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高端鵝肝,竟是山東土特產
南風窗
2024-08-15 00: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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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鵝肝?我們不知道這玩意。”
司機對記者的來訪感到意外,再三確認後,他說,從沒見哪裏有人吃過什麽鵝肝。
如果你在城區問一圈,人們要麽一臉疑惑,“不清楚這洋玩意兒”,要麽也是最近才在網上刷到。
在山東濰坊市臨朐縣,很多人不知道本地鵝肝,自然也不曾知道,這座沒什麽存在感的小縣城,是全國最大的鵝肝產地之一,官方稱占到國內市場的七成,在世界市場也能占到20%的份額。但過去30多年來,外界對此似乎一無所知。
作為一種來自法國的頂級食材,朗德鵝肝,在臨朐走過了一段波瀾壯闊的曆程,才最終落地生根,成為一種“土特產”。
臨朐人會說,中國畜牧看山東,山東畜牧看濰坊,到了濰坊,“可能得看一看咱們臨朐”。這是底氣,但也意味著一種無奈。農牧業附加值低,對於農民或從業者來說,則是風險高、利潤低。這是農業轉型的普遍困境。
然而,臨朐卻靠著鵝肝,耕耘30多年,走出一條披荊斬棘的破局之路。
01
山東人的養鵝美學
馬立君隨手從樹上摘下一棵碩大的李子,一邊大口啃著,一邊對我說:“聽到了吧,舒緩的音樂。”
循著悠長的笛聲,我們穿過養著鴕鳥、梅花鹿和孔雀的花園,來到了一座大棚內。古典國風樂曲的“安撫”下,一排排灰白色的大鵝,整齊站在籠中,自在悠然。
在大棚內養殖的朗德鵝 / 圖源:鹽財經記者 攝
51歲的馬立君很珍惜這些朗德鵝。據她說,放音樂,是讓它們維持舒暢的心情。她早年在日本見過別人對植物唱歌、說話。幾年前,香港合作商委托英國一個機構來審計她的鵝育肥基地,提到要給動物福利,於是她想出了這一招。
她讓我輕聲走路,拍照時不要驚擾它們,“怕傷到肝”。此前有記者來,不小心引起它們的應激反應,動到肝了,馬立君心疼不已。
“鵝肝”,是馬立君最為心心念念的東西。她說,養鵝,要像當媽媽一樣用心。一個優秀的填飼員,要對每隻鵝進行觀察,像媽媽哺育孩子那樣,一點點加量,讓它盡可能多吃,讓它適應,讓它快速把能量聚在肝裏。
如果順利,這些已經出生兩三個月的鵝,再填飼30天左右,生成的昂貴鵝肝,就會進入海內外各大城市的五星級酒店、高檔餐廳或日料店。
她是臨朐當地最大的鵝肝加工企業——春冠食品公司的總經理。她的養殖哲學很樸實卻又精細:打造好環境,讓鵝心情舒暢,養出來的肝,自然美味,“如果心情抑鬱,毒素都在肝裏”。
朗德鵝來自法國西南部的朗德省,是一種鴨科雁屬動物。據稱法國人無意間發現,大雁遷徙前,會大量進食,以儲存更多能量,用於遷徙途中反哺,這導致它們的肝肥美碩大。法國人偶然吃到,發現了寶藏,於是用相似的灰雁不斷選育,這才有了朗德鵝,也讓法國鵝肝揚名天下。朗德鵝生長快,容易育肥,是天然的產肝能手。但也有些問題,肝軟易碎,因此“嬌貴”,受不得驚嚇,有填飼員還告訴我,甚至不能穿彩色衣服進場。
