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理解華南的地方社會來說,宗族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
2024年暑假,我們團隊來到粵東地區,調研潮汕地區的宗族社會。我們堅持全麵調研的立場,廣泛涉及遊神賽會、產業發展、生計模式、婚配實踐、鄉村教育、基層治理等議題。然而,無論我們小組成員討論哪個方麵的問題,總會觸及到宗族因素。
宗族作為華南社會的底色,這是一個最為基本的判斷。那麽,如何認識一個強宗大族的內部結構?強宗大族內部的認同單元和集體行動能力存在何種差異?
一、強宗大族的結構分化
J鎮的宗族社會十分特別。J鎮是一個人口過密化鄉鎮。在38平方公裏的土地上,聚集了6萬多人。以鎮政府所在的P社區為例,該社區共有戶籍人口8032人(常住人口約5千人),其中L姓占95%左右。更進一步看,P社區的L姓成員均屬L氏第六個房頭。那麽,如何理解一個覆蓋多個村社、人數超千人的強宗大族?這確實是一個難題。
幸運的是,我們在L氏族人的熱心幫助下找到了答案。L氏有著悠久而輝煌的家族發展史。L氏的20多個宗祠、公廳分散在J鎮的核心地帶。我們以不同等級的祠堂為單位,能夠清晰地把握宗族內部的結構紋理。
家廟是L姓的最高祭祀單位,以祖先作為凝聚族人的精神符號。按照傳統社會的宗法製度,後代有出品級官員者方能建家廟。L氏五房的後人中出了一位驃騎將軍(四品官),故有資格建家廟。每年的春(正月初二)秋(冬至)兩祭、主公生日(正月初九)、拜天公(二月初一)是L氏族人集體祭祖的時間節點。此外,每年正月初五,L氏族人將媽祖神像請到家廟門口,以此為起點開始遊神活動。
與家廟相匹配的是祖墳。每年清明節,全族人會在埋葬開基祖、二世祖、三世祖的祖墳山祭祖。據《L氏宗譜》記載,在建設家廟時,L氏經費不足,曾半途停建。在這個時候,宗伯因子女不孝挾資來到J鎮,並慷慨解囊相助。L氏族人感念宗伯的援建之功,待其百年之後將其藏於祖墓南側,四時隨族配祭。
宗祠、公祠的地位僅次於家廟。L氏各房頭的宗祠多建於清朝康乾時期,這也是該族曆史上最繁盛的時段。對於沒有家廟的宗族,宗祠或公祠就是最高等級的祭祀單位。單以L氏六房為例,該房頭共有6座祠堂。在這六座祠堂中,有一座六房祖祠(供奉4世公)、L氏祖祠(供奉19世公),還有一座L氏宗祠(供奉22世公)。六房有四座公祠,分別供奉七世公、十三世公、十五世公(2人)。從六房的祠堂建設情況來看,房頭內的祠堂主要看後輩是否有科舉功名。在祠堂兩扇大門上分別寫著“加官”和“進祿”,進一步昭示著功名的重要性。
公廳與祠堂存在著本質性差別。祠堂是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公廳則是一座大宅子的大廳,其周圍有著大大小小的房間,是可以居住使用的。公廳一般作為辦紅白事的場所。對於L氏來說,公廳隻是個舉辦宴請的功能性場所,並不具有建構宗族認同的功能。
五服以內的成員屬於自己人。由於L氏是強宗大族,所以五服以內的成員人數眾多。以六房的一個分支為例,五服以內有700多戶。由於五服內親人規模過大,當遇有紅白事時,隻能采取代表製。按照當地人的理解,五服以內是“親人”,房頭內的人是“自己人”。五服內成員之間,彼此存在著強烈的義務感、責任感。在遇到紅白喜事、打架鬥毆時,五服內成員會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
