的隊伍蜿蜒,排了很長。寧偉說,最後一段路的坡度幾乎是90度,救援人員隻能用繩索拽著遊客上山。
“越原始就越危險,但是有些遊客就覺得原始的地方更好玩、更刺激。”寧偉說。
下午3點半,吳君君和孩子們爬到了山頂公路上。確認已經安全後,吳君君的女兒“哇”地一聲哭出來。
到達山頂公路之前是一段幾乎垂直的陡坡,陽光救援隊隊員從上往下放了繩索,遊客們需要拽著繩子向上爬。 受訪者供圖
提前預警的危險
這本是一場提前有預警的危險。
多位受訪者提到,武功山在中午12點前後就開始下暴雨,如果景區可以早一點停止漂流,可能就不會發生意外。
8月11日11時,江西省萍鄉市氣象台就發布雷電黃色預警信號:預計未來6小時內,湘東區、蓮花縣、上栗縣、蘆溪縣、武功山風景區、安源區、萍鄉市經開區的部分地區有雷電活動,局地伴有短時強降水、雷暴大風等強對流天氣。
對於下雨,吳君君不是沒有擔心。她們一行人上午在武功山滑草場玩,快12點時遇見暴雨。吳君君打電話詢問售票處是否停漂,得到了否認的回答。前往景區的路上,時不時還有陣雨,吳君君再次詢問售票處,答複還是可以漂。
到達漂流點換衣服時,雨勢漸止,吳君君特意看了看河道,水很清。她自小在江邊長大,覺得漲水的話河水會渾濁,於是放心地去買票。
直到事後吳君君把這段經曆發布在社交媒體上,很多當地網友告訴她,山裏下雨了就不能漂流。
她很委屈,作為一個外地人,在河邊長大和在山裏長大看到的、認知的東西都是不同的,而景區的工作人員為何沒有提示?
吳君君還觀察到,整個漂流項目沒有配備廣播。上岸的消息是由管理人員用對講機通知安全員,再由安全員手持小喇叭,在護漂點通知遊客上岸。她告訴新京報記者,中間有很大的時間差,船與船之間有距離,在後麵漂的遊客,不到達護漂點,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如果景區在河道上隔一段距離就設置通知廣播,景區辦公室接到漲水通知就立馬廣播停止漂流,在漂遊客就可以同時得到消息,擇機上岸,爭取更多脫險時間。吳君君還提到,景區沒有設置安全應急通道,發生緊急事故時,遊客與安全員都無法及時撤離。
從山頂坐車回到漂流起點換衣服時,吳君君和向蓉都遇見了落水女子的家屬。
吳君君看到,落水女子的丈夫臉上、腿上都有非常大麵積的創傷,“走路一瘸一拐”。向蓉看到了一位母親一直在哭,哭喊“我女兒沒找到”。
吳君君擔心傷者傷口發炎,強烈要求景區的工作人員處理傷口,直到聯係了110和12345,才有工作人員派車送受傷遊客前往醫院。她覺得很荒謬,“為什麽景區沒有第一時間送他們去醫院救治?”
直到回到家,向蓉還是睡不著,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去漂流了。
“大約有51%的漂流旅遊事故源於景區運營管理不善,包括安全管控缺失、應急救援欠缺、安全設備不達標、員工缺乏職業素養;有23.6%的漂流旅遊事故因暴雨、山洪等自然災害而產生。”江西師範大學體育學院遊茂林等學者在2023年11月發表的一篇論文中,對2005年-2022年中國發生的55例漂流旅遊事故成因進行分析。
遊茂林還提到,由於漂流市場爆發式的增長導致旅遊產品供給跟不上消費升級的需求,安全綜合監管跟不上快速發展的形勢,使漂流行業的相關政策法規與安全防範機製處於滯後狀態,埋下發生漂流旅遊事故的隱患。
原始山林裏沒有路,遊客們依次排開,拽著樹枝往上爬,由於道路陡峭濕滑,很多人脫了鞋赤腳爬山。受訪者供圖
高危險性體育項目?