春冠這樣的公司,普遍跟當地村民和養殖戶采取一體化的養殖模式。公司將雛鵝派給農戶,提供飼料、獸醫支持,甚至指導他們建養殖場。孫同義是跟另一家頭部鵝肝企業——尊潤聖羅捷合作的養殖戶。在臨朐東南郊區的農場上,他和兒子悉心照料著6000多隻朗德鵝。每個鵝棚都有配套的院子,以及可供納涼的樹,冬天還有取暖設施。8天大的鵝,所需室溫跟14天的有兩度之差。這些他都了然於胸。
他每天準時準點地喂食喂水,定期為鵝打疫苗,還在果樹下給它們建了“運動場”,每天趕它們出去運動、吃青草。當了40年獸醫,他最懂怎麽把一隻鵝養到最壯實,電解多維的配比數據,也必須準確無誤。
孫同義正在趕鵝 / 圖源:鹽財經記者 攝
80多天後,健壯的鵝會進入合作社的育肥基地,由專人進行填飼,盡可能多地吃,把能量堆積到肝裏。最終,8~9斤的鵝,會長到12~13斤,生成一塊600~1000克不等的肝,並根據色澤、飽和度、香氣、口感以及血統,劃分成11個等級。純種朗德鵝的鵝肝,是市場上的桂冠,每公斤售價300~400元不等。
都說山東人樸實豪放,但在鵝肝的問題上,他們已經建立起了自己的精致美學。
這還沒完,他們還把鵝肝加工成各種造型,藍色、粉色的玫瑰花,小巧的櫻桃,並配上紅酒、藍莓等,顏色新奇各異。
造型精美的櫻桃鵝肝 / 圖源:圖蟲創意
30多年來,臨朐人已經把鵝肝發展成一條完整的產業鏈。從種鵝到養殖、育肥、粗加工和深加工,還有海內外的銷售網絡,一應俱全。
臨朐縣畜牧業發展中心特色產業科科長郭成亮告訴鹽財經記者,2023年臨朐縣的朗德鵝年出欄500萬隻,年產鵝肥肝5000噸,占全國鵝肝產量的70%以上,還帶動了1萬從業者。
02
不為人知的故事
在垂直領域裏的優異數據之外,很多臨朐人卻不知道本地產鵝肝。
不少臨朐人引以為傲的,是黑山羊、大棚櫻桃、奶牛養殖,或者本地生產的安慕希。馬立君說,很多人對臨朐出鵝肝還感到奇怪。鵝肝和臨朐,多少存在一些反差感。
臨朐鵝產業協會會長高世峰則感觸更深。有一年,他在南方某城市的進口凍貨市場,看到一款鵝肝,店主告知是進口的,有證書。他把外包裝撕了下來,對方傻眼了,內包裝寫著產地濰坊。
他理了一下大致的邏輯。早些年,他跟一個日本合作夥伴結識了一位來自中國香港的客戶,與後者建立了穩步的合作,自家的鵝肝,以300元/公斤左右的價格賣到香港,對方則利用出口優勢,換了各種外包裝,銷往世界各地。其實不乏少量回流內地市場。但令他驚奇的是,300元/公斤的價格,轉手賣回來,就到600~700元/公斤了。
冷藏櫃內包裝完畢的鵝肥肝 / 圖源:鹽財經記者 攝
這對臨朐鵝肝從業者來說,已經習以為常。默默無聞,也未見得是壞事。鵝肝昂貴,普通人餐桌並不常見,但因銷售渠道穩定,銷路從來不愁。高世峰還開玩笑說:“想要鵝肝,還得請我吃飯。”
事實上,臨朐鵝肝最早並不供應國內,而是出口。這背後則是一個複雜波折的故事。
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之風,吹到了齊魯大地。國家大力號召加強對外技術合作。臨朐迎來了自己的機遇。原國家農業部處長劉寶祥牽線搭橋下,朗德鵝與臨朐結緣。據高世峰介紹,最早是來自丹麥、荷蘭的民間組織,開始資助臨朐人養朗德鵝。臨朐地處魯中山區、沂山北麓,與法國朗德地區土壤、氣候高度相似,是朗德鵝絕佳的適生帶。
臨朐與法國朗德地區土壤、氣候高度相似,是朗德鵝絕佳的適生帶 / 圖源:鹽財經記者 攝