二、強宗大族的認同單元和行動能力
以與祖宗血緣關係的遠近為基礎,L氏宗族內部分化出多層級認同單元。不同層級的宗族認同單元具有相當不同的集體行動能力。
首先,L氏以家廟為認同單元,對外開展舉族競爭。據《L氏宗譜》記載,於康熙中期,L姓和M姓同月建祖祠。按照“三龍同行,短者為貴”的風水準則,L氏故意先建祖祠門口的照壁,令另一姓氏誤以為這是L氏祠堂的前牆。另一姓氏以照壁為基準後退一些建祠堂,結果發現L氏祠堂位置還在更後麵,但為時已晚。
在曆史上,除了風水競爭外,L姓與其他大姓氏之間也存在著慘烈的械鬥。在L氏家廟祖宗牌位一側供奉著“好漢公”牌位。好漢公並非一個人,而是36人。這36人中,有3位為國捐軀,33位犧牲在與外姓械鬥過程中。L氏與M姓是鎮上的兩大姓氏,曆史上一直處於競爭狀態。從明成化年間至20世紀90年代,兩族數百年間互不通婚。
因此,當與外姓較量時,L氏的宗族集體利益體現的最突出。J鎮的曆史始於明成化時期,彼時M姓有200多戶,L姓有100多戶。經過漫長的發展,L氏成為擁有近8000戶的第一大姓。在與M姓這個“他者”的競爭和鬥爭中,L姓族人強化了“我們”的觀念。進入21世紀以來,不同姓氏之間的風水競爭和大規模械鬥得到根本性遏製。宗族之間以新的形式進行競爭。例如,每年正月初五,是L姓舉行遊神賽會的日子。遊神當天,L姓將長約4公裏的街道鋪滿鞭炮。據知情人估算,L姓搞遊神賽會需要花費70多萬元。
其次,L氏以家廟為認同單元,進行宗族內部整合。據《L氏宗譜》記載,L氏五房的第十三代有人去江西學習堪輿術,學成返鄉後被推舉作為祠堂的設計者。傳說祠堂選址往西三尺有利於五房,但整個宗族要受外姓欺辱,往東挪五尺則有利於六房而惡五房,卻使整個家族免受外侮。身為五房成員的祠堂設計者毅然選擇將選址東移。宗譜所記載這個傳說,得到了後世的驗證,就更令後人津津樂道。目前,L氏共有7777戶,其中第六房就有4547戶。關於祠堂選址的故事,成為“房頭利益服從於宗族整體利益”的生動注腳。
在L氏宗族內部,除了五房為家廟選址做出犧牲的故事外,還存在一個“二房魔咒”現象。據L族中老人介紹,家廟建成後,二房始終隻有16戶。宗族理事會決定凡二房有紅、白事等,安排各房頭出人出力去給二房撐場麵。有親曆者講述,當90年代重建祠堂時,曾在祖宗牌位下麵的土地中挖出一個石頭。這塊石頭上刻著:“凡是欺負五房和二房者,應被抓到祠堂遭全族人唾罵。”
對於L氏族人來說,供奉祖先的家廟是全族人的最高等級認同單元。簡言之,宗族的集體利益天然高於房頭分支的利益。在日常化的儀式互動和傳奇故事的口口相傳下,宗族融於L姓族人的生活世界和超驗世界,型塑出“凡聖一體”的生活狀態,建構起似真似幻的集體記憶。當家族內部存在弱勢群體時,族人會自發組織起來扶危濟困,發揮宗族的保護性功能。
最後,L氏以房頭內祠堂為認同單元,對外內進行抱團競爭。由於L氏宗族過於龐大,以至於族人翻閱族譜也很難捋清楚自己的血脈傳承關係。多數中老年人甚至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五服內親人的具體情況。當問其與某人是何種關係時,他會說:“我與他是同一個祠堂的。”這裏所說的祠堂,就是各房頭分支內的總祠堂或小祠堂。以L氏六房為例,溯源至同一個房頭內祠堂者之間是十代以內的血親關係。