規劃建設一條漂流道,需要哪些流程?黃國明是一位有十幾年工作經驗的漂流行業從業者,從事過國內多個漂流項目的相關工作。他提到,現在開展漂流項目,一般是按照文旅項目的思路來操作。流程是先立項(備案),製作漂流規劃設計方案,然後經過國土資源、林業、水利、環保、安全等相關部門的審批,如向水利部門提交行洪論證報告,由第三方公司做安全評估報告等。
黃國明解釋,每一條河段、溪流的情況都不一樣,需要經驗以及長期反複論證。比如落差太高、坡度太陡、速度過快,人的腰椎可能承受不住,就要考慮延長滑道的長度、降低坡度來排除危險。
進行漂流景區的開發時,黃國明提到需要針對每個漂流項目提出安全措施,比如危險點安全員設置;無死角監控;洪水監測等。以洪水檢測為例,他們會建議景區要有專人收集天氣預報;實時觀測上遊天氣情況;在上遊5公裏處安裝流速檢測傳感器等。每增加一條安全措施,背後都會產生相應的成本,但如果不投入相應的安全成本,就可能有安全隱患。
對於漂流場所的開放條件,中部地區文旅部門工作人員趙麒麟告訴新京報記者,有強製性規定,但未必能落實。
新京報記者查詢後發現,在2005年,國家體育總局等五部門聯合發布《體育場所開放條件與技術要求》,對漂流、蹦極、攀岩等31個體育場所的開放條件與技術要求進行規定,其中對漂流的水域、器具、急流定義、從業人員資格、安全製度等都作出明確規定。
施工完成後,誰來監管漂流項目的安全?新京報記者發現,每個省對漂流項目的管理規定並不一樣。以漂流項目是否需要辦理“高危險性體育項目經營許可證”為例,各地的情況不盡相同。
2021年,大連市文旅局在一封答複人大代表的意見中提到,經廣泛征求各方意見,全省範圍內漂流活動的審批和監管工作目前的確存在盲區,除了競技體育類的漂流項目外,各級均無明確審批和主管單位。明確漂流審批流程及責任部門,建議漂流活動按照經營高危險性體育項目實施行政許可。
廣東省則早在2007年就將漂流、攀岩、蹦極等項目納入高危險性體育項目,要求經營者向經營所在地地級以上市體育行政部門提出許可申請。
趙麒麟認為,作為一項危險性大的活動,漂流項目理應作為高危險性項目對待,需要辦理“高危險性體育項目經營許可證”,日常應受相應監管。
比如按照廣東省規定,體育行政部門在監督檢查中發現存在安全隱患的,應當責令經營者立即改正,並將監督檢查情況和處理結果予以記錄歸檔;高危險性體育項目經營許可證的有效期為四年,體育行政部門應當根據經營者的申請,在該行政許可證有效期屆滿前進行現場核查。
8月15日,新京報記者致電“武功山萬龍峽漂流”公眾號認證企業,宜春軍創科技發展有限公司萍鄉武功山風景名勝區分公司,相關負責人表示他隻負責客服內容,對於萬龍峽漂流是否辦理“高危險性體育項目經營許可證”、景區內有多少安全員等問題,均不清楚。隨後,新京報記者致電萍鄉武功山風景名勝區管理委員會,對方也表示不清楚。
8月15日,新京報記者致電江西省萍鄉市體育局,一位工作人員查詢相關文件後表示,根據2013年出台的《第一批高危險性體育項目目錄》,漂流不在其中。
趙麒麟直言,對於漂流項目而言,不是沒有監管部門,而是監管是否到位;不是沒有標準,而是標準有沒有落實;景區工作人員是否嚴格履職,遊客的安全意識是否具備。他認為,想要規範漂流項目,首先應該有準入許可手續,第二有專門監管部門,第三是生產經營企業要有專業的管理製度,這樣才能保證項目安全有序進行。
8月14日晚,吳君君告訴新京報記者,她寫了一份文字稿,打算錄一個視頻講述自己的經曆。她希望自己的故事能夠幫助大家提高安全意識,盡量選擇經營多年的成熟景區,也希望能引發相關機構的關注,安全問題不能隻靠景區運營者的良心與責任心。
那天晚上,視頻錄製結束時,已經將近淩晨3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