一看發展不錯,1991年,國家農業部、美國三利電器公司、臨朐縣外貿冷藏廠,三方合資成立“國營外貿三利鵝業有限公司”,從法國引進了朗德鵝父母代種苗3000隻和填飼機。當年產的50噸鵝肝,全部賣到了日本。
高世峰記得,早期一公斤鵝肝賣45美元,同等金額換算,工人得夜以繼日地工作一個月,才能吃上一公斤鵝肝。
但好景不長,三利鵝業解散重組了。“那一批外貿人舍不得鵝肥肝這個項目,大家都覺得很好,於是成立了一個民營公司,山東聖羅捷。”高世峰回憶道,三利撤走後,當時臨朐就沒了技術,所以請來了一個名叫凱森的法國專家,毫無保留地教臨朐人怎麽填肝。1998年,這位專家“一個月工資15萬,還配一個翻譯,一輛捷達,住大酒店。一年開銷就是300萬”。
凱森一呆就是三年。
高世峰說:“這門技術來之不易,放現在得值一個億。”
聖羅捷依然是出口日本,1998年產量200噸。勢頭很好,但風光沒幾年,遇上了非典,外貿一度封關,大家不得不尋求國內市場。幸運的是,國內市場並不難打。當時,高端酒店的進口鵝肝,一片50克可能就要賣上千元。國產鵝肝憑借價格優勢,迅速鋪開了市場。這迎來了臨朐鵝肝產業的第一個高峰。
03
內卷和破局
馬立君記得,2012年,臨朐縣蔣峪鎮漫山遍野,全是養朗德鵝的。無限的擴張,帶來了市場的混亂。有的農戶和企業,無限壓低成本,原本就逼仄狹小的產業空間,陷入一場零和博弈。高端食材,賣不出高端價格,“就看最後誰家底厚,能挺更久”。
也是這一年,馬立君的公司過上了艱難的日子,老百姓也賺不了錢了。後來,公司不得不選擇跟養殖戶合作,由公司提供鵝苗,農戶代為養殖。這種合作共贏的模式,讓公司挺了過來,但也沒有解決根本問題——粗加工產品、利潤空間稀薄,極其容易受到外部環境和內卷壓力的衝擊。馬立君記得,2015年開始,情況又惡化起來。大家都在降價、降品質,進入一個劣幣驅逐良幣的怪圈。怎麽破局?其公司董事長劉福清銷售出身,對此一直很焦慮,腦袋一直在轉圈。
春冠·3R廚房鵝肥肝預製產品加工車間內,工人正在對朗德鵝進行預處理 / 圖源:齊魯晚報濰坊融媒
一個不太被人提及的問題,這時候浮出了水麵:養鵝肝這麽多年,鵝肝到底該怎麽吃?大家並不清楚。
馬立君說,就這樣,團隊決定出去走走,去各種高端酒店和高檔餐廳裏吃吃鵝肝。某次,在上海的希爾頓酒店,一位法國廚師煎完鵝肝告訴他們,鵝肝和紅酒,是絕佳伴侶。
一種消費場景,開始在他們腦海中浮現。此後,研發團隊開始搗鼓起來,紅酒和鵝肝,各種方法煮、泡,不斷實驗和調試,找經銷商免費品嚐,唯一的要求就是給反饋。一年下來,生肝用了1.5噸,每個地方一發貨就是三五十公斤。
試驗一年後,紅酒藍莓鵝肝問世。這種預製產品對於有經營壓力的酒店餐廳來說,是一個利好,無須聘請廚師煎煮,隻要負責切配擺盤即可。
接下來,清酒鵝肝、櫻桃鵝肝,冰激淩鵝肝等產品相繼推出,很快占了營收的大頭。自此之後,臨朐鵝肝從業者紛紛轉型做深加工。
郭成亮告訴記者,現在,臨朐已經有25家深加工企業。不久前,他組織了一眾鵝肝企業去參加一個在濰坊舉行的“東盟”展會。他們展出了冰激淩鵝肝、紅酒藍莓鵝肝、慕斯鵝肝等,一個意大利商會的會長一直表示要再嚐嚐。老外覺得新奇,隻有中國人才會這麽製作鵝肝。
工作人員正在對鵝肝進行加工 / 圖源:鹽財經記者 攝