在宗族內部,各分支以房頭祠堂為認同單位。一般情況下,族人的房頭意識並不明顯。但是,在遭遇社區選舉、打架鬥毆、辦喪事這三大重要時刻時,族人的房頭意識會被立刻激活。宗族地區的村社選舉往往會異化為房頭壟斷。新中國成立後,D社區的書記職位曾長期被三房把持。直至20世紀70年代,三房的某書記因犯錯誤被免職。以此為界點,二房的人開始擔任社區書記直至今日。
當遇到打架情況,往往會引起房頭對立。在20世紀90年代,七房的勢力比較大,不僅欺負其他房頭,甚至是欺負整個J鎮。宗族地區的個人矛盾很容易升級為房頭矛盾。六房某人被七房某人毆打,在宗族話語體係中就變成七房欺負六房。若宗族理事會不能及時製止,兩個房頭會先大打出手,然後再圍繞非曲直和人員損失情況進行談判。
按照當地習俗,有人去世時,參加送葬的老人越多,這家人的喪葬安排就越有麵子。各房頭的老年人理事會,除了負責祠堂管護、辦理祭祀、籌備遊神外,還有一項工作是負責通知、動員老年人參加送葬。一般的程序是,辦喪事者先通知老年人理事會,再由理事會成員負責通知房頭內老年人。
綜上所述,強宗大族成員采取“內外有別”的互動策略。當個體處於不同層級的宗族認同單元,其采取集體行動的能量和邏輯差異巨大。
三、區域差異視角下的華南宗族
在宗族性地區,由祠堂、族譜、祭祀儀式等構成一整套的宗族象征體係。與之相對照的是,華北地區小親族村社大多都有祖墳、族譜,但普遍沒有祠堂。華北地區村民要麽在家中設案祭祖,要麽五服內一起到先人墓地祭拜。到了清明、農曆十月一日、農曆七月十五日等祭祀時刻,村民與祖先隻是偶爾進行儀式性互動。因此,華北地區農村的祭祀規模不大、儀式簡單。這種私人化、片段化的祭祀不能形成同姓的家族認同感。
相比較華北地區的小親族村社來說,祠堂對華南宗族認同感的塑造作用特別突出。在J鎮,人地矛盾高度緊張,人均耕地0.2畝,宅基地每平方米價值一萬元。一方麵,民居擁擠、破敗;另一方麵,祠堂雄偉、壯麗。祠堂門前往往會有一個大廣場,供舉辦祭祀儀式和居民日常休閑之用。當地人稱祠堂前廣場為“聖潔休閑地”。由於民居圍繞祠堂而建,祠堂門口往往發展成為市場。族人到祠堂為子女升學考試祈福,還到祠堂前廣場上曬衣服、納涼、做買賣。民居與祠堂在生活空間中並置,使L氏人感覺到“祖宗並不遙遠”。
通過將華北小親族與華南強宗大族進行比較,還有更深一層用意。J鎮的L氏宗族是一個鎮域範圍內的強宗大族,而非常見的以行政村或自然村為邊界的宗族。強宗大族意味著L氏家族對內是一個層次分明的複雜血親體係,對外是鎮域範圍內的主導姓氏。廣闊的地域覆蓋和數萬人的規模,使得L氏宗族內部成為一個半熟人甚至是陌生人社會。在這種獨特的背景條件下,華南的強宗大族因存在強有力的祖先認同,而在村社之上形成一個超越性的力量。借助祖宗的強大精神感召力,地方社會有可能維持一種總體性團結局麵。
然而,強宗大族對外舉族競爭、對內抱團競爭的競爭模式,往往給地方社會帶來強固的壟斷或巨大的撕裂。從破壞性來說,強宗大族競爭的頻度、烈度都遠勝於北方小親族的五服內爭強好勝。概言之,強宗大族既能實現大團結,更能造成大撕裂。