臨朐縣蔣峪鎮負責宣傳的政府工作人員高明學告訴鹽財經記者,一次創新,挽救了一家公司,甚至一個產業。作為蔣峪鎮最大的企業,春冠轉型帶來的另一個好處便是稅收。以前,粗加工的生製品,並不需要納稅。但現在,這家公司一躍成為鎮上最大的納稅大戶,連續2—3年,繳納超過400萬,也是臨朐縣繳稅最多的農業企業,“今年第一季度的稅收,已經趕上了去年一整年”。
04
卡脖子和不服輸
對於馬立君來說,“天空還很廣闊”,但也有一絲陰雲。
如今最讓她擔憂的是,距離最後一批進口種鵝,已經過去8年,如今正是急需更新換代的時間,但卻無從進口。這也可能困擾著國內大多數鵝肝從業者。
臨朐畜牧業發展中心的郭成亮告訴記者,2016年,臨朐從法國引進祖代200隻,父母代2000隻,現在8年過去,產蛋效率開始降低,按理來說應當淘汰。但是,2016年之後法國朗德鵝不再接種疫苗,出於禽流感防控的考慮,便不再出口中國。而今,有的地方不得不從商品代裏找強壯的來育種,屬於“矮個子裏拔將軍”。
產蛋效率隻是影響之一,疾病率和料肝比(也就是投喂飼料所產出鵝肝的比例)的增加,同樣是關鍵問題,這將大大增加養肝的成本。從市場供需角度來看,鵝肝產能還有極大提升空間,但如果“解決不好種鵝,就是有力氣沒處使”。
養殖人員正在給朗德鵝打疫苗 / 圖源:鹽財經記者 攝
這個問題早有預料,但由於早前鵝肝產業小眾、不受重視,未能引起政府關注。去年哈爾濱旅遊爆火,跟廣西互送蔓越莓和砂糖橘的舉動,點燃了全國人民尋找隱藏土特產的熱情。
安徽霍邱、山東臨朐,兩地的“鵝肥肝”先後出圈。臘月底,郭成亮連同縣政府幾個部門的同事,連夜開始寫匯報材料,弄了一個星期,寫到臘月二十九,把鵝肝產業的各種情況、優勢和存在的問題匯報上去。卡脖子問題,也一並提了出來,稱這將影響生產性能和抗病能力。
郭成亮表示,從目前情勢看,謀求進口還比較難,隻能培育華係朗德鵝。
沒多久,臨朐縣組織各部門和企業跟山東省農科院開了座談會,還整合資源,三方展開了合作,目前已對臨朐種鵝廠的180隻祖代種鵝進行了基因測序,以確定血統關係,找到兄弟姐妹,為下一階段工作做準備。
政府、學界和企業,齊心協力的背後,是臨朐的決心和野心。今年,臨朐縣提出加快建設“中國鵝肥肝第一縣”,推動鵝產業向百億級邁進,品牌打造正是臨朐鵝產業重要發力點之一。鵝肥肝生產加工,也被列為未來5年百億級鄉村特色優勢產業。
在馬立君看來,卡脖子問題盡管急迫,但遲早會解決。她是樂觀的,認為人需要站在未來看現在的格局,她也正在著手布局一個周期為5年的計劃。她投了4000萬,正在建一個符合出口標準的屠宰場。在我國港澳參加活動時,跟外國人交流,她發現,海外生製品的需求,是熟製品的6倍。
肥肝(法語:Foie gras)與鬆露、魚子醬並稱為“世界三大珍饈” / 圖源:圖蟲創意
事實上,去年以來,她的公司通過香港出口的營業額,已經占了10%,日本、韓國、阿聯酋等國家的客戶都來谘詢了,“隻等一個契機”。馬立君喜歡冒險和闖蕩,早些年她果斷放棄了鐵飯碗教師編,在國企工作幾年,又跑出國去了,帶著團隊去日本豐田工作了3年。“悠哉悠哉的退休生活”,不是她想要的。51歲的她說,自己更願意跟年輕人交流。
7月初,臨朐迎來了久違的雨季。天空時晴時雨,空氣飄著紅酒清香。采訪結束,她指著那棟正在建設的巨大建築,說,出海,才是廣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